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在夜空中移动,清冷月光在狭窄的小巷中流转,照在两个沉默的人影身上。夜半静悄悄。

    在漫长的沉默中,鬼面人转过身去,背对着梨花带雨的姑娘迅速解开衣襟,脱下青色外衫,又转过来靠近她,双手牵着衣裳罩在她身上,完全覆盖住她上衣后背的裂缝,遮掩住裸/露的肌肤。

    趁着他牵拢衣衫领口的一刻,他的脸虽躲在面具之下,到底是近在眼前。叶若风飞快伸出了手,直截了当将那面具揭了下来。

    这一刹,看见了一张年轻的脸、一双明亮的眼。

    偏偏却是这清澈而坦白的眼神让她失望了,她纤细的手腕还呆呆停在他脸颊的右边,手中紧紧拽着的阴森可怖的面具与那张脸形成鲜明的对比。

    “可看清楚了?”被摘了面具的少年直言不讳地问她,一边轻轻拉扯衣袖将她的手移开,“你好像在找你师父?我不是他。”

    不是他。

    这少年分明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自然不是他。

    不是他。不是他。

    叶若风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

    其实他背过身脱下外衫时,她瞥了一眼他的后颈,丝毫没有受伤的痕迹。但她想,会不会是这段时间已经全好了?她这样说服自己,还怀着一线微茫的希望。

    直到此刻,看见一双完全陌生的眉眼,她不愿意却不得不承认,自己找错了人,他们只是穿着相似的衣衫罢了。

    一颗忐忑的心冷静下来,像一簇狂跳的火焰在夜风中熄灭,迅速降了温。

    实际上真正降温的人不是她,而是眼前这个只穿着薄薄一层中衣的少年。西风偏偏不请自来,吹得他不禁绷紧了肩膀,以免露出微微发抖的样子。

    “你冷吗?”叶若风突然伸手抚到他的手臂。

    他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时间躲避不及,终究没忍住咬牙龇了一声,双眼微阖,双眉紧蹙,藏不住痛苦的表情。

    “你怎么了?”她赶紧抬起手来不去碰他,又盯着他的眼睛问,“你是不是受伤了?”

    他原本打算忍着,故事里的英雄救美不都是这样吗?英雄是不会受伤的,即使真的受伤了,也必定无人知晓,所有苦涩全是自己扛着。

    但是他毕竟太年轻了,一下子就被发现,瞒不了,藏不住,只能无奈地点点头。

    叶若风又伸出了手,刚要牵到他的衣袖,他敏捷地退后一步,说:“等等,我自己来。”

    他极不情愿地卷起了渐渐泛红的衣袖,小臂上露出一道三寸来长的伤口,鲜血淋淋,分明打斗中被利器划伤了。

    叶若风轻呼一声,浓浓歉意涌上心头,若不是她认错了人并向他求救,这素不相识的少年哪里会受伤呢?

    她必须做点什么,但半夜三更,小巷里啥也没有,甚至找不到一块可以用来包扎伤口的纱布。一时情急,她摸到了长裙上的腰带,三下五除二便要将它解下来。

    少年大惊,直呼不可,到底是年长了几岁,他很清楚非礼勿视的道理,哪敢看这宽衣解带的场面?之后飞速转过身去,连连叫她停止动作。

    “有何不可?止血要紧。”她非但没停下,动作反而更快了。又忽然从身后拉住了少年的手臂,干脆利落地说了一声:“别动。”

    少年想要挣脱,但受伤的手臂因为脱力而有些麻木,她又抓得很紧,他竟不便动弹,只感觉有一条丝带一层一层覆盖了伤口。

    大约是包扎时勒得很紧的缘故,伤口周围的皮肤微微有些发热。

    他还未完全反应过来,那自作主张的小丫头已经松开手,绕到他跟前说:“好了!”一抹如释重负的浅笑从她天真而忧郁的脸上一闪而过。

    他抬起手臂看了一眼腰带作的绷带,心中仍然觉得十分不妥,但始作俑者紧紧裹着他那件青色外衫,可谓是严丝合缝,丝毫不见衣衫不整的模样。

    也罢,她年纪不大,想必并不懂得男女大防之类的条条框框,若一直强调这一点,反倒显得自己迂腐狭隘了,他想。

    于是尽量放轻松,试着挥了挥手臂,朝她说:“谢谢。包扎得很好,不疼了。”

    叶若风自然不信,但也没必要拆穿。“这叫礼尚往来,”她说,“你救了我,我自然要帮你。”

    他倒没料到她还会故作深沉,心头察觉到一丝趣味,手臂倒像真没那么疼了,便又好奇问她:“半夜三更不回家,在外游荡什么呢?”

    “你看我像有家么?”她显然被戳到了痛处,语气一下子又冷又硬。

    他语塞片刻,静静看了一会儿她气呼呼的脸,缓缓叹一口气,感慨道:“其实我也回不了家。我们大概算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吧。”

    “哦?”叶若风抬头问他,“真的吗?”

    “真的。”他言辞恳切。

    “我不信,你骗人。”她似乎不愿与骗子多说,气鼓鼓别过了头去。

    “为何不信?”他几分无奈,扭头去看她生气的样子。

    “你的这件青衫做工精细,一看就价值不菲,你明明是富家子弟,还骗我说是天涯沦落人。”没想到她观察得这般仔细,拆起台来有理有据。

    “这——说来话长——”他绕到她跟前,解释道:“我确实生在书香门第,但已经离家出走了,有家不能回,可不就是天涯沦落人吗?”

