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进德县卷烟厂,  那股烟草味更加浓郁。

    在门房登记之后,一行五人从大门顺着主干道往里走。

    陶南风留意着厂区的平面布局,右手手指微动,  努力将画面在脑海里描绘出来。

    生产车间包括制丝车间、贮丝房、卷接包车间、辅料库房、成品库房、除尘间生产生活辅助用房,呈“山”字形布置在厂区中央。

    动力辅助区域有燃油锅炉房、高压变电站、制冷站、软水站、冷凝水站……卷烟厂对环境质量、水处理要求高,这一栋建筑周边绿化做得很精致,而且还在地下有贮油罐、地下中水调节池等。

    卷烟厂的仓储区域位于厂区西北空地,  占地面积很大,供生产过程原材料、辅料的周转、储存使用。仓储区域外面堆放着一些陈旧机械,上面只随意盖了几张油布遮雨,  显然没有用心维护。看来,这就是卷烟厂淘汰下来准备卖给农场的旧设备。

    除此之外,就是厂前综合办公楼、职工食堂、会议室等。

    厂区道路全是沥青铺设,  经久耐用、噪音低、灰尘少,白墙、钢窗、斜波纹瓦屋面建筑,再加上绿化带常青灌木丛,  整个厂区看上去非常整洁美观。

    陶南风边走边观察,走过生产车间时,  有心看一眼内部构造,  便在窗口驻足,  朝里头张望。

    网架工业厂房,  高约六、七米,空间高。

    由于长期置身于烟草粉尘环境会对工人造成吸入性操作,易引起人体肺组织纤维化为主的全身性疾病,  也就是尘肺病。因此车间要求工人戴帽子、穿工作服、戴口罩。

    但陶南风看到这里的工人戴口罩不规范,不少人将口罩拉至下巴处,塑胶手套也没有戴,  懒懒散散地或坐或站,劳动纪律极为松散。

    想到向北所说的话,陶南风摇了摇头。难怪高德顺厂长要与秀峰山农场合作,这个卷烟厂的工人劳动效率真是太差了。就这样的状态,恐怕连计划内任务都完成不了,更不用说增产创收。

    一个戴着红袖章的平头男子从车间跑出来,冲着陶南风一行人挥手喝斥。

    “走走走!车间重地不许闲杂人等晃悠,你们是哪里来的土老冒?勾头勾脑、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向北上前一步,挡在陶南风面前,解释道:“我们来找高厂长。”

    平头男听到“高厂长”三个字,脸上半点尊敬都没有,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高厂长?高厂长根本不管事儿。”

    一句话令向北想到很多,他点点头:“可不是,常厂长才是主事的人嘛。”

    平头男脸色立马变得和善起来,上下打量了向北一眼:“哟~看来你懂得不少。去吧去吧,两位厂长都在办公楼。”

    周林虎与汪晓溪对视一眼,不得不佩服场长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高德顺厂长此刻正在办公室与常贵副厂长争执着什么,因为太过专注,连向北等人来到办公室门口都没有留意到。

    高德顺四十多岁年龄,体型中等,棉袄外面套了件蓝色工作服,打扮得很是朴素。他一拍桌子,声音提高了许多:“常厂长,这两名工人多次违反车间纪律,必须通报批评!”

    常贵有点小胖,面白无须,看着倒是文质彬彬。他冷笑一声,毫不退让:“高厂长,这两名工人来头可不小,和革委会主任关系密切。通报批评倒是简单,白纸黑字布告栏一贴,罚罚款完事。可是……革委会的小将们要是冲到厂里来搞批斗大会,那我就不管了。”

    高德顺气得浑身直打哆嗦:“你是抓生产的厂长,现在这两个刺头要是不处理?卷烟厂规章制度何在?产品质量怎么抓!”

    常贵慢悠悠地说:“咱们是国企,工人端的是铁饭碗,大家和气生财不好吗?县里给我们下的指标就那么多,慢慢生产慌什么。质量好或坏很重要吗?反正一包湘德卖两毛八,我们又不会多拿一分钱。高厂长啊,您就是太较真了。”

    常贵一只手端着大搪瓷茶杯,悠哉哉喝了一口。

    “就拿秀峰山农场的那几个人来说吧……让他们出原材料、代工?亏您想得出来!我们生产不了就减指标嘛,反正每年县里拔的钱就是那么些。旧设备卖给他们做什么?你放在那里生锈它也是国家资产,一卖出去那可就变了性质。变卖国家资产,这个责任您担得起?”

