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若风在恍惚中回头,透过雨幕看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他依旧握着那根长长的旧竹竿,竿头顶端的麻布全然被雨水打湿,上面写着“云霄先生”这几个字,此刻是一点也看不见了。
昨日莫名其妙收到纸条,她的确想要立马找他问个明白。但今夜突遇变故,她无心再思考那句莫名其妙的句子,他却再次出现,似乎特地把这句话重申一遍,像是代替老天爷对她宣告无情的判词。
她不相信,她宁愿永远也不明白。
“已逝之水不可留,已散之人不可追。”他看她心不在焉地摇头,知道她内心抗拒,但仍然决意要劝说她。
“不是说天机不可泄露吗?你告诉我的信息太多,像洪水开闸似的灌给我听,那一定是假的。”她不肯信,“什么已逝之水、已散之人?师父不会无缘无故地离开我,我会等他回来。若是他碰上了什么麻烦而脱不开身,我也一定会找到他。”
云霄先生摇摇头,雨水顺着白发流下来,滑过愁云惨淡的脸,他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要走他的道,你自有你的路。有时候相忘于江湖,反而是最好的结局。”
叶若风哪里肯信:“你骗人!厉州的老百姓天天争着抢着求你给他们算命,你尽可以去找他们卖弄天机。我不想知道什么是他的道,什么是我的路,也不相信什么‘天命难违’!”
“昨日偶遇,老夫见你悟性甚高,资质出众,却无意中发现你命格怪异,变数难定,于心不忍便提点你几句。你年纪尚小,许多事情还不明白,自然可以选择不信。但我不怕泄露天机,因为我寿数已尽,只想把握这最后的机缘。”苍老的声音渐渐低沉。
前半段冗长的解释她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直到听见“寿数已尽”,她微微一怔,苍白的脸上浮现出震惊的表情,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死”这件事,不知该如何应对,甚至忘记了方才对他“胡乱下结论”的抵触情绪,难以置信地问:“你,怎么会这样?”
“生生灭灭,乃亘古不变的真理。哪怕是高高在上的神仙,也终有陨灭的一天,何况老夫只是凡夫俗子,区区一介算命先生。”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话也比平日多了起来,“今日天降异象,绝非偶然事件。世事变幻无常,人间飘摇动荡。你要自求多福,好自为之。”
他拄着竹竿的手臂因为乏力而晃动,叶若风看在眼里,伸手要去扶住他。
他摇头示意不必,又说:“还有一事,老夫也觉得颇为古怪。世人常求我为之算命,是因为稍一接触我便能见其心,知其命。不敢说百分百准确,但至少八九不离十。奇怪的是,今日相见,无论我如何测算,都看不清你的心。”
带着审视和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一张牢不可破的大网,网住她无法动弹。他说得那般恳切,以至于她隐隐有一丝动摇,又不愿承认,于是强装镇定:“既然先生如此想知道真相,不如我将心掏出来看看……”
“世事难料,命如朝露。你更应惜福惜命,勿要妄言,更不可自弃。”云霄先生用最后的力气叮嘱,“你我相逢一场,算是难得的机缘。我没有后代,有些东西不想带走,便留给你吧。”
叶若风以为他要传授见心知命之术,她不想学,心中为难不知如何拒绝。
云霄先生却并未交给她算命的工具,只将半块玉佩放在她手心,最后交待:“孤雁未归,半月难全。你若不介意这份遗憾,便留着它吧。”
叶若风看了一眼玉佩,上面刻了四个字——月满西楼。她问云霄先生这块玉佩有什么遗憾的故事,比她的故事更遗憾吗?但云霄先生摇头不愿再提。
他有点像灯笼里的火苗,在夜风中摇摇晃晃,转眼便要被雨水浇灭,只余最后一丁点火星。他缓慢地转身,几乎是从头到脚一寸一寸地移动,终于转向了侧边的路口。
昨日一群老百姓追着请他算命,他匆匆离去,就是消失在夕阳下的这个路口。今夜是最后一次了,他即将永远消失在倾盆大雨之中。
他已经挪出了脚步,他说:“老夫先行告辞。望姑娘千万珍重。”
叶若风心中涌起哀恸,想跟上去送他,不知为何,只觉得天旋地转,双脚沉重寸步难移。好不容易踏出一步,竟是倾斜着朝别的方向走去,无论如何也跟不上。