    叶若风闻言眉头紧锁,她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明明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却还要离家出走,流落街头。不像她身如飘萍,寻寻觅觅,只为找回家的寄托。她当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冷冷问他:“好端端的,为什么离家出走?”

    少年却突然严肃起来:“好端端吗?眼下民生凋敝,妖魔四起,这天下分明是危若累卵,人间也已是大厦将倾。”

    妖魔?她只听过但没见过。而他说得那样严重,倒是完全出乎叶若风意料。她只当他是个不谙世事、见义勇为的少年,哪里想到他揣着这般复杂的思想,复杂到她不太能理解。

    因为不太能理解,她冷不防生出一丝困意,如此不合时宜,却偏偏无法控制。

    少年倒也心细,抬手拍了拍小巷的石墙叫她坐下来歇一会儿。她却以不想弄脏他的衣服为由加以推辞,直到他率先坐下来,她才跟着坐在一旁,勉强以单手撑着脸颊,呵欠连天地问:“这我就更不明白了。世道不太平,不是更应该在家里寻求庇护吗?为何要离家出走呢?”

    “这个嘛,所谓书香门第,便是祖祖辈辈以文字为依仗,讲求文以载道,经世致用。我自小被寄予厚望,长大后要舞文弄墨,要继承家业,考取功名,报效朝廷。然而纸上功夫并不对我胃口,庙堂之争也并非我所向往。人世危在旦夕,家族、权利、地位,这些虚无的追求还有什么用呢?”

    嗯,好像是没什么用,她想附和几句,奈何太困了,只在一连串呵欠的间隙里眨了眨眼睛。

    “白日里我谨遵教诲,对经史篇目丝毫不敢懈怠。到了夜里却老在想什么才是真正的求生之法,什么才是真正的济世之术。也悄悄琢磨一些武学招式,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学些舞刀弄枪的真功夫。因为是暗中做的,从来不敢明目张胆地练习,你也看到了,技术并不怎么好。”他抬起手臂晃了晃,手臂上缠绕的那根衣带在月光下分为显眼,想要英雄救美还受了伤,技术确实不怎么好。

    “这么说你表面上是个文质彬彬的小公子,背地里却是个野心勃勃的叛逆者,还无师自通练就了一身功夫。”为了配合着夸夸他,她一口气说了好长一串,“你离家出走,便是要去闯荡江湖吗?”

    “不只是要闯荡江湖,还要找到求生之法、济世之术,要挽大厦之将倾,换种方式为万世开太平。”这些话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今夜不知为何,却与一个懵懵懂懂的小丫头谈起了远大抱负。

    “哪有这么容易?你连师父都没有呢。更何况,舞刀弄枪就能救民于水火吗?若是如此,天下早就该唯武独尊了。”她不想浇冷水,但事实就是如此。她一个小姑娘尚且知道,他一个饱读诗书的人还会不明白吗?

    “没有师父,所以要拜师。我要学的,也不是一般的拳脚功夫,我要上仙山,入无穷之门,游无极之野[1],习无尽之法,以尽无垠之志。”他的语气那样坚定恳切,不容置疑。

    “你要修仙?”叶若风原已如坠梦中,理不清身边的人在说些什么,却在恍恍惚惚抓住一个重点,“若是修成仙法,便可神通广大,什么都能做到吗?”

    “没错,我听说若修成仙法,便可化解一切灾难,消除一切苦痛。”

    “那我要是修成仙法,便能找到我师父吗?”这个念头教她清醒了一瞬,“那你能带我上仙山,学仙法吗?”

    “好。”真奇怪,前一刻他分明想要只身前去,这一刻却阴差阳错答应了她。

    “太好了,谢谢你!”她久违地笑出了声,弯弯的眼睛好似当空的月牙。

    那对月牙照亮了他俊俏的脸,以及脸上一抹淡淡的笑。这时候他终于想起来问:“既然要和我一同去修仙,不该先做个自我介绍么?”

    “我叫叶若风,树叶的叶,清风的风。”她第一次做自我介绍,第一次向别人说出师父为她取的名字,脱口而出是他当初的说辞。

    她曾经在漫长无果的寻觅途中克制自己不去想这句话,甚至差点忘记叶若风这个名字,今夜这沉重的伤感却消退了些许,她再次坚定地相信,她会找到他,只要她学会了仙法。

    少年不知她一夕千念,只朗声说:“在下裴隐,‘隐逸者也’那个隐。小叶子,你若是记不住,可以叫我阿隐哥哥。”

    她会听话还是拒绝?他心里悄悄猜想。然而等了好一会儿丝毫没有回应,偏过头一看,她已经睡着了,小小的脑袋摇摇晃晃。

    名叫裴隐的少年轻轻扶了扶她的脑袋,好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又听见她低声说着梦话,好像在问上元节那个晚上,戴着鬼脸面具的人是他吗。

    是他,他难得上街一次,在灯会上险些被一个冒失的小丫头摘了面具。

    她还在说些什么,夹杂着轻轻的笑声。和她的人一样,也像一阵风。

    在一连串几不可闻的低语里,有一句话击中了他——

    她说:“阿隐哥哥,带我去修仙,你答应了。”

    [1]引自《神仙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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