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若风与裴隐一路奔波,终于在第十五日晌午赶到了目的地附近。两匹骏马几度筋疲力尽,在途中已被放了生去。
原以为苍岚山天高路远,远离红尘俗世,处在杳无人迹之处,没想到此地人来人往,丝毫不像是传说中的仙门圣地。
更荒谬的是,这人来人往的地方,居然连一个山头也没有,一眼望去只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黄土荒原。
“阿隐哥哥,你是不是带错路了?”叶若风有气无力地问,若不是想到这一路裴隐对她照顾有加,她真想对他“拳脚相加”。
“小叶子,游人如织才证明我们来对了地方。”裴隐已记不清一路上听她问了多少回“是不是带错路了”,但他每回都语气笃定,这回更胜往常。“普天之下,想要修仙之人多如过江之鲫。衍星宫既是天下第一的仙门大派,想来拜师学艺之人自然数不胜数。人多恰好证明我们没有走错。不过世人总是回避一个问题,茫茫然在江里挣扎的鱼不计其数,最后真正能跃龙门的,又有几条呢?”
“喏,又开始长篇大论了——”叶若风发现,裴隐平日里话不算多,有时却又不知道怎么的,叨唠起来就像个老大爷,或许读书人都有这样的潜质。
一次两次她还能对付,小脑袋瓜子挤出点话来附和几句,次数多了,她那点儿小孩子心性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接茬,只能直奔主题问他:“那苍岚山究竟在哪儿呢?我怎么连个土坡影子也没看到。”
“别找了,小伙子,什么苍岚山,什么衍星宫,纯粹就是骗人的!”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男子路过他两身边,语气哀怨而愤恨,“这鬼地方连一方土包都没有,找什么仙山灵境、修仙门派,分明是痴人说梦!”
又有个面黄肌瘦的老大爷破口大骂:“长生不老,不知是哪个混蛋编出来的鬼话?害我这一把老骨头跑到这里来活受罪!”
“别听这些人抱怨,找不到仙山是他们没有仙缘。”裴隐低声和叶若风说话,拉着她远离“没有仙缘”的人。
民间传闻中,仙门第一大派衍星宫一百年才收一次弟子。然而百年一度的狂热吹捧总是连接着百年一度的失望而归。许多人千里迢迢跋涉而来,到最后幻想破灭愤懑离去,在这片广袤无垠的荒原上洒满绝望和悲哀。一场场徒劳的追逐无疾而终,没有任何惊喜可言。
两人绕开四处徘徊的人群,仔仔细细找了一个时辰,没发现任何线索。若不是心志坚定,他们恐怕也要把自己归类为“没有仙缘”的人。
过了许久,叶若风从后背轻轻扯了扯裴隐灰扑扑的长衫,神神秘秘地问:“阿隐哥哥,你看这是什么?”
裴隐放慢了脚步,却并没有立即回头。和“是不是带错路了”一样,“这是什么”她也不知道问过多少次了。
起初他常以为叶若风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宝贝,兴致勃勃凑过去看,却不过是一些无甚特别的无用之物,次数多了便有些索然无味,偏偏她好奇心一直那么浓厚,一路上总对收集东西乐此不疲。
他慢条斯理地扭头,马马虎虎扫了一眼,淡淡地配合她:“嗯?什么东西?”
“这个,你看它像不像小燕子?”叶若风从荷包里掏出一颗绀色小石头,只成熟的松子大小,细看却真像展翅欲飞的燕子[1]。
裴隐转过身盯着它细看,眼睛里倏然灵光闪烁,低声问她:“这是哪里来的?”
“就在路边,我一眼瞥到它,还担心路人抢先一步,结果根本无人在意。”
“小叶子,揣好这件宝贝。”他不是第一次这样说了,几乎每次他都以叮嘱结束对话,这次倒不知是真心的评价还是哄哄她坚持下去。
叶若风尚未来得及将这“宝贝”石头揣进荷包,一场瓢泼大雨突如其来。
当是时,密云压境,天色阴沉,暴雨滂沱,来势汹汹。这雨浇灭了许多人最后一丝热情,荒原上人影变得零零星星。
“阿隐哥哥,怎么回事?”叶若风突然一声惊呼,只见那石头在她小小的手掌中膨胀变幻,竟化作一只燕子振翅高飞,飞快冲进了雨中。
“快,跟上它!”裴隐反应敏捷,拉着叶若风追随石燕而去。
那燕子虽是石头变的,动作却灵动无比,轻巧的躯体在雨中翻飞滑翔,时而迅疾如一支箭矢,时而优雅若一首小诗。
两人目不转睛,牢牢注视着石燕飞舞的轨迹与姿势。顺着它飞行的方向,透过重重雨幕望见了一簇巍峨的山峦。
不知是雨太大还是什么缘故,那山峦看上去若隐若现,恍若幻影,其位置缥缈不定,玄之又玄。
“是仙山,快追!”裴隐喊出声。
石燕飞舞不止,两人亦紧随其后。不知在暴雨中奔跑了多久,才终于发觉雨势渐收。
这雨并非自然而然地消停,全赖那石燕修长的尾巴,像一把利剪将一层层雨幕裁剪。
凡经它的裁剪的地方,雨水皆失去了踪影,纷纷化为无形。
是以天色愈发明亮,视野更加清晰,仙山逐渐展现出它的全貌,看上去不再遥不可及。
裴隐突然反应过来,这重重雨幕乃是仙山的屏障,凡人只见到倾盆大雨,完全看不见被雨隔绝的山形。
他们追随着会剪雨的燕子才来到这里,眼前又是一番见所未见的神奇景象——这场雨尚未完全停止,雨点却并非杂乱无章地和在一处,而是分裂成一层一层的雨幕,各层之间大致有十余丈的留白。
这非同寻常的景象,显然是仙人的安排。
石燕在距离他们最近的一层雨幕前盘旋不前。裴隐随之停住了脚步。叶若风没看清形势,还急匆匆朝前跑,触碰雨幕的刹那,一道银光乍现,整个人被巨大的冲击反弹回来。
“没事吧?小叶子!”裴隐飞快跨前一步,稳稳接住她的后背。
万幸她没受什么伤,只是有点头晕,顿了顿方才恢复心神,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不叫住我!”
