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峰山农场通车了,  这个消息迅速传遍南北坡的村民,大家敲锣打鼓来到农场,在向北的场长办公室挂上一块匾额——

    功在千秋。

    向北看到这四个字,  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内心翻腾着浓浓的责任感。只要是真心为大家着想,  自己走出来的每一步,都会有人看见。

    趁着冬闲,他召集江城知青代表在场部开会,  将磷矿开采提上日程。

    众人推举乔亚东担任新成立的采矿科科长,负责开采管理,陈志路为采矿科副科长,  负责按国家计划统购统销,  郭俊智为财务室主任,  负责帐目开支。

    考虑到修路队现在的工作转为道路养护,  原班底一分为三,  一部分依然在基建科底下,  负责道路养护;一部分新成立运输管理科,  负责车辆进出管理与调度;一部分送出去学开车,培养未来的汽车司机。

    所有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目前的重中之重,  不是开采,  而是与计划部门联系,明确管理流程。

    秀峰山的磷矿是露天矿,  开采简单,但运输问题怎么解决?有了采矿许可证还要与省城工业厅联系,每年计划开采多少?拔多少款?这些都得在开采之前搞得明明白白。

    向北也不是万能,他能凭借个人关系办下来采矿许可证,  但这个细节问题需要专人处理。

    陈志路站起来,年青的脸庞神采飞扬:“我来负责跑这条线。你们给我一点时间,保证能在三月开春之后,磷矿正式开采。”

    乔亚东兴奋地跳了起来:“好!陈志路你家就在化肥厂,肯定对这一块熟,那就辛苦你回去一趟。”

    陶南风缓缓道:“我和他一起回江城。”

    萧爱云瞪大了眼睛:“现在天这么冷,眼看着就要下雪,你跟着陈志路那么辛苦做什么?我们一起在山上窝冬、吃杀猪饭嘛。”

    焦亮虽然下了台,但下雪杀猪的传统没有丢,这几天山上气温一日低过一日,空气里弥散着冰雪气息,眼看着就要下雪了。萧爱云一听说陶南风要下山,就有些舍不得了。

    陶南风嘴唇轻抿,目光冷静:“我请假,回家一趟。”

    乔亚东有些犹豫:“离过年还有20天呢,你这么早回去……”哪有知青探亲请这么长时间假的道理呢?可是乔亚东面对陶南风清冷的面庞,这个话说不出口。

    陈志路眼珠子转了转,嘿嘿一笑:“陶南风力气大,跟着我一起办事好。我们不请假,就是出差,至于要不要顺便回一趟家,到时候再说吧。”

    换个说法,似乎大家都能接受。

    向北当场拍板:“从明天开始,陈志路与陶南风公务出差,等下到办公室开介绍信,路费全报,食宿每天补助三块钱。”

    陶南风从来不曾占过公家的便宜,张了张嘴想要拒绝,却被陈志路一拖:“你傻呀,本来就是公务出差、顺便探亲。”

    萧爱云也眼睛一亮:“对呀,你也帮帮陈志路。江城化肥厂虽然大,但到底还是与农场隔着省,你们这一趟得跑不少地方呢。”

    魏民瞟了陈志路一眼:“瞧他那小身板,坐车别被人打劫了。有陶南风跟着,的确是安全一些。”

    知青们你一言我一语,都支持陶南风和陈志路同行,一致同意这是一趟公差。

    相处时间久了,大家都知道陶南风为人正直。她这么老实一个人,肯定觉得这回探亲是私事,得自己出路费、食宿费,但现在有领导支持出公差,当然要把这笔钱省出来啊。

    陶南风苦笑一声:“那个,我有钱。”

    萧爱云一把捂住她的嘴,白了她一眼:“瞎说,你现在根本就没有钱,穷得很!”

    向北看着眼前这些活泼团结的知青,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脸上带出浅浅笑意:“好,就这么定了。”

    等到向北离场,陈志路与陶南风拿着介绍信回知青点收拾行李,整个宿舍便热闹起来。

    叶勤:“陶南风,你记得帮我把这封信给我爸妈送过去啊,信里我还放了今年做好的枫叶书签,千万别说我在谈恋爱哈。”

    萧爱云:“陶南风,我这里有十块钱,你到毛巾厂之后给我妈八块,再悄悄给我小妹两块,还有两条我绣好的手绢也带给她,千万别让我两个姐姐看到,那两个厉害得很,什么便宜都想占。”

    李惠兰:“陶南风,请把这袋松仁带给我爸,这是我亲手剥好的……告诉他,我在这里挺好的,明年如果有空回家看他。”

    一说起回家,每个女孩子眼中都泛起泪花。

    都只有十八、九岁,花一般的年龄。第一次离开家人来到千里之外的秀峰山,怎么会不想家呢?

