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檀木梳篦一遍遍梳过盛则宁的发丝。

    梳篦擦过柔顺的发丝,只有轻微的沙沙声,仿佛深秋过后,一日弱过一日的虫鸣。

    芩嬷嬷手上的动作很轻柔,就如她所说,梳头这手艺并没有因为浆洗了十几衣裳而忘记,如今只是没有从前那样灵敏,可只要足够小心,就不会扯痛盛则宁的头皮。

    可盛则宁在听完封砚的往事后,还是感觉到头皮上一阵阵发麻。

    即便芩嬷嬷用再平静的语气,复述他雪地里的悲鸣,那一道道声音好像已经震荡在了她的脑海。

    失母之痛,对于稚子而言,便是失去了所有。

    生于深宫,皇帝是每一个孩子的父亲,可他却永远无法成为每一个孩子的好爹爹,他有太多责任、太多庶务,后宫只是他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

    他是天下人心中的仁君,却不能厚泽所有的子女。

    兴许有几个孩子他压根都记不清他们的生辰。

    所以封砚才会被遗忘在冷宫当中。

    孟婕妤就是他的全部。

    可他被迫用这个‘全部‘去赌一个‘光明’的未来。

    记忆里,那站着皇后身边沉默寡言的少年,在那双清清冷冷的眸子里,她似乎又看懂了些隐痛。

    魏平说他是冷宫里一只丧家犬,住破屋,吃馊饭,若不是把孟婕妤克死了,焉有如今的风光。

    他没有一句反驳的话。

    因他就是这样认为。

    若不是孟婕妤以身死为他铺路,他如何会甘愿留在明仁殿里,做皇后嗣子。

    他是无家可归了啊。

    旁人看他如霁月清风,他却自甘背负罪责,无欲无求。

    可就如孟婕妤一样,世人常常会以自以为是的‘好’,给别人施加不能磨灭的压力。

    而忽略了,对方真实的需要。

    孟婕妤为了成全了儿子离开冷宫去读书的心愿,却让他从此失去了母亲。

    这真的值得吗?

    “官家他吃了很多苦,才变成这个性子,若是三姑娘能体谅一二……”芩嬷嬷从镜子里看着少女沉思的脸。

    如此明艳如霞,颜如舜华的姑娘谁能不喜爱,芩嬷嬷从第一眼见到盛则宁起就格外喜欢。

    她的立身行事、宽以待人,无比体现她是一位教养得体、善解人意的好孩子。

    更难能可贵的是,她身上有一种活气,就像吹开冰封大地的一阵春风,就像破开漫漫黑夜的一缕晨光。

    沉寂数年的人需要她这样的活气。

    盛则宁掀起眼帘,浓密的睫毛下水眸莹润,那丝被牵动的情绪已经藏了下去,她镇静地看着芩嬷嬷道:

    “芩嬷嬷原来是来当说客的么。”

    来说服她,哪怕封砚枉顾她的意愿,拘她在这里,也是应该的。

    因为他现在又喜欢她了。

    所有她翻脸不认人就甚是无情。

    可是,她曾经的喜欢是认真的,现在的不喜欢也是深思熟虑的。

    荣华富贵并非要顶了天的才好,她即便不做皇后,不做后妃,她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

    没有人说一定要做皇帝的女人才是最幸福的事,才是最有意义的事。

    “奴婢……并没有这个意思。”芩嬷嬷重新望了她一眼,对上她那双聪慧的眸子,心底有些吃惊。

    别的小娘子若是听见了这样的经历,想必早已经心生怜惜,泣泪涟涟,这个小娘子虽然有一些动容,却恢复得很快,仿佛什么事都不能令她轻易回头。

    “奴婢只是见三姑娘与官家把关系弄得如此之僵,对你二人都不是好事啊。”芩嬷嬷还有意想劝她莫要执着。

    可盛则宁哪是那三言两语就劝得回头的人,她回过身,仰着脑袋认真问道:

    “芩嬷嬷也看出我与官家就是在互相折磨,是不是?”

    芩嬷嬷愕然无比。

    互相折磨这样的词她居然用在她与官家的关系上,她是认为皇帝的偏爱是折磨?

