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马场周围空旷,  旁观的人都坐到看台上,场上只有几名料理马场的小厮还在清理场地,设置旗杆。

    盛则宁刚刚换上一身窄袖骑服,  石榴红为底,银线绣出的重瓣芍药,  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浓密的乌发都用发带挽起,露出了纤长的脖颈,精神又利索。

    反观封砚穿着宽袖袍服,只临时用了束袖绑着袖子,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这副样子倒不像是早有准备,而是临时起意。

    盛则宁没想到与自己比试的人会是他。

    拉着缰绳的手下意识紧了一下,胭脂马就往旁边踱了两步,便离着封砚又近了些。

    盛则宁有些尴尬胭脂马的‘自作主张’,只能转头和封砚搭话:“殿下怎么来了?……”

    封砚的目光从她的脖颈上挪开,  回到自己缠绕缰绳的手指上,骨节分明手指紧了紧,  有些不自然道:“他们没人愿意上场。”

    没人愿意?

    盛则宁眉尖蹙起,  疑云满腹。

    再往回看,  就见站在人群里巴巴望过来的薛澄和脸色不愉的谢朝宗竟并肩立在看台上,不说薛澄了,谢朝宗必然不会不愿意。

    至于其他郎君,  顾伯贤在里头依然当着缩头乌龟,  只会探头探脑朝下张望。

    麒麟社里最有说话权的就属这位宣平侯府的世子。

    顾伯贤虽是侯府世子,  可是盛则宁从没有听说过他与封砚有什么交情。

    如此想来,唯有封砚是自己自愿这一条理由可信了。

    从来不会理会闲事的封砚让她实在出乎意料。

    就是对自己的骑术再怎么有信心,盛则宁也没有可能能赢过封砚。

    好在她本就对骑射这两局没有报太大希望,  就是输了也无所谓。

    唯独,她有些不高兴要输给封砚罢了。

    看台上的小娘子纷纷为盛则宁捏了一把汗,灼热的目光恨不得把封砚看个对穿。

    这个瑭王!

    虽然一直知道他对盛则宁不好,但也没有这样公然为敌的道理。

    盛则宁是真心喜欢他,他不领情也就罢了,还到处做对,简直太可恶。

    小娘子们为盛则宁着急时,德保公公在为他家殿下着急。

    封砚后背上的伤还没好全,跑来骑马比试,不是自找苦吃又是什么?

    但是其余郎君并不知道封砚受了伤,反而十分期待瑭王殿下一展身手,拿下这一局。

    骑这一局可比试的花样很多,但这次他们选的是较为简单的摘花球,也就是单纯的竞速。

    在场地里呈回字形摆放了指引旗杆,绕场圈后,在终点处谁先摘下旗杆上的花球视为胜出。

    两匹马并肩在起跑线上。

    盛则宁骑的小马天生就比封砚的草原马矮上一截,这劣势会在竞速上成为最大的缺陷。

    胭脂马略通人性,或许是感知到场上的喧哗,以及身旁这匹喷着热息的骏马所压迫,有些不安地踏了踏前蹄,盛则宁伸手摸了摸胭脂马脖子上的鬃毛,像是安慰小马又仿佛在安慰自己:“尽力一试,无论成败吧。”

    封砚听见她低低的嗓音,朝她看来一眼。

    小娘子满眼的认真和倔强。

    即便知道会输,也要同他比,却不曾对他有只言片语的恳求。

    虽然就连封砚自己都不知道,倘若盛则宁开口求他相让,他到底会不会让。

    只是他也明白,这个假设永远不会出现在盛则宁身上。

    她就是输,也不会向他低头。

    至少他肯定,如今的盛则宁会如此。

    号令官挥舞了手中小旗,旗身一落,两匹马同时奔了出去。

    马蹄带起了沙烟,雷霆一样的响声此起彼伏。

    不出众人所料,瑭王一马当先,甩开了盛则宁至少一个马身,有经验的人判断这个距离还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拉越大,不过盛则宁也不甘落后,一直在努力追赶,未曾放弃,紧咬不放。

    胭脂马虽然矮小,但是明显步伐更轻盈,四蹄如飞,身体的流线十分流畅,每一寸肌肉都恰到好处,身姿矫健,与马上的小娘子一样,都是小巧却蕴含着力量。

    到了转弯的地方,众人就发现了,矮小的胭脂马凭着更灵活的奔跑隐隐有赶超上草原马的趋势。

    一步、两步、步——

    两匹马已经能齐肩共进了!

    然而还没等看台上的小娘子们高兴两息,又来到了直跑段,草原马被胭脂马的紧逼惹怒,越发地狂奔起来。

    盛则宁咬紧牙关,马身的颠簸已经超出她所能忍耐的许多,但是箭在弦上,她还能中途下来不成?

