瑶光岛上,另一对师兄妹一起踏上念生桥。
这座桥由玉石筑成,跨越烟波浩渺的海面,通向瑶光岛外围另一个小岛。和岛上大多数桥一样,念生桥看似美轮美奂,实际上并没发挥多大用处。岛上仙人大多会冯虚御风,或踏浪而行,再美的桥也不过是形同虚设。再者,它连接的那座小岛平平无奇,没有丰沛的灵气,也没有空灵的景致,大部分仙人都不感兴趣,自然很少踏足。
几日前应松玄与严辛荷已经来过这里,还碰巧遇上了郑鸣。两拨人先后到对面的小岛上搜了个遍,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若不是灵晰镜曾在这桥上失效,应松玄不会浪费时间来第二次。这回又快走到了桥的尽头,灵晰镜中画面却毫无异常。
“应师兄,这梅树开花了。”严辛荷望了一眼小岛边缘那株梅树,前几日见它,树上只零星点缀着花苞。
“嗯。”应松玄淡淡地应了一声,他对看花这种事本就提不起兴趣,眼睛受伤之后更没有这份闲情逸致了。
严辛荷又说:“你说,若风额头上那朵梅花弄掉了吗?花事了那么复杂,她恐怕不容易学会。”
“随她去吧。”应松玄神色如常,心里却不经意想到,这么久了她还没学会吗?不至于这么笨吧。倒是她那一身伤,现在好了吗?
严辛荷摘下开得最盛的那朵梅花,托在手心里想叫应松玄闻一下,但手刚靠近他的下巴,便被他抬手拦住,一缕风恰好将梅花吹离了手心。
“花不见了。”严辛荷惊讶道,怕他不明白,又补充,“接触海面的一瞬间,花消失了。”
“去看看。”应松玄毫不迟疑潜入海中,严辛荷紧随其后。
入海的瞬间,一股强大的作用力席卷而来,将人的身体被强行倒置,头与脚位置对调,脚仍然踩在实物上。念生桥的倒影化成了另一座桥,一种奇异的阵法隔绝了海水,构造出一个倒立的空间。
方才在海面上,他们已经走到念生桥尽头。到了这虚幻的空间中,倒影之桥却比真实的念生桥更长。空荡荡的桥面向远处延伸,看不出它通向什么地方。
“走吧,”应松玄请严辛荷带路,“颛顼手记应该不远了。”
两人朝看不见的桥头走去,此地光线黯淡,气氛压抑,越走越觉得诡异。严辛荷退后一步想去扶着师兄,应松玄察觉到她靠近,客气地说:“无妨。”
严辛荷当他是好胜心作祟不愿意受人帮助,也知道他向来不喜欢肢体接触,她不好勉强,自觉缩回了手。
“应师兄,几百年前我有一次掉进海里,你还记得吗?”为了缓解沉闷的气氛,严辛荷聊起了陈年旧事。
“嗯?”应松玄没有印象。
“我跟着阿兄去人间历练,结束之后他邀请你来瑶光岛游玩。其实——”
“那是我第一次来。”
“有一天你们在海边礁石上比试剑法,我想加入,但你们不带我,阿兄叫我到一边玩去。”
“那时候我们玩心也很重。”
“我一个人坐在沙滩上不想走,涨潮了,海浪把我卷进了海里。我当然可以自己上岸,但那天偏不想那样做。我向你求救,你压根没听到。你说,我当时是不是特别傻?”
“抱歉,师妹。”
“你没听到,但是我阿兄听到了。”严辛荷语气有点复杂,“我以为他会来救我,毕竟他一直很疼我,结果他那天竟然说‘辛荷别假装啦,你一个海岛上长大的姑娘,你不会游泳’?我埋怨他拆穿我,怕你笑话我,不过你好像也没有听到。”
“我,”应松玄如实相告,“确实没有听到。”
“后来你们比试完毕,尽兴离去,我还生闷气赖在海里不想起来。我傻傻等着你们回来找我,没想到等来一头海怪。”
“你,没事吧?”应松玄不记得好友的妹妹发生过意外,想来她必定没事。
严辛荷感慨道:“没事,有人碰巧路过海边,碰巧救了我一命。”
“是郑鸣?”应松玄隐隐有个猜测。
“嗯,是郑鸣。”严辛荷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觉得郑鸣虽然有些变化,但不会变成坏人。
应松玄沉默了,不是因为郑鸣,是他不太想提起严析,尤其不想听到严辛荷提起严析。
一方面是因为愧疚,另一方面,他会想起严析最后叮嘱他要好好对待严辛荷。什么是好好对待?虽然严析与严辛荷都没有把话说开,但凭借应松玄洞若观火的心思,他怎么可能不明白?正因为太明白,他才感到为难。
他一言不发,悄无声息地走向长桥尽头。因为看不见,他不知道周围光线正越变越暗。
“当年你们在海边比试时那套剑法,后来我见到阿兄又练过几次,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再见到它——”严辛荷想起了比武大会,“是在若风和弈儿比试的时候。这几日我在想,弈儿之所以对若风有好感,说不定是见到那套剑法觉得亲近吧。师兄觉得呢?”
“也许是。”应松玄觉得天意有时弄人。数年前他在凡间教叶若风功夫时,选了那套适合年轻人的剑法。后来严析葬身于归墟,他再也不愿意回首过去,便没再碰过那套剑法,也绝不会再拿它来教徒弟。没想到叶若风偏偏把那套剑法记得最牢,好不容易使出一次,偏偏又碰上严弈。
这段“孽缘”,怎么像是他一手促成?
