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砚带盛则宁走到西院。

    盛则宁头上总喜欢带各种簪花,  无论是真的还是金银宝石缠的,她的发饰里多是花型,大概是个喜花的。

    仁明殿的西侧是皇后的牡丹园,  里面都是花匠们精心培植的稀有品种。

    盛则宁以前说的不错,牡丹园里一半以上都是各种黄牡丹。

    乍一眼看,  她就和里面的姚黄差不多。

    只不过姚黄娇贵,先有暴雨后有烈阳,花叶都有些受损,  此刻都有些耷头耷脑,  但盛则宁就看起来——很精神。

    和在仁明殿里时,  完全不一样。

    她不再低垂脑袋,  行止小心翼翼,而是挺直腰背,  大大方方地张望,  一双眼睛澄澈明亮。

    随着长睫轻扇了几下,  她开口问:“殿下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魏皇后说要他们多接触接触,  这一听就是个托辞罢了,  谁不知道在这两年里,两人已经踩着越矩的边缘,  时常见面。

    其他定了亲的未婚男女也没有他们这样多的机会。

    这些都是在皇后与盛家睁只眼闭只眼的纵容下,默许的。

    只要不会闹出人命,  就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事。

    而且封砚最是恪守君子之礼,  断不会对盛则宁有暗室之欺的行为。

    不说盛家夫妇放心,就连盛则宁努力回想一番,  都愣是找不到什么‘错’。

    两人相处这么久,最亲密的事大概就是那次同骑一匹马,还有宝相寺前他抱她上马。

    实在屈指可数,  乏善可陈。

    所以,两人以后若是能得偿所愿地分开,互相之间也不会有什么负罪感。

    更没有什么对不起和辜负。

    只有一份自以为是的喜欢和一个不为所动的自持罢了。

    盛则宁觉得自己很轻松。

    卸下了心底的欲求,她看待封砚的心境就变了。

    这样一位端方君子,若是盛家真的能扶他上去,以封砚的性子,必然不会亏待他们。

    盛则宁不担心他会做出忘恩负义的事。

    到时候只要再和他说明情况,自己心有所属,再求一道旨,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他也不用为了魏皇后,非要娶个不喜欢的人为妻,为后。

    盛则宁心里百念转过,耳边响起封砚沉稳的嗓音。

    “你不喜欢?这里清净。”封砚把她沉思的样子当作了不喜。

    这里的确静。

    往常还会有些宫女、妃嫔在这里逗留,但今天是皇后的千秋宴,没有什么不长眼的宫人敢在此处停留玩耍。

    盛则宁回过头,眼前花海如涛,叶子都被盛放的花瓣遮在了下面,如拳头大小的花朵压得枝头微弯,有清风拂过,花朵就颤巍巍地轻摇,仿佛随时都可能会从枝头折落。

    这还真是美丽的负担。

    “臣女其实不喜静。”盛则宁声音婉转,像只百灵鸟,脆生生的。

    也没有任何委婉的粉饰,就这样直白了当说道。

    她不想再委屈自己去逢迎封砚的喜好。

    喜静的人从来就不是她。

    她得让封砚慢慢扭转过来,意识到真正的盛则宁并不是她以前伪装的那样,适合他。

    他们有太多的喜好都截然相反。

    封砚似是愣了一下,眸光落在她的脸上,好像在分辨她这句话的真假。

    不远处忽然传出一声嗤笑。

    显然是有人没能憋住,一不小心就引起两人的瞩目。

    一位双灵髻,穿齐胸襦裙、手挽着杏红寿春花披帛的少女拍了拍手,从容不迫地自花圃里站了起来,脸颊两旁摇晃的金步摇上各垂着一只展翅的鸾鸟,衬得她五官十分贵气。

    这就是皇后的女儿,九公主封雅。

    “九公主。”盛则宁做了一个万福礼。

    封雅摆了摆手,身旁也没有一个宫婢和太监服侍,她径自从花圃里跳出来,就这样落落大方地提着脏了的裙子迎上来,一点也不像是一位金枝玉叶。

    不过,盛则宁并不奇怪。

    这位九公主任性骄横,底下的人都是看她的眼色办事,不敢有丝毫忤逆。

    她既然能一人在这里猫着,宫人肯定都是给她打发走的。

    “五哥,你还是一点也不了解盛三姑娘啊!”