    无论如何她也是要跑完这一程。

    到了下一个转弯点,胭脂马依然能追上草原马,这一次甚至比上一次还要进一步,在更短的时间里胭脂马不但追上了,甚至还超出了半个马身。

    这可将草原马气得打了几个响鼻,铁蹄重重踏下,扬起的沙尘弥漫开来,看台上的小娘子也不能幸免,狼狈掩鼻,连连后退。

    盛则宁眯了眯眼,眼睛里进了细沙十分不好受。

    封砚朝她看了一眼,见她眼睛红红,好像有些委屈。

    一圈、两圈。

    两匹马保持着间距,并没有再扩大。

    盛则宁也掌握了诀窍,每每都挑在转弯的时候就驱赶着胭脂马赶超,在最后一个弯道过后,她能保持多处分之二的马身位超过封砚。

    虽然这点距离在直跑段很容易就被他反超,但是这已经是她能尽的最大努力。

    两匹马几乎同时逼近终点,挂在旗杆上的彩球位置并不高,略低一些。

    盛则宁都需得折下身子伸手去捞,更何况骑在更高大马上的封砚。

    两人一左一右伸出手,看台上的人紧张地屏住呼吸,伸长脖子去看。

    盛则宁的指尖一触及花球的一角就用力一拽,她能清晰感觉到有一股阻力在花球上,又几乎是同时消失了,花球顺着她回身的力气,落在她怀里,被她牢牢抱住,就像是一只松鼠紧抱紧好不容易得来的松果。

    封砚收回手,搭在自己肩上,鬓角有滚滚冷汗落下,他闭了闭眼,才偏头看向盛则宁。

    她俯在马身上,努力平复着呼吸。

    剧烈的跑马让她的心脏猛跳不止。

    纵使她在祖父的教导下学过骑术,是比别的小娘子多跑过几次,但她也从未正式参加过任何一场比试。

    胭脂马昂颈嘶鸣,引发小娘子们暴雷一样的欢呼声。

    盛则宁被花球抵住了胸腹,却还感到有些不真切。

    她竟然抢到了花球?

    她赢了封砚?!

    从马背上支起身,盛则宁捧着花球看了两眼,抬起眸子奇怪地瞟向封砚。

    刚刚封砚和她差不多时间去抓花球,按理来说封砚的手更长,力气也大,她没道理会拿下花球。

    唯有一个让她心情不是很美妙的可能,她缓缓问:“是殿下让我?”

    “不是。”封砚知道她在乎这个,因而很诚实道:“是我受了伤,所以动作慢了你一步。”

    他用很平淡的口吻,状似很不经意地抛出这个话。

    “殿下受伤了?”盛则宁果然一下撑大了她那双杏眼,盈盈水眸望了过来,还没等封砚从里面找出一丝关心,下一刻她的眉尖就蹙起,声音里惊讶淡去,不悦升起:“既然殿下自知有伤,为何要来参与比试,如此是臣女胜之不武,岂能高兴。”

    “不是。”封砚怔了一下。

    盛则宁有些生气,“殿下以为臣女为何要和他们比试,只是因为想赢吗?”

    赢绝不是最重要的。

    她是想要小娘子也能堂堂正正被对待。

    并不是因为她们‘弱’,而不被重视,就认为她们是小打小闹,随便玩玩,不把她们的想法认真看待。

    就好像她们想得到什么,只需要捧个笑脸,娇娇气气央求一番就能唾手可得。

    待嫁闺中时依靠父兄,嫁人成家后全凭夫主。

    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小娘子都只有自己的姓氏,顶多死后再冠上夫姓,然后成为历史上千千万万不知名的芳魂,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不是。”封砚没有料到她会生气,颇有些不知如何反应,想去伸手按住肩背上抽痛的伤,临到半路又忍下了,低声道:“我的伤没什么,原以为并无影响。”

    说完封砚心情更是复杂了起来。

    为何谢朝宗的苦肉计能使,而他的却不行?

    原本是想让盛则宁知道自己的伤势严重,现在却变成不敢让她知道。

    只能藏起来。

    好像是什么不能见光的事。

    没有想过要用这些伤来让盛则宁伤心,他只不过想要再得到一句……关心?

    就像从前他即便感染个小风寒,盛则宁也会担忧地用那双水盈盈的眸子看着他,还会让德保记得按时给他喝药,甚至带来她喜欢的蜜饯给他解苦。

    原以为都是习以为常的事,忽然都没有了了,竟让他也这般在意起来。

    盛则宁没能和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多久,因为不一会两人就被涌下来的小娘子包围了起来。

    她们主要是来庆贺盛则宁,只是封砚还没来得及脱身,就给困在了里面。

    “宁姑娘你太厉害了!刚刚好凶险啊!”