    盛则宁轻轻叹了口气,又无比惆怅道:“在宫里每多呆一天,我就要提心吊胆一天,而对官家而言,我就是一个解决不了的难题,放在眼前,徒增烦恼罢了。”

    “可是,官家待姑娘是一片真心,奴婢还从没有听过官家对谁如此上心……”

    更没有见过他对谁这样求之不得。

    不敢欺,不敢惹,更不敢放手。

    “他若是上心,就该知道,关着我也无用。”盛则宁转过头,从桌子上珐琅镶金玫瑰托上捡出了一根样式简单的银钗递给芩嬷嬷,“就用这支吧,反正我也不用出去见人,随意一些就好。”

    语气里还带着一些赌气。

    虽然并无外人,可是皇帝却会来见她,放着这么多花样、款式的首饰不用,只选了最朴素、简单,这样的心思还能不明显?

    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她压根无意在皇帝面前争一丝宠爱。

    芩嬷嬷出师未捷,见盛则宁心意如此坚决,一下也不好再开口重提,只能顺着她的心意,简单地弄了一个温婉简约的半披发,插上那支银钗。

    镜子里的少女满意了,对她柔柔一笑:“多谢芩嬷嬷。”

    她靡颜腻理,清艳脱俗,即便无浓丽脂粉、华贵首饰来妆点,也灿如春华。

    芩嬷嬷愁闷的脸被她的笑容也感化了些,慢慢舒展开来,她手指轻柔地为盛则宁整理了一下堆起的云鬓,感叹了一声:“哎,你们这些孩子呀,若是都能退一步,互相成全了对方,世上就没有这么多痴男怨女了。”

    芩嬷嬷出去后不久,宫婢们就端上了早膳给她用。

    五味粥、姜丝肉脯、酥火烧、金银笼饼、还有应景的重阳糕。

    看着重阳糕,盛则宁就托着腮帮发起了愣。

    若非谢朝宗从中作梗,她此刻应该已经在盛府的别庄里,准备过节的东西。

    “姑娘可要先用这个重阳糕?这是御厨特意选用上等的石榴子、栗黄、银杏加上石磨新碾的云州羊脂米做成的,特供给官家的……”

    宫婢见她视线久久停留在插着彩旗的重阳糕上,以为她对这个上心,主动就介绍起来,还专门道:“官家特意嘱咐过,姑娘一应吃食都与官家比齐,不得怠慢,官家待姑娘可真好……”

    旁边几个宫婢一一附和了起来,声音婉转,犹如几只黄鹂鸟在叽叽喳喳,争先恐后地夸赞起皇帝对她的用心。

    她们如此奉承,盛则宁心底也明白缘故。

    是把她当作了未来的主子,想着能提前和她打好关系,将来受益匪浅。

    可惜,盛则宁领不了她们的好意,也还不了她们的情。

    “要奴婢说,从前王贵妃也是这样备受圣宠,姑娘真的是好福气……”

    还没正式进宫,就有这样的殊遇,可见一旦册封,将来万千宠爱于一身也不足为奇。

    盛则宁听她们越说越离谱了,竟然把她跟王贵妃比较起来。

    王贵妃与太上皇那是青梅竹马,多年知根知底的情谊,她和封砚哪能比得上,就连封砚的身世她还是一刻前才知道的。

    可见,他们二人互相的喜欢都是浮于表,最是虚不可靠。

    盛则宁当即就把脑袋转了过去,静静瞧着她们几个。

    那些宫婢察觉出她神色不对,连忙把话题打住了,不敢再过多表现,讷讷道:“姑娘请用膳。”

    盛则宁正好也饿了。

    虽然心情不佳,可是她还是吃完了一半,宫婢收拾出去后,她就百无聊赖地在殿内晃起了圈。

    一边消食,一边等封砚下朝。

    他总要过来跟她说几句话,交代一声打算关她多久吧?

    可是一直等到下午,她只等来了九公主,如今的汝阳长公主。

    封雅还未出嫁,公主府也没修好,所以还住在宫中。

    她能进到后殿,定然有封砚的首肯在里头,盛则宁一点也不意外。

    封雅却只字不提她是如何进来,一开口就直奔主题,甚是不解地问她:

    “你与我五哥怎么闹到这样的田地,若不是我偷听到的,还不知道你居然就在宫中。”

    盛则宁无奈地请她坐下,九公主叉腰立在眼前,像是要找她寻仇一样,看着怪吓人。

    “兴许是我做的不够好,惹恼了官家吧。”

    九公主坐下后,扭着大半身子朝着她的方向,稀奇道:“盛则宁啊盛则宁,从前你不是很喜欢我五哥,非他不嫁的吗?如今这样好的机会,你居然不要?”