    九公主抖掉裙摆衣袖上沾的灰土和花叶,眼睛往两边各扫了一眼,满眼狡黠,“你忘了当初母后给你指人时说,‘那群姑娘里蹦得最高,笑得最明艳的就是盛三姑娘’,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个喜静的?”

    她咋舌,又叉起腰嘲笑道:“五哥这点上还是要多学学三哥吧,人三哥连谢姑娘爱吃哪家的汤饼全都知道。”

    他们是兄妹,讲起话来不必绕过来绕过去,更何况九公主就是这个性情,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要她憋着不说才是难为她。

    盛则宁微笑,唇线弯出一个温婉的弧度。

    封雅忍不住往盛则宁脸上多看了几眼。

    奇怪,盛则宁转性了?

    以前若是被她这样说,盛则宁肯定会一脸难受又憋屈,最后强忍着泪水委屈巴巴看着她五哥。

    这次她竟然不当回事。

    封砚也第一时间去看盛则宁的脸色。

    他见过太多次盛则宁恬静娴雅的时候,是真的不曾再想起过第一次见她时,她其实并不是个娴静端庄的样子。

    一群姑娘受皇后的邀来看花,本都是安安分分地站着,最多小声的议论,再没有谁比她更冒头,她尤喜欢夸别人,从新衣服到新首饰,每一个人都被她哄笑了。

    就像在一缸静水中,一尾红鲤甩尾跃出,打破了平静的水面,也跃入了他的眼帘。

    魏皇后同他指着人说:“那位是盛家的姑娘,族中序齿排行为三,母后瞧着她很不错,你该去认识一下。”

    她很不错,还是盛家很不错。

    封砚其实都懂。

    不过那一眼,确实让他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情绪涌了出来。

    大概是觉得那姑娘的确耀眼,像是一束光。

    他那时候就在想,这位盛三姑娘定然是千娇百宠长大,在她脸上看不出一点阴暗。

    因为心里不曾苦着,所以她活得很快乐吧。

    他其实很羡慕。

    但是没过长时间,在魏皇后与盛家的默许下,盛则宁就走到了他的身边,当她用那种羞怯又矜持的目光看过来时。

    封砚心里却再也起不来波澜。

    她变了。

    也变得不再那么快乐了。

    盛则宁边听着皇家兄妹的对话,神情懒散地往花圃里瞄。

    对于他们在说什么,也没了兴趣。

    九公主和封砚虽然不是同胞兄妹,但也算是一起长大,身份上同在皇后名下,感情当然会更亲近一些。

    所以封雅讲话才更加不会拘束。

    但是封砚却不会都由着公主随性而谈,直到公主满不在乎地说:“那有什么打紧,母后身边有那么多命妇陪着,说不定还能再帮皇兄相看几个……”

    “封雅。”封砚声音微沉。

    “干嘛!”封雅不服气,炸毛一般叉起腰,像只雄赳赳的孔雀。

    “你太闹了,安静些。”封砚眉心有些烦郁。

    但是‘安静些’三个字刚脱口,封砚感觉旁边有道目光就落在了他脸上。

    他一转眸,就看见盛则宁若有所思的眸光微闪,仿佛是忽然听见了什么有意思的事。

    封砚如饮醍醐,忽然想起盛则宁说她不喜静。

    那就是因为一直以来要屈就他吗?

    封砚眼睫垂下,掩住自己的失神。

    他的确是不喜欢身边太过吵闹,大概是因为幼时在亲生母亲身边,总是寂静一片,静得能听见花开叶落的声音。

    没有热闹声音,也没有明媚的景色。

    他便觉得那就是他该待着的地方。

    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就像封雅的周围也从来都是热热闹闹。

    “走吧。”封砚对盛则宁道,“我送你回宴上。”

    那里总归人多,盛则宁相熟的朋友也都在,她会喜欢。

    盛则宁愣了一下,还是旁边的九公主先反应过来。

    “五哥好狡猾!又要借着公事逃了?每次这种人多的时候就会偷闲,我要去告诉母后!”