    千叮咛、万嘱咐,陶南风与陈志路踏上了返乡的路。

    一早坐班车到了曲屏镇,再坐上开往德县的长途汽车,歇一晚上坐船到省城,再住一晚,第三天坐上绿皮火车,到达江城。

    因为跨省,车次少,没有关系根本买不到卧铺,好不容易抢到两张站票。等到上车的时候,人群拥挤得连车门都挨不着。

    陈志路急得直跳脚,幸好陶南风力气大,将行李往背上一扛,一只手托在陈志路后背向前一推——

    人群散开,两人顺利挤上火车车厢。

    两个人没有座位,只得将行李团成一个卷,在过道找了个位置坐下。到了晚上只得蹭在座位边上,用各种姿势睡觉。

    坐着、趴着、踡着、站着……

    车厢里满满当当都是人,列车员推着小车卖瓜子热水艰难无比地向前行走,陈志路单手扶住座位靠背,站在陶南风身后,示意她靠着自己的小腿眯一下。

    狭窄的空间接近了两人的距离,陶南风没有拒绝,坐在行李袋上,身体向后靠了靠,闭上了眼睛。

    灯光昏黄,车厢里弥散着各种气息,厕所一开门,那味道更是熏得人眉毛直颤。这令爱洁的陶南风感觉有些不适,眉头微蹙,漂亮的脸庞多了份娇怯之姿。

    对面一个大妈看着不忍心,屁股左右挪挪,硬是挤出一个狭小空间,招呼着陈志路:“让你妹妹坐这里来。”

    陈志路弯腰叫起陶南风,两人连声谢过。

    大妈看着陶南风,她面庞洁白如玉,更衬得眼睑下方浅浅的青色阴影很显眼,便好心地询问:“看你们这样子,怕是几天没睡好吧?怎么这个时候出远门?多辛苦。”

    陶南风疲惫地抬手掩住嘴,悄悄打了个呵欠。陈志路看大妈心善,便打起精神回应:“我们这是回家呢。”

    大妈又问了几句,陈志路礼貌地一一回答。

    陶南风的脑袋一点一点,耳边听着两个人的对话,声音越来越遥远、越来越遥远……

    一夜无梦。

    难得一次没有梦境耗费心神,陶南风睡得很香。被陈志路的摇晃吵醒时,茫然抬头,不知道身在何处。

    陈志路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欢喜:“刚刚广播里说,下一站就是江城!我们到了,马上就到家了!”

    陶南风一个激灵,脑中一片清明,转头看向窗外。

    火车开始减速,电线杆、道轨、货车车厢在眼前闪过,满是灰尘的夹竹桃、红色的波纹瓦屋顶、灰蒙蒙的天空……

    这就是我的家乡,江城。

    陶南风猛地站起身,抱着自己的行李袋,眼中绽放出极亮的光彩。到家了?这就要到家了?

    随着拥挤的人群下了火车,听到熟悉的乡音,陶南风归心似箭。

    江城是全国有名的工业城市,城市规模很大,一条扬子江将城市分成两个部分,江南是文化、教育集中地,江北却是工业、商业集中地。

    陶南风家住江城建筑大学,属江南;陈志路家在化肥厂,属江北。两人交换了家庭住址之后,约定好见面时间,便一起到公交站分别坐车回家。

    先坐1路电车,再转25路公交车,一个半小时之后,终于回到阔别一年半的江城建筑大学。

    江城建筑大学始建于五十年代,由江城高等工程学校、江北工程学校、江城土木技校、扬子江高等工程学校、鄂市市政工程学校五所土木工程类院校合并而成。北有桂山巍峨,东临汤山公园,西与江城最大的兰湖相连,风景秀美、学校氛围极浓。

    从学校东门走进,一条长长的香樟路清悠宁静。

    陶南风右手拎着一个青灰色行李包,斜背着一个军绿色大挎包,穿一件藏青色棉袄,疾步如飞。走过这条香樟路,向左转过一条小路,那里便是江城建筑大学的教师宿舍区。

    远远看到一片两层小楼,红色砖墙、红色瓦片坡屋顶,陶南风的心跳渐渐加快。

    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道路尽头之处。

    瘦削挺拔的身材,穿一件蓝色旧式过膝长棉袄,脖子上披一条纯白围巾,黑框眼镜,面容清雅,眼含热泪,嘴唇在微微哆嗦。

    “南……风!”

    陶南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定一秒,忽然飞奔起来:“爸——”

    寒假里,校园有些冷清。留在家属区的左邻右舍听到动静纷纷从屋里探出头来,看到风尘仆仆的陶南风都有些惊讶。

    “是陶家老二啊,南风怎么回来了?”

    “听说上山下乡当知青去了,这次是回家探亲的?”

    “这么久没看到,倒是越来越漂亮了。”

    陶守信此刻什么也听不见,镜片后的眼睛里有泪花闪动,他认真地看着站在眼前的女儿,抬起手轻轻抚上她的头,声音有些颤抖:

    “南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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