    她皱着柳眉,满眼的疑惑,仿佛这个疑问不消,她回去也是睡不好吃不香。

    在满上京的贵女中,还会有人不愿意嫁给皇帝吗?

    封雅会奇怪也再正常不过,芩嬷嬷、长宁殿里的宫婢每一个看她的眼神都很奇怪。

    就仿佛封砚愿意关着她,已经是纡尊降贵地向她示好,而她不领情,就有些不知好歹。

    盛则宁看着宫婢们进来斟茶,又目送她们出去,在封雅炯炯有神的目光下,两手捧起微烫的茶杯,垂眼看杯中清亮的茶汤,慢声细语道:

    “我从前喜欢瑭王殿下,他去办差我愿意等,他有事耽搁我也可以忍,我喜欢他,却不会强求他,更不会想关着他。”

    封雅听到这里,也知理亏,把扭过来的身子坐直回去。

    “你这样说,也没错啦,我五哥关你起来的确不对……”

    封雅端起茶,抿了一口,润着嗓子,眼睛滴溜溜环顾四周。

    长宁殿从前她也来过,所以一眼就能看出这里与从前的摆设都不一样了,是很明显为了人,重新布置过。

    出行吃住都极为简朴的人能考虑到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可见是费了心思的。

    封雅想到自家哥哥的良苦用心,越挫越勇道:“不过,我虽不知道你和我五哥之间发生了什么,让你如此避之不及,可既然你都喜欢了那么久,怎么如今反倒不敢了?反正都到了这个地步,何不再试试?”

    再试试?

    盛则宁默了声。

    “你就真的一点也不喜欢他了吗?”

    “不了。”

    “你说的真话还是假话?”

    “自然是真……”

    封雅摆了摆手,像是看不惯她口是心非:

    “你真该拿一面镜子,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敢说你自己都迷糊了,还是不要急着说出答案吧。”

    迷糊?

    盛则宁往茶汤里看了看自己的脸,可惜潋滟的水纹让她的倒影被搅散凌乱,别说神情如何,她就连自己的模样都看不清了。

    九公主前脚刚走,前殿后脚就来了人,小太监是来告诉盛则宁,官家这几日事务忙,可能不得空过来陪她。

    怕她无聊,还给她搬来了一箱书、一箱小玩意以及一只会说话的八哥。

    长宁殿里总算有个讨人喜欢的活物,盛则宁用银签逗鸟的时候,想到她爹也曾用过‘事务繁忙‘这个拙劣的借口,逃避和她娘的吵架。

    就像是自知理亏,可又下不了台,所以只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假装有多的数不完的事等着他处理。

    “懦夫!”

    盛则宁恨恨道。

    这只八哥能上供给皇帝,确实有些本事在身上,这不,盛则宁口齿清晰地刚‘教’它两个字。

    它一扑翅膀,有模有样得学了过去。

    “懦夫!”

    “懦夫!”

