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叶若风胳膊酸痛,腿脚发麻,迷迷糊糊睁眼一看,自己竟单手枕着脑袋,僵硬地趴在木桌一角,脸都快压变形了。
裴隐果然言而有信,说不会对师弟做什么,就真不会做什么,看她睡着了连个地铺也不打点。
叶若风原以为阿隐师兄会谦让地把床让给她,哪料到会是这种待遇。仅仅一夜之间,师兄为何突然铁石心肠了?
她想好好问问,奈何裴隐不在,出门了也不带她。
想出去转转,看看天宁的风土人情,收拾好行头正准备出发,又一眼扫到桌上淡绯色的香囊,心头忧虑丛生。别出去了,阿隐师兄不在,要是碰上隔壁的严蕴,她一个人可应付不来。
哪儿也去不了,独自待着难免无聊。叶若风掏出灵晰镜,想看看师父这时候在干嘛。她满怀期待地旋转镜钮,镜面果然开始慢慢变化,自己这一侧影像逐渐模糊,对方的画面一点点显现出来。
“师父——”出于礼貌,叶若风先喊了一声,没有人回应,又接着喊了几声。
对面仍然安安静静,师父不在。
她原本想调整镜钮将切断接连,不经意间自镜中瞅到一幅悬画,长三尺有余,其上山石崔巍,孤松挺拔。她对这地方已经很熟悉,是观星崖。悬画右上角还提了字——亭亭山上松[1],像一句没写完的诗。这镜中场景不是寒殊殿,那也许是他的房间。
叶若风在悉云峰三年,从未踏足师父的房间,甚至不知道他住在哪一间。今日偶然瞥见一眼,难免有几分好奇,想趁机看看房内布置与陈设。但灵晰镜毕竟不会自发偏转,她只能看到悬画连同其周围的小小角落。画的右侧是一小处窗棂,色彩淡雅,造型别致。她有点印象,这扇花窗也在吟风居门外那条长廊上,原来师父就住在距寒殊殿最近的那间房。
她只找到这点信息,再多看也看不出新的名堂,便对着那幅画发呆,心里猜测他去了何处,慢慢陷入百无聊赖的等待。
“应师兄?”镜中忽然传来一个女声,轻柔而甜美。叶若风不用看人也知道,等在门外的一定是严师叔。
依然无人应答,只传出“砰砰”几下敲门声,严师叔不肯走。
叶若风想告诉她屋里没人,不要傻等,又觉得这样做有些莽撞。她不敢自作主张赶走师父的客人,这样偷看也很不光明,只好自觉切断了灵晰的连接。
她突然有点羡慕严师叔,要是她还在悉云峰,也可以像师叔那样去敲那扇门。不过她大概不会那样傻傻地等待,她会四处去找他,像过去许多次一样。
这一日尤其缓慢,正午后有过一场惊吓。严蕴来敲如梦令的房门,叶若风没想好如何应对,只好假装不在不敢出声。状态僵持了好一阵,门缝中递进来一张字条——今日同去逛街否?戌时东街路口见。
叶若风第一次被人被人邀约出游,对方偏偏是女孩子,又偏偏比她还热情。她原本度日如年,这下却希望时间过得再慢一点。眼见戌时一点点逼近,去还是不去,她思前想后犹豫万分。
好在戌时刚至,裴隐回来了。
“阿隐师兄,快帮我个忙。”叶若风一见他推门便迫不及待地迎上去。
裴隐以为她着急问他这一日的行踪,万万没想到又是找他帮忙。
“严姑娘邀请我一同去逛夜市,她已在东街路口等我。你知道我不敢去,又不愿让她白等。你能不能——”
“我有点累了,恐怕——”裴隐面露难色,有心推脱。
“天作之合,阿隐师兄忘了吗?可不要错过这段金玉良缘。”又来了,她对乱用成语这件事乐此不疲。
“叶师弟,这个忙我非帮不可么?”裴隐推脱无效。
叶若风连连点头:“阿隐师兄这就出发吧,迟到太久了不好。”
裴隐不再多说,转身离去,顺手为她带上了房门。
总算解决了陪女孩子逛街这件事,叶若风如释重负。这下好了,严姑娘不会突然从隔壁冒出来捉住她,她终于能出去转转。
说是出去,也不过只在楼下大堂而已。毕竟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离开了客栈不一定找得回来。
点了份金桂糖糕当夜宵,她不饿但是嘴馋。
大堂好几桌人喝酒吃饭,侃侃而谈。叶若风不大想与陌生人打交道,独自在角落找了张空桌,一份糕点还没吃完,旁边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她并不欢迎这个身影,好不容易躲过了严蕴,没想到遇上一个更麻烦的。
站在桌旁的是严弈,他好几次想和她讲话,但找不到合适的开场白,一会儿看看她,一会儿看看桌上的点心,这莫名其妙的注视让进食的人也怪尴尬的。
“想吃点心?”叶若风率先发问,终结了这场诡异的沉默。
“好吃吗?”严弈其实没多想吃,但食物总是个不错的话头,他顺口便捞来一用。
叶若风把碗碟推到他面前,指着最后一块糖糕让他试试。
严弈于是坐下来吃了一口,只一口便皱了眉:“味道一般。不如我做的好吃。”
“你还会做饭?”叶若风对他的印象一直停留在比武大会那天,完全没想到那样“心狠手辣”的人还会做饭。
“父亲去世以后,阿蕴的餐食都是我做的。”他回答得云淡风轻,眼角却带着一抹浅浅的苦涩。
叶若风对他一直心存芥蒂,但并不想揭他伤疤。没想到他会主动说起他父亲,她对师父那位朋友一直很好奇,此时想问又觉得冒失,几番欲言又止。
“叶兄想问什么,但说无妨。”
叶若风决定先问最要紧的,这关系到他们能不能冰释前嫌,她措辞极为小心:“很遗憾严公子的父亲……发生这种事,你怨恨我师父吗?怨恨衍星宫吗?”