    封雅装作气哼哼,往仁明殿的方向溜走。

    盛则宁方回过神,“殿下不去拦下九公主?”

    “让她去。”封砚不在意。

    盛则宁瞅了一眼神色如常的男人。

    大概是真的公事忙吧,魏皇后让他多留一刻也是不肯。

    好在盛则宁现在倒不介意,听他要走,甚至还暗暗松了口气。

    毕竟两个人闷声不响站着,活像两根驱鸟的稻草人。

    傻不傻?

    “不若殿下自去忙吧,我找个宫人来领路就是了。”她舒展眉眼,温柔体贴地笑道。

    封砚提步往前,温声道:“无妨。”

    盛则宁在原地顿了一下,才提步跟上去。

    两边夹道是狭长的丹红色宫墙,很高,也很压抑。

    盛则宁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地方。

    但苦于封砚步伐不快,犹如闲庭信步,她也只能被迫压着脚步,慢慢跟着,其实心早就飞到前头去了。

    这条路虽然是近路,却也偏僻,连宫人都没见多少。

    只零零星星走过来几人,从服饰上就能看出品级不高,像是宫里五等的粗使。

    都是宫里人,早就练就一副好眼力,还在远处已经放下手里的东西,跪地叩首,基本不会有人不长眼,与他们迎面冲撞。

    盛则宁走快了些。

    因为只有等他们彻底走过,这些宫人才能够站起来。

    倘若这一条路接二连三走来‘贵人’,也不知道这些宫人走出这条狭道,是不是得花上半个时辰,或者更久。

    盛则宁埋头疾步,没留意封砚已经停下,她余光才看见他伸出来的一截长腿,脚尖却已经触及他的后脚,一个趔趄就朝前扑。

    “殿下当心!”跪着地上的老嬷嬷抬头惊惶地大呼。

    封砚反应快,一转身,伸手捉住盛则宁的胳膊肘,把她牢牢抓住了。

    盛则宁身子定在半空,惊魂未定,小脸都吓得煞白。

    她刚刚差点就面朝下砸到地上去了,怎会不怕得要死。

    缓了几息盛则宁才回过魂来,轻抬了一下胳膊,“……多谢殿下。”

    封砚很快领会,松开手。

    盛则宁揉着自己被拽疼得胳膊,偏过视线。

    路边跪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穿着洗得发白的宫装,挽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头发白了过半,脸上尽是沧桑的疲态,就像是已经被磋磨得枯竭的老树。

    封砚就是为了她忽然停步?

    盛则宁有些疑惑。

    她看不出这位嬷嬷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刚刚在她就要撞上封砚时,这位嬷嬷喊得是‘殿下当心’,像是尤为关心他。

    如此就有些特别。

    宫里的人认识封砚不意外,但是意外的是封砚会留意一位宫人。

    还是一位明显与他不可能产生交集的老嬷嬷。

    盛则宁很纳罕,等待封砚会说些什么。

    不过封砚什么也没对老嬷嬷说,只是对她道:“走吧。”

    跪在地上的宫人无人再吭声,就像是一粒粒毫不起眼的沙石,搁在了路边上。

    她们的视线低垂,只能够瞻仰贵人们行过,那扬起的一片衣摆袖角。

    盛则宁收回自己的好奇,跟上封砚的脚步,离开了。

    回到举办千秋宴的宫苑,里面都是命妇和小娘子,封砚就不好再继续往前,盛则宁趁机敛袖,福礼与他拜别。

    “则宁。”

    封砚没有立刻就走,哪怕里面已经有不少小娘子看见他,不住地瞄了过来。

    他其实也不喜欢总被人盯着看。

    不过盛则宁转过来,水盈盈的眸子看向他,他心里好像被抚平了一些烦郁,多了些耐心。

    “母后所说,亦是我所想。”

    盛则宁表情有些凝住。

    浅翘起的唇角似乎快要挂不住,塌了下来,明媚的眼睛里浮起疑惑。

    他想说什么啊?

