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众臣皆不知所措时, 宫人们正好端着时令菜进来。
德保公公一瞧,心里直呼救星来了。
他迈开步子,一溜烟窜回封砚身边, 笑眯眯道:“官家,这金夕湖的螃蟹这个时节最是肥美,一定要趁热吃啊。”
封砚环顾满座臣子的目光, 或真心或假意,却都已视他为君为主,他向来不是任性之人,即便再后悔,也不能在此时做出突兀之事, 落人口实。
封砚颔首, 拂袖重新坐了下来。
“众卿也一道尝一尝吧。”
鱼贯而入的宫人给每桌都上了两只肥美的大闸蟹,备上工具,搁上姜醋蘸碟就退开。
吃蟹是中秋佳节的老传统了,不需要仆从伺候, 自己动手拆蟹壳才能吃到最鲜的那一口。
可盛则宁小时候被螃蟹夹过手, 就惧于这两只威武大钳的横行介士,因而旁边人都兴高采烈地吃了起来,她就只能捡了眼前几道清爽的小菜吃,对旁边的通红壳子的大闸蟹兴趣缺缺。
德保公公见封砚多看了几眼, 马上心领神会地低声在他耳边道:“这三姑娘可能是怕弄脏手, 你看苏夫人也没有动。”
苏氏是没有动, 那是因为有盛国公这个好夫婿代劳了。
这位盛大人在朝堂上也是个冷面冷心的角色, 待自己的夫人倒是一副好脾气,难怪能哄得苏夫人当初愿嫁给他。
封砚看了一眼盘子里巴掌大的肥蟹,又望了眼正两眼巴巴看着爹娘的盛则宁。
盛大人没功夫看顾自己的女儿, 满心满眼只有自己的夫人,封砚看他那副眉心微皱,对桌子上的螃蟹和酒都指了指,仿佛都能听见他在说:
“夫人身子不好,这螃蟹还是少用一些,待会多喝紫苏酒去去寒。”
苏夫人一副好脾气,微笑点头,没有半分不满。
世家大族教养出来的女子大抵就如她这样性情如水,温婉柔静,看夫君就犹如看自己的天与地。
敬仰、钦慕和依赖。
这一点,盛则宁一点也不像她。
她只会捅天劈地,让人心里又痛又苦。
悠扬的乐声奏响,不知道谁家的小娘子一身白衣越众而出,吹着玉笛,身姿婀娜地站在中央。
但封砚看也未看一眼,挽起袖子,取过一只螃蟹,放在眼前,低下头,用金蟹剪慢条斯理地开始拆肉。
专心致志的好像这只螃蟹是他今晚最重要的事。
除了几个剥蟹的同时还能分神欣赏笛音的人之外,在场看的最认真不过的就是盛则宁。
她越看这位小娘子越眼熟,这不就是刚刚在路上说谢三姑娘坏话的那位李娘子嘛!
正想着出神,盛则宁旁边的椅子被人拖响,呲啦一大声。
这声音破坏了纯净悠扬的笛声,那正在吹奏的小娘子便撑起怒目,瞪了盛则宁这个方向一眼。
盛则宁无辜被牵连,摸了下自己的鼻子,没好气地瞪回旁边的人,“你怎么跑过来了。”
薛澄在后头还撑着脑袋,此刻就揉着发胀的鬓角,同样忐忑地看着谢朝宗。
谢朝宗回头对薛澄‘啧’了一声。
明明是千杯不醉的酒量,还偏偏装作这个样子赖着不走,诓谁呢?
也就只能诓一下单纯好骗的盛则宁罢了。
“他能来,我为何不能来?”谢朝宗毫不客气地拿起她盘子里的大闸蟹,取着小刀勾在手指间转了几圈,才撩起眼皮问她:“我听说你那天进宫,是淋着大雨走的,怎么,和他谈崩了?”