“自然不怨。”严弈语气坚定,他完全没料到叶若风会问这个问题。“应叔与我父亲是莫逆之交,我对他只有崇拜与敬重,绝无一丝怨恨。”
“真的?”叶若风因为这番话对他有些改观。
“千真万确。至于衍星宫,与开阳派素来情深义厚,我自然也恨不到它头上。凡间有句话叫‘冤有头,债有主’,我怨恨的是魔族,他们才是罪恶的源头。”
“那比武大会上,严公子数次让我难堪,不是为了发泄对我师父和对衍星宫的不满吗?”叶若风总算开诚布公地提到了这个敏感话题。
“当然不是,但——”严弈有些为难,不知道如何表达才算委婉,最后尴尬地说:“实不相瞒,当日我只是对你不满,若不是你伙同裴兄作弊,我还可以好好和他比试一番。”
叶若风一时语塞,觉得生气,又觉得松了一口气,原来他并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想法,只是单纯针对阴差阳错扰乱他计划的草包罢了。毕竟是自己理亏在先,后续的事情也怪不到他头上。但她还有些困惑,趁机干脆一起问问:“那后来呢,为什么严公子决定放我一马了?”
“呃——因为你后来使的那套剑法——”
“那剑法怎么了?”
“好看。”
叶若风没想到他会说好看,她那三脚猫的功夫,怎么会好看?何况那是她在凡间学的招式,只不过配合飞廉适当地改了改,在仙界比武大会上竟然被对手评价好看。
“我听说叶兄拜入悉云峰之后不受师父待见,没想到你师父教你这么多东西。叶兄如此低调,深藏不露,令人感佩。”严弈乃是发自内心。
叶若风表面淡定,内心惶恐,她那点不成器的功夫还用得着藏?严弈分明是高估她了。
再者,师父确实也尽到了传道受业解惑的责任,但严弈方才说好看的那套招式,恰恰并不是他教的。
她不想让更多人知道叶砚,于是按下不说,也不再单独解释了。
“不过我那天让你,倒还有一个原因——”严弈欲言又止,一双眼睛里写满探究意味:“我总感觉,自己好像在欺负一个姑娘。”
叶若风不禁手抖了一下,她以为这件事早已蒙混过关,没想到严弈还在怀疑。
她只能再度装出疾言厉色的语气:“严公子削我一截头发,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怎么老是怀疑我。”她一紧张脸上便微微发红,不过经玄雨一加工,倒显出气势汹汹的模样。
“叶兄不要动怒。我只是奇怪,你既然不是姑娘,为何对阿蕴避而不见呢?”严弈最看不得妹妹受委屈,“是认为她不够好吗?”
“不——那个——当然不是,严姑娘太好了,是我不配——”碰到这个话题,叶若风差点语无伦次,有一种做了错事被长辈抓住的错觉。
她试图挽救自己的过错:“严公子觉得我阿隐师兄怎么样?我看他与严姑娘更登对,简直是天作之合。”
“所以你躲在客栈,让他陪阿蕴去逛夜市?”严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像是在拷问犯人。
“我这是成人之美。”叶若风声音越来越低。
严弈却突然笑了:“我倒好奇叶兄到底有什么本事,让我妹妹一见倾心,又让你师兄百依百顺。”他起身准备离开,走之前还冷不防补一句,“叶兄这算不算男女通吃?”
“瞎说!”叶若风气他玩笑过分荒谬,直冲冲站起来要找他理论。哪知道动作太快,左脚勾了一下木板凳,整个人摇摇晃晃险些没站稳。
严弈顺手扶了她一把,还不忘故意取笑她:“小心点,弱不禁风的叶公子。”
叶若风气急败坏,一时词穷说不过他,闷着头回房去了。
她要找师父告状,谁说他们好相处的,分明是师父护短。刚掏出灵晰镜还没说几句话,门突然开了,她着急问裴隐夜游的情况。
“阿隐师兄这么快就回来了?才刚过一个时辰。”她也就才吃个点心,闲聊了一小会儿。
“叶师弟还想让我去几个时辰?”裴隐大概是帮忙帮累了,多多少少有点意见。
“夜市怎么样,严姑娘对你如何?”叶若风进入正题。
裴隐很明确地告诉她:“夜市尚可。严姑娘一路上都在问关于你的问题,很显然她对我没意思。”
叶若风这才听出裴隐有点不开心,以为他是被拒绝了而情绪低落,立刻安慰他说:“我不明白,阿隐师兄这么好,为什么她不喜欢你呢?”
裴隐学她那样感慨:“我也不明白,我这么好,为什么有人不喜欢我呢?”
他一般不会这么自恋,这反常的举动让叶若风觉得师兄越发可怜了。而隔壁那个严蕴,她什么时候才能擦亮眼睛?
叶若风正欲劝他不要放弃,帮忙要帮到底,楼下大堂突然有人心急火燎喊了一嗓子:
“掌柜的,大事不好!城北吕屠夫死了。”
[1]引自刘桢《赠从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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