    她早知道他是听从魏皇后的意思,又没有说想要再要求他什么,何必再重复一遍。

    “你进去吧。”封砚不擅说什么甜言蜜语,言至此就到了头。

    盛则宁此时更没有心思去猜他所想,轻轻点了下头。

    “是,臣女告退。”

    盛则宁没有再多的留恋,真的就走了。

    不像封砚还在原地站了一会,直到盛则宁被几名小娘子扯进人堆再也看不见,他才步伐沉重地离开。

    一切仿佛很正常。

    但是又让他的心感到了一些莫名不安。

    盛则宁和几位相熟的闺中好友在一块聊天吃点心,时间过得很快,就连苏氏都从皇后宫里出来,回到了席上。

    “宁儿,你的耳坠子怎么丢了一只?”

    盛则宁两手一摸,果然右边少了一只耳坠。

    “是不是丢在哪里了?让竹喜给你去找找。”苏氏又怪道:“那可是我刚给你打的新耳坠,钱倒是不打紧,但在宫里最是忌讳丢东西,别的惹上什么事。”

    盛则宁听母亲教诲这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连忙起身,“那女儿带竹喜去刚刚走过的地方找一圈。”

    苏氏点点头。

    “即便找不到也要让人知道你这耳坠子是丢了,去吧,早些回来。”

    离着正式开宴还有时间,盛则宁只要在这之前回来即可。

    盛则宁带着竹喜沿着刚刚走过的路,在宴席上找了一圈,没瞧见。

    “姑娘,您是不是丢在和瑭王殿下走回来的路上了?”竹喜猜测。

    盛则宁摸着空荡荡的右耳垂摇头。

    实在想不出来何时掉的,为今之计也只有把走过的路都找一遍。

    她正想要回到那条夹道去。

    正巧有两名宫人从那方向赶来,但远远的就被护卫拦下。

    盛则宁往那边眺目。

    瞧见一个眼熟的人,是在夹道上遇到过的那位嬷嬷。

    “是什么事?”

    护卫不让宫人过来,但是却不敢对盛则宁无礼。

    “她们都是濯衣司的五等女使,不能出入千秋宴,以免冲撞了贵人。”护卫恭敬道。

    盛则宁了然,轻轻一点头。

    皇宫里的规矩太多,她哪里记得住,唯有小心一些,不要冒冒失失,多管闲事。

    “小娘子……”老嬷嬷犹犹豫豫地冲她叫了一声。

    盛则宁这才回过头,老嬷嬷还记得她?

    竹喜偷偷伸手拉了一把盛则宁,不想她在这里耽搁找东西时间,但是盛则宁在原地想了一会,还是抬脚走了过去。

    “嬷嬷叫我?”

    “小娘子……这,这是您掉的东西吧?”

    老嬷嬷慢慢摊开手,手心里一张藕色的帕子中间躺着一只小巧的金蝴蝶耳坠,与盛则宁左耳上那只一模一样。

    “之前……宫道上,贵人不甚遗失。”老嬷嬷诚惶诚恐地说,像是怕她不相信。

    她不认识盛则宁。

    但是也知道上京城里很多贵人脾气不好,兴许还会怀疑是下人拿了专门来讨赏的,李嬷嬷很惶恐地垂下眼,不敢多看、多言。

    耳坠失而复得,盛则宁松了口气。

    “多谢嬷嬷。”

    盛则宁真心实意地感谢她,从语气里就能听出明显轻快和欢喜,“嬷嬷帮了我大忙。”

    老嬷嬷愣了下,没想到盛则宁平易近人,一点也没有颐指气使的傲慢,反而对她这个宫奴道谢,十几年来她好久都没有受到过这般公正的待遇。

    眼圈发涩,鼻腔也酸胀,她越发恭敬,低声道:“不敢,这是奴婢份内的事。”

    竹喜从帕子上把耳坠拿起来,不小心把帕子勾了下来。

    盛则宁扫到那只布满老茧的手上有几道细长的伤口,像是新伤,多问了一句:“嬷嬷的手怎么了?”