“我没想到你跑那么快。”他说的话确实教人无法反驳。
若不是拜师心切,她又怎么会横冲直撞呢。
“仙山就在眼前,这奇怪的雨幕却拦住了去路,怎么办?”叶若风愁眉苦脸看着裴隐,指望他能想个办法出来。
裴隐抬抬下巴,眼神看向空中盘旋的石燕,无奈地说:“我们能找到仙山全都靠它剪雨带路,但它现在不肯飞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有个办法——”叶若风神神秘秘靠近裴隐,踮起脚尖拢住他的耳朵,小声嘀咕着什么。
“亏你想得出来!”裴隐忍俊不禁,又一声苦笑,“这燕子一看就是灵禽,若你虐待它被仙长发现,他们还会收你为徒吗?”
叶若风立马浪子回头,打消了邪恶的念头,又开始在深衣荷包里捣鼓。
“又想干嘛?”裴隐惶恐地盯着她,生怕她又想出什么歪门邪道来。
叶若风很有自信:“放心,这次一定靠谱。”
她找了半天,从包里掏出一株开紫花的淡绿色嫩苗,使劲朝石燕摆手挥舞,一边喊:“小燕子,剪开这层雨,这株仙草就是你的了!”
那石燕翅膀稍稍一顿,似乎瞧了她一眼,却飞得更高了。
裴隐心中叫苦不迭,该如何给她解释?这就是一株普普通通的豌豆苗,因为她一直追问那紫花为什么像眼睛,他才将它说成是仙草的。
“嘿,不喜欢吗?这个也给你!这些都给你!”她掏出更多东西,什么“玉石”“圣水”“灵镜”……奈何一个都不起作用,那石燕完全不理不睬。
“你又骗我,你说这些都是宝贝——”叶若风终于意识到不对,只感觉脸面已经丢光。
裴隐虽然心虚却还硬撑:“我哪敢骗你,真是宝贝,是它不识货……”
叶若风没心思和他计较,她慢吞吞把手伸进衣襟,犹犹豫豫好一阵,最后掏出一只巴掌大的烤饼。没想到刚嗅到一丝香气,那石燕竟流线般俯冲下来,不偏不倚,对着烤饼狠狠啄了一口。
谁想到它看似高冷,其实是只不折不扣的吃货!
叶若风抓住了它的弱点,炫耀地摆摆手,又故意把烤饼藏了起来。石燕果然不肯离开,一对小脚丫踩在她肩膀上踱来踱去,时不时用脑袋蹭蹭她的下巴,极尽讨好的模样。
“想吃吗?把雨幕裁破,就让你吃一口。”叶若风幽幽地说,下巴被蹭得痒酥酥的。
果不其然,石燕飞向雨幕,漂亮的尾巴优雅地一剪,眨眼之间,一层雨幕消失得无影无踪。它倒也毫不耽误,径直飞回来又将烤饼啄上一口。
叶若风收手也快,没让它多占一丁点儿便宜。它又重复那讨好的伎俩。
“这石燕看上去乖巧温顺,其实到很会精打细算呢!”裴隐提醒叶若风,“你说让它吃一口,它就只剪一层雨。是不是比你还聪明?”
叶若风还没来得及回答,石燕飞上裴隐的头顶,狠狠一啄,胡乱扒拉他的发髻。
裴隐便知这石鸟招惹不得,当下赶紧求饶:“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叶若风不解:“阿隐哥哥,它既然是一只灵禽,为何还贪吃人间的食物?仙门之中,不是有更多珍馐美食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听说仙人辟谷,是可以不进食的。灵禽却要看修行,若是境界不够,便还要摄食为生。它偏又是石头变的,想必境界不高,自然难舍弃口腹之欲,抵抗不了美食的诱惑。”
石燕飞离了裴隐的头顶,它的确修行低微,常常为填饱肚子犯愁。被拆穿之后它仿佛有些许害羞,只缩在叶若风肩头,也不再讨好她。
“那当它是石头的时候,就只能一直饿着吗?那还怎么提升境界?”真可怜,连饭都吃不饱,叶若风对它报以深深地同情,突然就大方起来,掏出烤饼不再逗它,只让它填饱肚子。
风卷残云般地,她很快便手心空空。片刻之后,石燕腾空而起,纵情飞舞,绀色长尾接连不断地张开又合拢,一层层雨幕尽数消散。裁破最后一层雨,它朝着巍峨仙山飞去,转眼无影无踪。
雨完全停了,屏障不复存在。苍岚山终于展露全貌,此间云雾缭绕,仙气缥缈。
叶若风与裴隐抬头仰望,山顶在云深不知处,猜不透它多远多高。
恰在此时,一个空灵的声音自山中传来:“既得相见,便是机缘。然修仙不易,仙途多舛。诸位决意不改吗?”
诸位?两人环视四周,才发现到达苍岚山脚下的人远不止他们两个。
十余人信誓旦旦,决意不改。
“既然如此,那便请诸位上山。天黑之前,衍星宫大殿再会。”声音消失之际,条条山路同时显现。
叶若风与裴隐挑了同一条路,两人斩钉截铁:“走,我们上山!”
[1]石燕的原型来自郦道元《水经注·湘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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