    高德顺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一心想让卷烟厂走出困境的高德顺完全抵挡不住,颓然坐回椅中。

    一抬眼看到门口站着的人,高德顺苦笑着站起身,从办公桌后走出来,与向北握手:“向场长,你来了。”

    向北与他打过招呼之后,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爱理不理的常贵,伸出手去:“常厂长,幸会!”

    常贵假装没有看到向北伸过来的手,右手稳稳地端着搪瓷茶缸子,低头啜了一口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清脆的“咕噜”声。

    周林虎看他如此轻慢,哼了一声:“常厂长好大的架子!”

    常贵依然没有理睬,扯了扯嘴角,淡淡道:“你们是找高厂长的,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向北拦住常贵,笑道:“刚刚听您说什么变卖国有资产?这顶帽子太大,高厂长也好、我也好,都扛不住。

    不如这样……你们把这套设备做报废处理,无偿赠送给我们农场,我们农场写封表扬信寄到湘省日报,标题就写——工农结合谱新篇,德县卷烟厂支持秀峰山农场发展,如何?”

    周林虎哈哈一笑:“对!这封表扬信我亲自操刀,保证将德县卷烟厂的事迹宣扬到县领导都知道。”

    汪晓溪瞬间便明白向北的用意,不由得在心中叫了一声好。对啊,既然卖不行,那就直接送!三千块钱节省下来,得做多少事情。

    “我可以再联系报社的朋友,为德县卷烟厂做一个专访。到时候我们农场敲锣打鼓来接收旧设备,给两位厂长挂大红花,怎么样?工农结合的新道路,这可是难得的政绩,年终总结好写,升官有望啊!”

    高德顺彻底傻了眼。

    向北这家伙真是好口才,他这是打算空手套白狼,不发一分钱就弄走卷烟厂一套原价上万的进口设备啊。

    常贵却觉得非常好,好得不得了。

    “向场长思路开阔,政治站位高啊。”常贵将手中茶缸子放在桌上,主动过来与向北握手,“就按照你这个安排来,挺好。”

    高德顺却舍不得,旧设备虽说已经旧了,但其实运转良好。新设备是常贵负责购买引进,估计落了不少好处。常贵拿着国家拨款不当一回事,可一心为公的高德顺却心疼得滴血。

    “向场长、常厂长,这件事……从长计议吧,毕竟那套设备还没达到报废标准。”

    向北冲周林虎使了个眼色。

    周林虎妙懂,从包里取出两瓶包装精美的茶油放在办公桌上,满面堆笑:“高厂长您看,这么好的设备送给我们,农场也得有所表示。这是农场自产的茶油,投桃,我们也送卷烟厂一批茶油,改善职工生活,怎么样?”

    高德顺犹豫了。

    汪晓溪笑着解释:“这茶油是农场特产,不对外销售。你们送设备,我们送茶油,这才是真正的工农结合嘛。如果登上报纸,你们想想,多光荣!”

    常贵越听越兴奋,转头对高德顺说:“高厂长,你还犹豫什么?赶紧让工会主席过来商量一下茶油的数量,再让设备科科长把那套设备处理报废啊。”

    高德顺不是本地人,虽然是厂长,却斗不过地头蛇常贵。

    高德顺看着向北,目光中满是挣扎:“向场长,设备送给你们可以,那合作代工的事情……”

    向北拉住他的手,微笑道:“不急、不急,我们从长计议。”

    --

    到了晚上,向北带着陶南风到高德顺家里拜访。

    高德顺其实是个好领导,清正廉明、一心为厂。只可惜他为人正直,不懂得变通,再加上底下人沆瀣一气,把他架空,日子过得很艰难。

    陶南风一进屋,看到陈旧的家具与简朴的装修,对高德顺的印象便好了许多。

    高德顺的妻子面带病容,一边咳嗽一边给客人倒茶。

    高德顺温柔地对妻子说:“这两位是秀峰山农场的领导,向场长,陶科长。”

    他妻子笑了笑:“两位领导都好年轻。”她气息有些微弱,刚说两句话便累得不行,坐在一旁喘气。

    高德顺看向妻子的目光里满是怜惜:“我妻子姓郑,原本是德县小学的数学老师,只是后来生病,只得内退在家休养。”

    向北观察着他妻子的脸色,道:“郑老师体虚,有没有看过中医?”

    高德顺叹息一声:“看,看了好多年。德县中医院、省城中医院恨不得跑遍了,中药不晓得吃了多少,就是不行。”

    郑老师柔弱地微笑,眼睛里透着一丝悲伤:“老高那一点工资都浪费在给我看病上了,真是对不住他。”

    向北试探着问道:“不知道高厂长听没听说过梅遇冬这位医生的名号?”