    老嬷嬷连忙把手掌手起,摇摇头,“奴婢无碍。”

    竹喜弄掉了帕子,又弯腰去捡,正要抬头时,看见了老嬷嬷的裤腿处有些暗红的斑点,像是血迹凝固后留下的印子。

    “嬷嬷,您这腿是不是也伤了?”竹喜向来心直口快。

    嬷嬷还是摇头,“多谢姑娘垂问,老身无事。”

    老嬷嬷虽然这样说,扶着她的宫婢却小声嘟囔了一句。

    什么打人?抢东西什么……

    盛则宁没听清。

    “你方才说什么?”

    老嬷嬷扯了那宫婢一把,毕恭毕敬地道:“贵人快回去吧,奴婢们还要回去浆洗衣服……”

    盛则宁皱起秀眉,“嬷嬷你让她说,我想听。”

    盛则宁都开口了,那宫婢就壮起了胆,不顾老嬷嬷对她的劝阻。

    “贵人恕罪,李嬷嬷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也不太会说人坏话,其实贵人的耳坠并不是李嬷嬷捡的,是两名巡宫侍卫,嬷嬷为了帮贵人把耳坠拿回来,还被他们推倒在地,这才伤了手脚。”

    宫婢是个热心肠的性子,见到李嬷嬷被欺负,实在忍不住要给她打抱不平,洋洋洒洒说了一堆,忽然一个抬头看清盛则宁的脸,并不是宫里有名有姓的主子,想来也做不了她们的主,心里又有些后悔,声音便逐渐小了下去。

    “宫中有些权利的都可以欺负我们濯衣司的人,我们其实都习惯了……”

    李嬷嬷拍了拍宫婢的手背,轻叹了一声气。

    盛则宁听过濯衣司。

    那是发配犯事宫人的地方,被罚入此地的宫人就是整个皇宫里最低等的奴仆。

    再加上宫中有奴仆成千,自然也会滋养出一些刁奴。

    盛则宁还听说过有些护卫还会勾帮结派,上瞒下效,欺压其他低等的宫奴。

    没想到竟然让自己也碰到一回。

    竹喜把擦干净的耳坠重新奉还给盛则宁。

    盛则宁拿着它,看了看,而后抬起水眸对李嬷嬷温声道:“这耳坠子于我而言,丢了也不过是少件饰品,嬷嬷与我非亲非故,为何要如此维护我?”

    甚至不惜与宫中的护卫起冲突。

    一位在宫中待了大半辈子的老人不会因为冲动而行事,而且这件事明显会对她是不利。

    李嬷嬷踟蹰地搓了搓有些干皱的手,低声道:“小娘子是与五殿下一道走的,奴婢听人说起过,想必小娘子就是盛三姑娘……”

    通过封砚这位嬷嬷就把她的身份猜了出来。

    盛则宁也不否认,“我是。”

    李嬷嬷笑了起来,布满褶皱的脸舒展,还能看出一些清秀的轮廓。

    她年轻时应该姿色不差,不知犯了什么事,一直蹉跎在这深宫之中。

    而且刚刚听李嬷嬷那样小心翼翼提起封砚,盛则宁心里觉奇怪。

    这位李嬷嬷莫非以为她同封砚是亲近之人,所以才拼了命也要帮她把耳坠子拿回来。

    这是爱屋及乌?

    可是在之前,封砚见到李嬷嬷时那样冷漠,别说关心一二,都不曾说上只言片语。

    不说封砚,更可惜的是,李嬷嬷也不知道他们俩实际上是貌合神离,并无关系。

    李嬷嬷实在犯不着为了她,冒这得罪人的风险。

    盛则宁把左耳上的金蝴蝶坠也摘了下来,连同之前右耳掉的那只一起拢在手里,走上前,放进李嬷嬷手里。

    “嬷嬷的心意,我领了,只是在宫里,先保护自己才是。”盛则宁抽回手。

    李嬷嬷慌了神,拼命想把东西还给她。

    盛则宁疾退了几步,扶在竹喜手臂上,“这些不值什么,权当给嬷嬷的药钱,万望莫辞。”