她不肯放弃,拼命艰难地纠正,眼看那摇摇欲坠的背影越来越远,还想极力再说点什么,霎时间两眼一黑,单薄的身子直愣愣栽倒在地,毫无知觉地躺在了漫无边际的雨幕之中。
第二日一早,云销雨霁,日光熹微。
叶若风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手肘上一块二指宽的淤青让她想起昨夜栽倒在地的瞬间。许多片段随之涌入脑海,逼她承认那不是梦。
师父走了,她一定要找他回来,问问他究竟遭遇了什么变故而久久不能脱身,或者质问他是不是一开始便打算不告而别。
云霄先生也走了,临走前苦口婆心塞给她一些她不肯相信的结局。
她开始担心他们的“走了”是同一个意思。
不,不可能,在最糟糕的假设下,她想到了那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多么悲哀。
从今日起,学堂不必再去了,她不能像从前那样日日做个睡美人,安心等师父接她回去。她必须去找他,一定要找到他,不论千山万水,亦或天涯海角。
一遍一遍这样想着,她在大街小巷寻寻觅觅,无一例外此次落空。
暴雨之后街上残留许多积水,昨夜各式各样的装饰、道具散落一地,粘了泥水,显得脏乱不已。
新春已经过完了,留下一堆烂摊子。半个月前,除夕之夜,大约人人都对新的一年满怀期许,幻想着世道会越来越好。然而不消数日,幻想破灭,又必须直面凌乱而惨淡的生活。
生活总是这样,世人总是期望之后又失望,最后只能忍受失望而活下去。
一群人沉默地收拾脏兮兮的街道,其中几个人高马大的壮汉跳入街边低凹处,负责疏通水沟。这水沟被淤泥和残渣堵得厉害,昨夜突降暴雨,积水涨到近三尺高,没过疏水工一双双寒颤连连的腿,凛冽寒气刺破皮肤,渗进他们可怜巴巴、咔嚓作响的骨头里。
此种情况下,难免有人内心苦闷无处发泄,忍无可忍,撬得一滩淤泥胡飞乱溅,路人不敢多言,谁碰上算谁倒霉。
“真想去找云霄先生算算,这没完没了的破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什么都知道,我也想找他问问。”
“谁不想找他问问?还管这滩破烂玩意儿干甚,我们现在就去找他!”
水沟里几个五大三粗的大汉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话到兴头上,众人血气上涌,心潮澎湃,其中一个大个子直将铁铲哐当一撂,大手撑着齐肩的石板用力一蹬,双腿猛地一抬,干净利落地跳出水沟回到平地上来,差一丁点便撞倒一位不长眼的路人。
这路人十四五岁的模样,穿着一身白裙,裙角已被泥水沾湿。看面相是个难得的小美人,可惜神情呆滞,走路不长眼睛,大概是个傻楞子。
叶若风不知道自己在旁人眼中是这番形象,她路过此处,听见有人要找云霄先生,想劝他们不要白费力气,便说:“不用再找云霄先生了,他走了。”
“什么意思?云霄先生去哪里了?”几个大汉被她说得一愣,顿时停住了手脚上的动作,向她投去怀疑的目光。
“他走了,就是不会再回来了,世间再也没有云霄先生了。”她不想提“死”这个字眼,以为这样说就不会触及他们的情绪。
“不可能,你是哪里冒出来的丫头片子?竟敢诅咒云霄先生!”这几人突然暴躁起来,腾地一下跳上岸来,恶狠狠地朝她逼近。
叶若风这才看清局势,感受到来势汹汹的敌意,心中不禁一凛。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而压抑。
她想跑,但一扭头一转身,直见几个大汉已经在她四周围成了一圈,找不到丝毫空隙。
“胡言乱语,心肠歹毒!”
“亏你长得如花似玉,却如此不守口德!”
“说,你为什么诅咒云霄先生!”
几个人一边逼问一边朝她聚拢,她被困在一片黑压压的人影里,不知如何辩解,双手握紧拳头,指甲在手心抠出红印,瘦削的肩膀瑟瑟发抖。
“臭丫头,你不说是吧?”一个声音怒气冲冲。
“你不说,那就别怪我们手下不留情——”几只拳头朝她挥过来。
左右夹击,她无处可躲,无路可逃,之前学的招数一丁点儿也使不出来,十万火急之中只恨自己一无是处,只能绝望地闭上眼睛,心中冒出重复了无数次的那个问题:师父,你在哪儿?
但几人挥拳的动作似乎过于缓慢。
街头突然传来一阵由远到近疾驰而来的马蹄声,无形的空气忽然化作翻涌的波涛,那冲击感径直向她奔来。
霎时间,一双手掀开了围作一团的大汉,稳稳地将她捞上了飞驰中的马背。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