    高德顺眼睛一亮,顿时坐直了身子:“梅先生在哪里?我先前听人说起过,只可惜后来去找他的时候,听说被打倒下放了。”

    向北道:“梅先生就下放到了德县,只是在方流大队,乡村偏僻您可能不知道。”

    高德顺喜得站起来,连连搓手:“好好好,那明天我就带青媛去方流大队。”

    陶南风在一旁看得分明,这对夫妻眼中有情、话中有爱,显然是对恩爱夫妻。妻子患病多年,高德顺坚持带她看病,一直不肯放弃治疗,是个好人。

    想到路上向北的嘱咐,陶南风轻声道:“梅先生现在我们农场医院坐诊。”

    高德顺一愣,看着向北。

    “梅先生在你们农场?你竟然有这本事,把他从下放农村调到农场?”

    向北看着高德顺,站起身与他目光平视,态度诚恳:“高厂长,如果你在德县卷烟厂做得不愉快,要不要考虑到我们农场另起炉灶?”

    “什么?!”高厂长万万没有想到,向北过来竟然是挖自己墙角的。

    向北继续游说。

    “我知道,您有心想要干一番事业,将德县卷烟厂做大做强,您整修厂区道路、加强环境治理、制订了一系列卫生管理制度,湘德香烟能够成为省内品牌香烟,您居功甚伟。

    只是,您是北方人,在德县并无根基。常贵与工会主席、车间主任联手把您架空,规章制度根本推行不下去。今天白天我在办公室亲眼所见,您想要处理两个违反劳动纪律的工人,都要被常贵打板子。

    这样的卷烟厂,您待下去还有意思吗?”

    郑青媛听到向北的话,心中一痛,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她坐在沙发上,抬头看着高德顺,声音颤抖:“老高,你受委屈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郑青媛面色变得苍白无比。

    高德顺缓缓坐下,挨在妻子身边,抬手轻轻抚着她后背:“我没事,你别担心。”

    他对向北说:“既然梅先生在农场,那我们明天就去农场看病吧。至于要不要换单位,请容我再考虑考虑。”

    向北笑了笑:“当然,我只是一个提议,具体要不要来,我们不强求。梅先生就在农场医院,明天我们一早就回农场,到时候一起吧。”

    高德顺见向北并没有拿梅先生看病一事来要挟,心里舒服了许多。

    他有些好奇地问向北:“你们农场现在连烟厂都没盖起来,怎么就敢来和我谈调动的事情?如果我真的去了,你们怎么安置我呢?”

    向北一直站着,高大的身影在小小的烟厂宿舍里显得更加伟岸。

    “秀峰山农场穷,村民更穷。我在秀峰山长大,对那片土地充满情感。当场长就是为了让大家都吃饱、穿暖,小孩子高高兴兴上学、职工开开心心上班。

    先前开采磷矿的确赚了一些钱,可是帮农场做发展规划的陶守信教授对我说,环境保护很重要,磷矿开采对山体有破坏,我得想办法找到一条可持续的发展之路。”

    向北眼中的光芒亮如星空。

    “什么路,能够可持续呢?我们想到了开厂。开什么厂?农场烟叶长得好,卷烟厂要是能够开起来,不仅能够让村民吃上饱饭,还能带动整个农场的产业升级与发展。

    先前我想和高厂长合作,一是看上了你们的湘德香烟这个牌子,二是欣赏高厂长的为人。可是这次的变故让我下了决心——

    与其代工赚辛苦钱,不如自己开烟厂!”

    高德顺看着向北侃侃而谈,年青时曾经的雄心壮志涌上心头,整个人也变得兴奋起来。

    “好好好,向北你当场长,是秀峰山农场的福气啊。只是……你们想开烟厂,难咧。谁不知道卷烟厂赚钱?没有通天的关系,根本办不下来。”

    向北有秘密武器——苗靖。

    苗靖在工业部背景深厚,目前人在省城工业厅,找他出面难度不大。他与苗靖是过命的交情,一起经历战场生死,关系非一般人可比拟。

    向北笑了笑:“开厂倒是不难,难的是后面如何经营、管理,我们现在缺的是一个懂管理、敢抓敢干的厂长。”

    高德顺第一次听到有人举重若轻地说开卷烟厂不难,顿时来了兴致。

    “好!如果你能顺利把手续办下来,我就过来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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