    李嬷嬷正要再开口,远处又有人在叫盛则宁。

    “宁妹妹,快些回来。”

    李嬷嬷错过了时机,护卫大步走上前,他还以为李嬷嬷在纠缠打扰贵人,要把她赶走。

    盛则宁领着竹喜匆匆回宴席去了。

    苏氏用扇子暗戳戳扇了她几下,气得不想同她说话。

    好端端的,怎么两个耳坠子都掉了?

    盛则宁无所谓地揉了揉两个耳垂,专心等着开宴。

    为庆祝皇后千秋,权贵家的小娘子们早早就排练好了各种才艺,这次轮番上阵,一点也不输宫廷中的琴师、舞姬。

    让人耳朵舒服了,眼睛也满足了。

    加上大厨精心烹制的宫廷菜可用,还有美艳的王贵妃与魏皇后暗暗斗嘴,平添了不少趣味。

    这一天,盛则宁大体过得满意。

    但在回府的马车里,刚卸下笑脸的盛则宁就觉得自己浑身酸疼,好像瞬间就被疲惫击倒。

    一天都端着一副娴静淑雅的贵女姿态其实很累人,比她拨一天算盘都要累。

    “瑭王殿下说是出去办差了,都没能赶回来。”竹喜把车门一合,就愤愤不平地抱怨。

    大概是觉得自家姑娘又在人前因为瑭王这漠不关心的态度要被笑话。

    魏皇后派人去催了,都没有把人催回来。

    盛则宁抬了抬自己的胳膊,“快,给我捏捏,我肩膀都僵了。”

    竹喜坐过去,捏着盛则宁的肩,嘀嘀咕咕:“姑娘,您就不气吗?”

    “我气什么?”盛则宁掰了掰手指,数道:“去年千秋宴,瑭王在宴上坐了一柱香时间,吃了一块茶点、两盏茶,就说要回去写圣上布置的军策。中秋节,站了片刻,说了几句应景的话,有太傅布置的功课要做。七夕节,出来看了一会灯,遇到两纨绔争灯,上去疏解,而后又给走丢的孩子找家人,直到后半夜才回来……”

    盛则宁转眸,轻松笑道:“你瞧,就是他分明不愿意同我待在一块。”

    因为不喜欢,所以不想被困住,多待一刻都不愿意。

    盛则宁现在完完全全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也难为他的修养不错,所以这么长的时间都没有让盛则宁察觉出他的克制礼貌,其实就是隐晦地表明不喜。

    “……”竹喜沉默了一会。

    “姑娘,您记得可真牢,还是很生气的吧?”

    盛则宁哼了一声,抽回自己的胳膊。

    她决定以后心情但凡有点浮动,就反复拿出这些事来说服自己不要心软。

    宫外御道前马车拥堵,无论身份高低,都一样走不动。

    人语声,马嘶声,喧哗吵闹。

    盛则宁一想到还要耽搁许久才能回到盛府,等沐浴梳洗后都不知道三更几时,身上的累就变得更重了,她懒洋洋打了一个哈欠,倚在车壁,挑起帘子一角。

    好巧不巧,外面正好停着谢家的马车。

    宸王骑着马,陪着马车一道往外走。

    那俊秀的脸上还带着温润的微笑,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自己亲自护送一名小娘子有失身份。