他心中抽丝剥茧一番思虑,脚下却并没有放慢动作。直到严辛荷说:“这里太黑了,我看不见了。”她退回应松玄身边,胡乱摸索着抓住了他冷冰冰的手。
应松玄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只把衣袖递给师妹牵着。他念了一道长明诀企图照明,但严辛荷说周围仍是漆黑一片。
两个人都看不见,应松玄便不需要严辛荷带路了,他已经习惯黑暗,走在哪里都是一样,视觉失去了作用,他依靠神识感知外界的一切。
严辛荷跟着他又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听到他说:“到头了。”她不知道这个结论是怎么得来的,伸手在黑暗中抓了一把,不由得冷呼一声“呵!”
“摸到了什么?”
“好像是毛发。”
“退后,我来。”应松玄上前一步,伸手一抚,果然摸到一大丛毛发,手感粗糙,似有结块。他轻轻朝下一捋,数条毛发从指缝间划过,长度三尺有余。
“这是什么?”严辛荷声音微微发颤。
“是个怪物,个头不小。”应松玄单手拨开怪物厚实的毛发,把手心贴到它皮肤上,那皮肤冰冷、僵硬而粗糙,没有一丝生气。“它好像死了。”
“死了?”严辛荷修为不低,胆子也并不小,但关于几百年前那头海怪的恐怖回忆突然浮上心头,她只觉得惶惶不安,后背渗出一层冷汗,双手和声音一样发起抖来。“颛——顼——手记,在——这里吗?”
“嗯。”应松玄非常肯定,“师妹松手,我去看看?”说话间他双脚轻点,一跃而起,根本没给师妹反应的时间。
空气里弥散着浓浓的死气,给人一种无法摆脱的压迫感。但在死气之中,应松玄敏锐地察觉到一丝若有似无的灵气。他伸手去探灵气的源头,先是摸到一大块凹凸不平的皮肉,或许是怪物的脸,随后是一架宽大的下颌骨,再往下便是杂乱而密集的毛发,像沾满污垢的蓑衣。
他忍住嫌弃,凝神感受指尖微弱的灵气。手掌在怪物的躯体上一寸一寸移动,那灵气慢慢从指尖蔓延到手心,一点一点变浓。探到怪物腹部时,灵气直冲掌心,他运转全身仙气齐聚于此,强劲的吸引力喷薄而出,怪物腹腔倏然破开巨大的洞口,灵气的源头瞬间被他吸入掌中。
颛顼手记到手,是一幅材质不明的卷轴。
“师兄小心!”应松玄刚要落地,忽然听见严辛荷尖叫,“是獓狠,它没死!”
獓狠睁开了眼睛,眼眶放出绿光,庞大而丑陋的躯体暴露无遗,它头上立着四根粗壮的长角,纷乱的毛发的确活似肮脏的蓑衣。四根玄色链条捆住它的四肢,它以直立的姿势被囚禁在幻影之桥尽头,颛顼大帝把手记藏在它的腹中。
然而他做这一切并非埋藏手记这么简单,他用手记进一步压制了獓狠的邪气,一旦手记被取出,獓狠杀伤力剧增。
獓狠被颛顼手记控制了百万年,此刻摆脱束缚,怒目一睁,凶残之力势不可挡。巨大的蹄子甩得玄色链条疯狂扭动,撞击声震耳欲聋。一旦怪物挣脱链条,后果不堪设想。他们不能取了手记一走了之,必须将怪物彻底制服。
应松玄挥动行云剑刺向獓狠,剑身不偏不倚插入獓狠躯体,暗绿色血液当即在剑刃上凝结成冰。剑气顺着獓狠血脉长驱直入,形成无数冰刃从内部发力,企图使它爆体而亡。
但这一招对远古凶兽竟不起作用,獓狠戾气暴涨,行云剑被强大的气流冲出,急速倒退时竟划破了主人的手。
“你的手!”严辛荷一声惊呼,挥剑上前联手作战。
“不要乱来。”应松玄不想让她参与。
严辛荷哪里肯听,她借着幽暗的绿光看见一样熟悉的物件,“它角上有镇邪锁!我去取来。”
她还没靠近獓狠头顶,獓狠双眼一闭,绿光骤然消失。她两眼一抹黑,被獓狠一蹄子踢中膝盖,噗通一声摔在桥面上。
应松玄顾不上查看她的伤势,迅速飞到獓狠头顶,拂过它四只长角,一只金锁被他吸入手中,正是镇邪锁。
他催动镇邪锁,原本孤零零的一只锁竟能自我复制,迅速变幻出几百个一模一样的锁。锁与锁环环相扣,连成坚不可摧的镇邪链,死死缠住了獓狠。獓狠越是挣扎,镇邪链缠得越紧。直至功力耗尽,它终于不再动弹。
应松玄再度拾起行云剑,一举刺穿獓狠躯体,獓狠全身血液瞬间凝固成冰。行云剑杀意骤起,无数冰刃同时发力,怪物回天乏术,再无丝毫生机。
幻影之桥剧烈晃动,轰然坍塌,阵法顷刻消散,海水扑面而来。
应松玄拽着严辛荷冲出海边,回到念生桥上。
“应师兄比几百年前进步了,还能想到拉我一把。”严辛荷弯腰捂着膝盖,笑了笑又陷入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阿兄的镇邪锁,原来忘在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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