盛则宁听到这话差点岔了气。
怎么谢朝宗的眼线就多如牛毛,连宫里发生的事他都能知道。
分明她在封砚御书房出来的时候,一路上都没有碰见别的人。
“与你无关。”盛则宁故意板起脸,冷冷地回他,就是不想多说。
谢朝宗看见她生气的样子,反倒可爱有意思,弯眼一笑,故意道:“怎么,看见有人在他面前卖弄,你又不高兴了?”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不高兴了。”
“那你一直盯着人家看做什么?”谢朝宗口里说着,手也没停,几下就把蟹壳掀开,把蟹钳、蟹腿一一卸了下来,在盘子里一码,整整齐齐,还挺好看。
盛则宁见他拆得这么利索,不去干屠夫真是埋没了他这一身手艺,“我是见无人欣赏她这的表演,捧捧场罢了。”
“就你好心。”谢朝宗很不屑地挑了挑眉,一点也没信她的鬼话,不过也不妨碍他脸皮颇厚得自夸起来:“我也好心,你瞧,我知道你不喜欢自己拆蟹,所以专门过来给你剥。”
盛则宁不领情,“我若想吃,自会叫竹喜帮我。”
竹喜刚想点头,谢朝宗就阴测测盯了她一眼。
“竹喜她哪有我剥得好。”
“三姑娘,其实我也会剥……”薛澄在后头小声道。
“呵。”谢朝宗朝他一笑,薛澄就把脑袋委屈地收了回去。
盛则宁看不惯谢朝宗欺负人,就道:“你干嘛老对薛世子阴阳怪气。”
“我与他不和,实属正常。”
“……”
两人虽然是在拌嘴,可是在旁人看来,却是他们关系不错。
至少有来有去,聊了起来。
就连盛国公都忍不住回头看了几眼,谢朝宗还朝他打了声招呼,弄得盛国公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谢二郎的‘野心’他不是不知道,但一想起当初他就不顾盛则宁的名声,弄得险些不嫁他就收不了场,回来后虽然收敛了一些,但还是这样无法无天,让人恨得牙痒痒。
不止盛大人牙痒痒,德保公公也牙痒痒,因为这谢二郎君可不如薛世子好打发。
“谢家的位置,离得这样近吗?”封砚忽然停下手里的活,抬头问道。
这般大小的音量也只有德保公公一人能听见,他不傻,还能不明白封砚的心思,忙解释起来:“不近不近,隔了六七八家呢!”
虽然特意排得远,可不妨碍这谢朝宗自己长了腿啊!
德保公公虽句心里话虽然没敢说出口,但是封砚焉能不明白。
那边谢朝宗已经剔好了蟹肉,大大方方递给盛则宁,盛则宁虽然百般嫌弃,但知道面对谢朝宗这般没脸没皮的‘无赖’拒绝无用,最后还是接了过去。
看到盛则宁接了谢朝宗剥的蟹肉,封砚眉心一紧,本就有些苍白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咔嚓一声,就掰断了一个蟹钳。
对于新帝从剥断螃蟹钳后就板起张脸,底下的臣子倒是没有品味出什么不对。
他做瑭王时候就不是一个情绪外放的人,当了皇帝自然就更加内敛难懂。
其实,正在阖家欢乐时候,也没有几个人会真的会时刻留意皇帝的情绪,关照他是不是因为什么事、什么人不高兴了。
大过节的,吃着螃蟹、喝着酒、赏着月,何乐不为?
封砚推开拆了一半的螃蟹,闷头喝起酒来。
酒量不好的人,两三杯下去,面皮就浮起了红。
面红唇白,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正常的模样。
“官家,您就少饮一些酒吧,风寒才刚刚好。”德保公公担忧不已,也是怕他喝醉了会闹出事来。
这众目睽睽之下,别再生出事端啊!
封砚自顾自地摇了摇手中的酒盏,酒液顺着盏壁晃了一圈,有几滴滑了出来,沾湿了他的指间,有些粘腻难受,酒气蔓了出来,充斥着他的口鼻,未醉,也似要醉了。
在德保关切的声音中,他手撑着额头,满不在乎道:“紫苏驱寒,不妨事。”
紫苏虽驱寒,可是酒也伤身啊。
德保公公见劝不动他,又道:“官家,这时候差不多了,是不是可以赐灯了?”
中秋宴除了赏赐月饼吃食之外,最受人期待的就是这宫灯了。
封砚经德保提醒,想起今日还有未做之事,总算放下酒盏。
“赐灯。”
德保连忙对身边的人打了手势,早已经等候多时的宫人便将点上蜡烛的宫灯用银杆挑了进来。
周围的烛台都用纱网罩住,光线暗了下来,唯有中央亮如白昼,瞬间就把剥螃蟹的、喝酒的以及听曲的人都吸引住了。
各式各样的宫灯让人看花了眼,太监们领着宫灯,挨家送上。
盛国公左看看,右看看,却没有一盏宫灯落到他面前。
正奇怪怎么这些太监都跟没瞧见他这么一个大活人还在这里时,他扭头对苏氏,心底有些奇怪,低声耳语道:“官家该不会忘记我了吧?”