    “谢三姑娘一定得意坏了吧!”竹喜都不由羡慕起来。

    哪怕她不喜欢谢朝萱,但是这一刻还是很羡慕她命好。

    堂堂王爷、官家长子,愿意纡尊降贵去迁就一位小娘子,摆明是给足了她体面与宠爱。

    小娘子的虚荣心会得到无以复加的满足。

    是啊,她命好。

    盛则宁正准备放下车帘,以免被洋洋得意的谢朝萱回头看见自己在看她。

    到时候定然又要说一些话,刺她。

    可她手指才往下沉了一寸,却忽然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封砚竟回来了。

    盛则宁不确定他是不是冲着自己来的,但是手里的动作还是停住了。

    “姑娘、姑娘!瑭王殿下真的是来找你的!”竹喜兴奋地快要压不住声音。

    盛则宁撑着疑惑的眼睛,目不转睛看着封砚骑着马挤进车队,朝她而来。

    四周被堵得不能动弹的马车里也陆陆续续伸出了脑袋,璀璨的金、银和宝石珠钗齐齐晃出了闪耀的光。

    左右人都在东张西望,看着两个明明不太相搭的人缓缓步入同一个画面。

    议论声响起。

    像是被风吹皱了平静的湖面,泛起粼粼波光。

    就和盛则宁的心一样,变得不平静了。

    “抱歉,事情耽搁久了。”封砚骑马靠到窗边。

    盛则宁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下。

    封砚身上穿的还是下午离开时的那身衣,衣摆上沾了些灰,袖口也有褶皱过的痕迹,他定然又去忙公务了。

    若不是盛则宁打听过他现在当的这个差,一月俸禄才二十贯,瞧他日日这般矜矜业业,她都要误以为皇帝给他发二万贯呢。

    “臣女知殿下忙碌,不敢怪罪。”盛则宁没有从车里下来,只是坐在里面垂下了眼,露出一副乖巧又体贴的模样。

    “殿下也累了,早些回府休息吧。”

    封砚看见她垂下的刘海盖过了柳眉,浓睫覆上了眼,让人瞧不清她的眼色。

    她当真是不怪罪?

    封砚都不信。

    封砚有心想要开口再说几句,但是盛则宁在这个关头又忍不住掩唇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

    她好像累了,定然也不愿听他讲那些繁琐又无聊的差事。

    封砚从马背上提起一个用锦布包裹的盒子,递了过来。

    竹喜被着惊喜冲昏了头。

    都忘记看盛则宁的眼色,就下意识伸手去接。

    瑭王殿下居然会送东西了耶!

    盛则宁手还没彻底放下,眼睁睁看着竹喜就把盒子拿了进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封砚就说道:“我走了。”

    没给人反应时间,他就调转缰绳,又挤出了马车群。

    就这?

    围观的人心里不约而同地涌出了失望。

    还以为瑭王殿下转了性,也变得温柔体贴起来,看来还是高估了他,瑭王还是那个瑭王。

    一点也不近人情。

    不过没过多久,她们失望的眼神又变得幸灾乐祸起来,纷纷笑嘻嘻地朝着盛则宁的马车张望。

    没有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丝惊愕与不解的表情。

    竹喜气哼哼地把车窗帘子放下。

    盛则宁也没在意外面的声音,已经把封砚送过来的盒子打开。

    “是丰记的七宝果仁酥啊!”竹喜认出锦布下的木盒子,上面还印着硕大一个丰记特制红戳,外加一个酥字,错不了。

    “他怎么买这个?”

    竹喜点头如捣米,“那还用得着说,肯定是知道姑娘您爱吃!奴婢就说瑭王又不是铁石心肠,怎么会一点也不对姑娘上心……您看这……唔……”

    盛则宁打开盒子,掰了半块塞进竹喜滔滔不绝的嘴里。

    竹喜下意识就咀嚼了几下,眼睛忽而瞪得老大。

    “如何?”

    本来高高兴兴的竹喜,瞬间垮下了脸,鼓着腮帮子,讷讷道:“……有松子。”

    盛则宁手撑着腮,轻扯起唇角,仿佛一点也不出她所料。

    封砚果然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她的忌口啊。

    “那这些……”竹喜觉得很沮丧,也是替盛则宁沮丧。

    原以为瑭王对姑娘上心,但是现在看来,分明也没有。

    盛则宁伸手戳了下竹喜的脑门,声音轻快道:“干嘛呀,你拿回去和榴红她们几个分了吃吧,七宝酥又没错。”

    七宝酥有松子,本就是再寻常不过。

    错的只是不适合她罢了。

    封砚并没有马上回瑭王府,而是先去了一趟皇宫。

    魏皇后正在殿内训封雅话,听见封砚过来了才停下。

    封雅暗暗呼出口气,恢复了被训之前的精神,“五哥怎么这个时间还会过来?该不会是来给母后赔罪的吧?”