    把盛则宁给吓了一跳,连忙环顾周围。

    好在宫婢们都知道她不喜欢她们在跟前伺候,都退到了外面去了,没人听见这只八哥嚷嚷什么话。

    烛光在九头铜鹤台上摇曳,只有她一人孤独的影子在殿内乱晃。

    她困乏难受,早早就爬到床上。

    一夜无梦,睡得极其沉。

    几场秋雨过后,云敛天末,木叶微脱。

    她就没再见过封砚。

    因为皇帝很忙,有时候她半夜醒来挑开窗户看,还能看见隔着院子的福宁殿里灯火通明。

    人影攒动,似乎有源源不断的人来了又去,唯有皇帝一人稳坐不休。

    她在连日的等待中,听宫婢夸她新得的裙子、钗环好看,听皇帝百忙之中还不忘关心她的胃口,及时调整她的菜品,还人从宫外采办一些她往常喜欢的小吃。

    她没有像最初那样表示不满,因为就算她不想听,下一次这些宫婢还是会忍不住说,就好像看见她‘受宠’,她们与有荣焉。

    过了三日,她才收到苏氏的信。

    她在宫中之事没有公之于众,所以苏氏不方便进宫看她,只能写了一封信宽慰她。

    信中说,盛家上下一切都好,她们在盛府别庄上,皇帝派了亲卫在不远处防守,担心与流民那一伙的人还会出现骚扰。

    谢朝宗被他爹狠狠处置了,打了三十杖,估计得安分好长一段时间了。

    最后才用词小心地问起她与皇帝的事,担心她受到伤害,末了还劝她不要太倔,宁折不屈也不及命重要。

    盛则宁不担心自己的小命,她只是担心自己在这单调的一日三餐中慢慢被‘驯化’。

    每个人都在暗示她该知足,该成全。

    她心里烦躁却又说不出来的,反倒是最开始的那一股怒气,在等待中也慢慢磨灭。

    她甚至开始反思自己,真的知道选择什么吗?

    在长宁殿待的第六天。

    福宁殿不再彻夜灯明,恢复了如常的作息。

    盛则宁今夜没有早睡。

    她侧身坐在窗边的美人塌上,窗户支开了一条缝隙,正好可以看见院子的小径。

    今日宫婢在她晚膳时给她送来几瓶木樨甜酒,她很喜欢,都留了下来。

    这便在此,吹着小风,喝着小酒,等一个夜归人。

    其实她知道,封砚那天之后也夜夜都在这里徘徊,可他再没有过来打搅她,亦或者是不敢打扰她。

    仿佛只要看见她一日日都在,就已经够了。

    可是对盛则宁而言,远远不够。

    她不想稀里糊涂地一日日拖下去,她也想知道一个答案。

    看见熟悉的身影再次走入视野,盛则宁把手边的酒瓶一推,跑到房门处,大力打开门。

    哗啦一声巨响。

    无论是屋里的人,还是屋外的人都被惊了一下。

    云雾笼住半个月亮,仿佛只是一枚弦月。

    昏朦的光线映照着万物,月光下那形只影单的郎君单衣素袍,疲累的脸上浮现了一些猝不及防的惊与喜。

    他的眸光直直望了过来,好像在月下静待一朵昙花盛放,不敢错开丝毫,不敢放过片刻。

    盛则宁定定看着他的脸,灼息在喉管里发烫,趁着酒意上来了,她大胆跨出门来。

    封砚下意识朝她走近两步。

    屋檐下的阴影罩着她的身影,犹如蒙着一层黑纱,看不真切。

    可是从她不灵活的动作上还是能瞧出,她像是有些醉了。

    封砚轻皱了下眉心,终于提脚快步上前。

    盛则宁趔趄几步,抱住了一边的柱子,像是光靠自己无法站稳。

    “你喝酒了?”封砚走到台阶下,停下了,隔着一段距离仰视着她。

    今夜晚膳里搭有木樨甜酒,但没料到她们竟给她喝了那么多。

    站在这里,他都闻到来自她身上的甜味,熏熏然。

    盛则宁点点头。

    不是说,喝醉了的人,是不会骗人的,她特意喝了很多,头都晕了,肯定醉了。

    抱着冰凉的柱子,她语速缓慢地问:

    “封砚,你究竟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封砚看着她,就像是突然干涸的河道,嗓音低哑了下去。

    盛则宁以为他没听清,有些烦躁,一把将头上的银钗摔了下去,满头的青丝没了束缚,犹如流水倾泻,滑下她的肩头,随性之中又带着些蛊惑,她满眼惺忪的醉意,逼问道:“对,你究竟要什么?”

    宛若是被蛰伏在夜色里妖魅所惑,封砚一步接着一步,不受控制地走近她,直到还剩下最后一个台阶,盛则宁被迫从俯视他的姿势,慢慢放平视线。

    封砚很高,即便站在比她矮一截的地方,尚比她高出一些。

    可他的目光放得很低,就像是小心翼翼地试探。

    封砚低声道:“我想要你。”

    他不贪心,只想要她一人。

    他也很贪心,他想要她整个人。

    盛则宁迟缓地朝他眨一下眼,用手捂了下自己的心脏。

    好像跳得快了一些,又好像没有。

    她松开柱子,两手朝着封砚扑去。

    封砚怕她摔跤,伸手扶住她的手臂,盛则宁趁他无暇旁顾,用力勾下他的脖颈。

    灼热的唇瓣贴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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