    “赢了赢了!这下我们稳赢了!”

    总共五局她们胜了局,剩下的一局就算输了也是赢了!

    盛则宁不会在这个关头多说一些让人不高兴的话,于是翘起唇角,将花球扔给小娘子们,小娘子们抢了起来,最后被一个圆脸俏丽的小娘子抢到了。

    她煞有介事地说这是一颗有福运的花球,回去要供奉起来。

    惹来众人欢笑。

    盛则宁被人扶下马,又被簇拥着离去,全程都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封砚,更没有过问一句他身上的伤,从何而来。

    骑射两局失一,顾伯贤等人不敢对瑭王抱有微词,毕竟明眼人都能看见瑭王并没有承让,而是抓花球的时候仿佛牵到了什么隐伤,因而才迟了一步,错失良机。

    如果真心要让,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怎么也会露出破绽,偏偏他们抓不到疑点,自然更不能怪罪。

    董老笑得眼睛都成了两条缝,胡桃更是一点也不掩饰,直接在齐老的身边又蹦又跳,把小手拍得啪啪响。

    不但吵到齐老的耳朵还一直扎了他的心。

    “松山学子也不过如此,一盘散沙,输得这样难看,这下好了,踢馆不成,输得裤子都没有了!”

    “咳咳!”董老连忙拍了拍胸口,装模作样咳了起来。

    胡桃马上收敛起来,竖起拇指哥夸道:“还是董老有眼光,选了盛娘子这边!”

    董老嘿嘿两声,得意地瞅了眼齐老。

    齐老被这对主仆一唱一和气得吹胡子瞪眼。

    至于还剩下一局,比试与否已经不在有人关注了,麒麟社的士气被挫伤,只恨不得马上离开此处,不会有人还想要逗留。

    反观其他来看热闹的郎君,有些还是十分公允,把这些小娘子都夸了一遍。

    董老看见盛则宁回了,笑眯眯道:“盛娘子这招草船借箭的法子可还好使?”

    董老是个明白人。

    盛则宁许下比试之约,只不过是想借着早有闻名的麒麟社为自己造势,从而让人知道她们这群小娘子的决心与斗志是不亚于郎君们。

    其实麒麟社接下比试后,无论输赢都是在为人做嫁衣,两边不讨好,但是他们轻视小娘子太久了,一时间都还没反应过来这一点。

    盛则宁两颊红润,双眸明亮,神采奕奕地走上前,笑着回他:“还要多谢董老坐镇,也多谢齐老主持公道。”

    看着盛则宁对自己笑盈盈,齐老也不好再板着脸,显得自己心胸狭窄似的。

    他叹了口气,道:“你这小娘子啊,主意忒多,行事激进不考虑后果,名噪一时固然好,但是树大招风,不如稳打稳进的好。”

    盛则宁眉尖攒起,细思了一下,明白这是齐老在对她忠言相劝,两手合礼,恭敬道:“多谢先生教我。”

    齐老见她懂事又听话,心里也不禁对这个小娘子升起几分喜爱之情。

    难怪董老愿意为她撑场子,这又乖又漂亮的小娘子的确看着就让人心情大好。

    齐老又清了清嗓子:“咳,下次能不能也给我准备点糕点饮子啊……”

    这人年纪大了,书也读得够多了,就是嘴有时候特别淡,想吃点好吃的。

    盛则宁瞧了一眼董老,董老和胡桃这对主仆动作一致,马上飞扑过来,把食盒扒拉盖住,生怕盛则宁会抢了去一样。

    “好,下次一定为齐老也备上一份。”

    小娘子们纷纷掩唇偷笑。

    没想到这些有名的大儒也都是有意思的人,并不是那些自诩学问渊博就高高在上,还挺平易近人。

    “既然你们决定要弄这个正式的雅集社,名字就少不得,可有想好啊?”董老言归正传,干脆趁着今日这个热度,扬名出去。

    盛则宁与文婧姝对看了一眼,笑道:“木兰社。”

    木兰乃是前朝一名奇女子,果敢善良,有勇有谋,有破开艰险苦难的本事。

    她们也想做这前浪,虽不知道能走多远,但至少在这历史的长河里推波助澜一番,也不枉此生。

    后记:

    “建文二十一年,夏。帝后,端宁皇后建木兰社,此为皇后内阁前身,初始为盛则宁、文婧姝、朱芸姗、李秋籁……”——《嵩史·列女传》

    “……木兰社之后,流传下的女子名讳渐多,其中不乏比超郎君者,青史留名。”——《嵩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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