这可太落面子!
苏氏道:“不会吧,若是官家有意为难盛家,就不会将我们安排在眼皮底下的位置,你瞧那边就是郡王家的,如此厚待,定然不会亏待夫君。”
苏氏这话也有理,盛二爷心里稍安了一些,“也是……”
周围的家族拿着赏赐下来的宫灯互相道贺祝福,再互捧一番。
直到有人转过来,对着两手空空的盛国公奇笑道:“盛国公,官家的灯可都快发完了,还没有瞧上的吗?”
这明显挖苦的语气让盛国公脸上不好看,盛则宁也顾不上和谢朝宗吵架,转眸看了看四周。
果见太监们将宫灯已经分得七七八八了,而她们家还没有。
“盛三姑娘可比谢三厉害,人家不过踹了一个,没想到你更不知廉耻,还勾了两个。”被打断两次演奏的李娘子经过之时,忍不住握紧手中玉笛,心有怨怼。
她在台上满心期待,谁知道官家都不曾舍一个眼神给她,竟还让她瞧见他的目光居然在看盛则宁。
不是说不喜欢盛则宁吗?
更何况,她有什么好的!
这不,当着官家的面,就和身边的两个郎君都不清不楚、勾勾搭搭。
谢朝宗眯了眯眼,声音阴冷,“你说什么?”
“我说,盛三姑娘就是见配不上官家了,就马不停蹄地找下一家,实在好本事。”李娘子胆识过人,没有被谢朝宗吓退,扬了扬下巴,像是很看不上盛则宁这样‘水性杨花、见异思迁’的模样。
“咳!——”
忽然有人在李娘子身后重重咳了一声。
“官家赐灯,闲杂人等还不速速让开!”
李娘子一听官家两字,惊喜地回过身,以为能见到贵人面,是难得的机缘,谁知一身大红衫袍的男人信步而来,那凤眸半撑,只从眼角处横她一眼。
李娘子被他的眸光所慑,后背窜上一阵寒栗,两手把嘴捂紧,低下脑袋张皇失措地退后。
官家该、该不会是被听见她刚刚说给谢朝宗的话了吧!
盛国公没想到会是皇帝亲自下来给他赐灯,喜不胜收,带着苏氏、盛则宁走出来,给皇帝行礼。
封砚提起宫灯,盛国公眼前一亮。
这个宫灯精致漂亮,一看就比旁边所有宫灯加起来都要贵重,可见是皇帝格外的恩宠。
可当盛国公双手要去接时,皇帝的手却挪开了,朝着他的左侧转开了一些。
盛则宁察觉眼前有亮光一晃,这才慢慢半挑起眼睫,一只花瓣型造型别致的宫灯伸到了她的眼下,刚刚停下,尚在摇晃。
摇曳的火光从顶部的玲珑玉球里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光,就像是星海银河,映进她的视野,也照亮新帝晦暗幽深的眼底。
这时她才注意到,封砚的脸色不似开始那般苍白,还浮着似胭脂一样的颜色,无端让他的神色都有些迷离。
“这灯,你可喜欢?……”
四周都静了下来。
落针可闻。
盛则宁的心忽然就狂跳了起来,满脸皆是愕然。
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受到的不是惊喜而是惊吓。
封砚手指紧握着玉杆,纹丝不动,还在静静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也许是刚刚的酒气上了头,他感觉面皮灼热,耳尖发烫,就连心也紊乱了,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的胸腔里乱撞。
盛则宁一时间也看不透封砚的心思。
可她知道这样堂而皇之地赐灯,所赐对象只能是一家之主,是他的臣工,不能是她这样一个小娘子。
封砚兴许是喝醉了,但她没被冲昏头。
这灯她不能接。
盛则宁悄然背起小手,往旁边挪了一小步,欲藏于盛国公的身后。
仅是这小小的一步,那纹丝不动的宫灯就剧颤了一下。
原已经静止的烛火猛然晃了几下,光点乱摇,似一种光怪陆离地异像。
封砚险险勾紧差点脱手的宫灯,竟忽然就明白过来从前不解之事。
那日,盛则宁为何会把自己辛苦刻出来的玉佩摔碎在眼前。
因为亲自所做,希望对方会喜欢、会爱惜的东西被人毫无顾恋,弃之不顾。
他也想,为何适才没有震倒烛台。
好把这个他亲手所做的宫灯就这样一把火烧个干净呢?
这样就不会有人知晓,他的心血,她不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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