    魏皇后瞪了她一眼,“你五哥又不是你。”

    母女俩正说着,封砚已经由皇后的大宫女从帘子后引进来了。

    “母后金安。”封砚行礼,一丝不苟。

    封雅是被魏皇后推了一把才站起来,草草行了礼,“见过五哥。”

    “五郎不是派人说,事务繁忙,现在是事情已经做完了?”

    “是,母后能否借一步说话。”封砚看向封雅。

    封雅早就想溜了,只是一直苦于没有借口,现在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她雀跃地道:“那母后与五哥先聊,九娘先告退了!”

    魏皇后叹了口气,一挥手让她滚蛋。

    殿中只剩下母子俩人。

    看见下首禀气端方,负经世才的青年。

    魏皇后心里感触颇多。

    想当初她别无选择,才选了封砚。

    这些年封砚并没有让她失望。

    相反,他很好,很努力,如今也只是输在他养在了皇后的膝下,而不是那位受宠贵妃的身边。

    皇帝宠妾灭妻,连带着封砚都难得好处。

    但是封砚并没有自怨自艾,而是更加努力。

    再苦的事,也没有丝毫怨言。

    而且也十分孝顺她这位嫡母,听她教诲,为她办事,亲儿子都不见得会有他这样懂事听话。

    “你是来说魏平的事吧?”

    魏皇后虽然在宫里,但是眼线却也能伸到外边,她早就听说了几天前发生在魏国公府的事。

    封砚神色如常,颔首道:“母后原已知晓,小舅惹了不少案子在身,衙司的人不敢处罚魏国公之子,但是百姓怨声载道,年深日久,必成隐患。”

    魏皇后沉吟片刻。

    “阿平还是年轻,看来是该给他选一位大娘子,好好约束一番。”

    封砚一点也不意外,魏皇后并不想处置魏平,甚至连问一句他犯了什么事都懒得。

    魏皇后太懂她这个弟弟了。

    除了有些好色外,没有别的大毛病。

    至于女人,对于他这样的身份的郎君应该都是唾手可得之物,她没有想过并不是所有女人会为了荣华富贵而甘愿受辱。

    封砚便垂着手,不再多言。

    魏家于他而言,始终并不是真正的血亲。

    虽然封砚脸上表情不显,但是魏皇后还是欣愉道:“你能来告诉母后,也是把魏家当作了自己人,母后很是欣慰,只是你待盛三姑娘是否太过冷漠了些,今日在席上我看她很是落寞难过,你虽然忙碌公事,但是也要抽空多去看她,方能维系好和盛家的关系。”

    封砚点了下头,“儿臣知道。”

    魏皇后听他的回答并不走心,就怕只是口头敷衍自己。

    “今天典席宫女告诉我,盛三姑娘端着一盘果仁酥爱不释手,正好宫里还有多,我正准备包了让人给她送去,你既然来了,便交给你好了。”魏皇后很擅长顺水推舟,借故让封砚去接触盛则宁的事也做的得心应手。

    不过这次,封砚却道:

    “儿臣已经在来的路上送了一份过去。”

    魏皇后正准备召唤贴身宫女,闻言抬起头,不可置信地道:“你竟然已经送了?”

    “是,回来的路上遇到了盛大郎,他对儿臣提起,盛家二房常常会在丰记定七宝果仁酥。”

    魏皇后正欣慰木头终于开窍了会哄人,但是没过片刻她又拧起眉,不确定地问:“那你知道,宁丫头吃不了松子,所以在丰记她们都是特定的果仁酥吗?”

    皇宫里的七宝果仁酥特意换去了松子,是因为魏皇后之前听苏氏说过,盛则宁从小就吃不了松子。

    可市面上卖的七宝果仁酥,芝麻、松子、核桃、杏仁……松子还是占头几名的分量。

    封砚脸色倏然一变,站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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