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北上马,  农场领导班子随之调整。

    生于早春三月的陶南风,刚满十八岁便当上了秀峰山农场基建科科长;

    原基建科科长杨先勇升任副场长;

    原修路队副队长毛鹏接任修路队队长。

    陶南风上马,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开展知青点的规划与设计。

    分别来自德县、南县、省城、悠州、岳州的两百多名知青,  一共五个知青点,  目前住的还是茅草房。先前雪一化修路队便忙碌起来,  陶南风根本顾不上盖砖瓦房的事情。现在接手基建科,  准备扎扎实实先从建筑设计开始。

    江城知青只有一十个人,一座单面走廊、五间宿舍的砖瓦房建起来快,  可三百个知青、五个知青点同时开建,那得多少人力、物力、财力?

    农场现在根本没有这个实力。

    陶南风是个做事认真的人,一次又一次走访知青,到知青点踏勘,对照着父亲给她寄过来的《山地建筑施工手册》,最后给出一个折衷的方案——

    不拆除重建,原址改建。

    茅草房最大的问题是维护结构的问题,  那就先在外围砌土砖,对屋顶进行加固。

    经过陶南风设计的茅草屋顶,  严格按照一层山泥一层茅草的顺序进行铺装,拍紧压实之后就能保暖、遮雨。再加上土砖墙挡住寒风,  知青们顿时觉得屋子暖和了不少。

    虽说不如江城知青点砖瓦房那么精致、阔气,但住了这么久茅草房的知青们都知足了。

    “农场诗人”杜晨哲的诗《希望》被顺利发表之后,  诗兴愈发浓厚,  在新居落成之时还写了一首小诗。

    “飞翔——

    我的新房子

    有一面厚厚的墙

    我在这里游荡

    风来了

    展开梦想的翅膀

    飞翔……”

    看着手中的诗,  叶勤撇了撇嘴,  瞟一眼杜晨哲:“这一句风来了,是不是另有他意?你对我们家南风还念念不忘?”

    杜晨哲拼命叫屈:“这里的风,就是个指代,  你不要想多了。”他现在被叶勤拿捏得死死的,就怕她生气不高兴。

    对了,江城知青中的第一个谈恋爱的人,是叶勤。

    叶勤看上了杜晨哲的才华,主动追求。杜晨哲感激她帮忙投稿,感动她热情似火,虽然未来不知道在何方,但两人书信传情,正式建立起了恋爱关系。

    春天来了。

    秀峰山的树开始抽新芽,杜鹃开始打花苞,连青苔都绿油油的。空气中浮动着甜甜的香味,农场进入农忙季节。

    向北傍晚忙完回家,两个媒婆一起上门来。

    向北家是1948年春天从跑马镇迁到南坡村(后改为南坡大队)向家坪,一家三口,人口简单。

    这里山区的房子多是夯土砖、茅草屋顶,向北复员归家后翻修老屋,盖上小青瓦,一进三开带灶房、茅房、鸡窝、猪圈的宅子在村里算是独一份。

    媒婆是来替向北说亲的。

    田媒婆一张巧嘴死人都能说得活转来:“向北现在年青有为,才一十六岁就当上了农场场长,这可是国家干部啊。俗话说得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这回给你说的绝对是打着灯笼也打不着的好姑娘。不仅人长得俊,干起家务来也是一把好手,村里村外人人夸赞,是个过日子的好对象。”

    柳媒婆殷勤地凑近来:“向场长现在位高权重,再说亲那可是好好挑挑。村里的姑娘哪里配得上向场长哟~我这边有个好姑娘,是南屏镇小学的老师,年青有文化,她愿意嫁到农场来。”

    向北母亲梁银珍也很瘦,圆脸盘,看着和善可亲,她腰间系一条深蓝围裙,听媒婆天花乱坠,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都好。”

    向北还没表态,父亲向永福干完农活从屋外走进来。向永福看上去足有五十来岁,身材干瘦矮小,略有些驼背,满脸皱纹,麻布夹袄,身后背个竹编背篓。

    向北迎上前,帮父亲放下背篓,父子俩一高一矮,形成鲜明的对比。

    有媒婆上门是好事,向永福看了两个媒婆一眼,听她们叽叽喳喳说完,慈祥地看着向北:“北啊,你心里是个什么章程?”

    向北摇摇头:“不找。”

    向永福犹豫了一下,接过老伴递来的旱烟,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没有表态。

    田媒婆与柳媒婆交换了一个眼神:“咱们坐下来商量商量嘛,彩礼钱都好说,关键是姑娘真不错,又都相中了向北,要不你们先相看相看再说,行不行?”

    梁银珍显然也有些意动,轻声开口:“北啊,要不咱先看看?”

    向永福从屋檐下扯了两串干红辣椒塞到媒婆手里,客气地说道:“咱们家向北当家,麻烦你们跑这一趟,向北说不找,那就不着急,请回吧。”

    等媒婆离开,向永福叹了一口气。

    “北啊,你今年十月满一十六,同村常贵、常春兄弟俩家,小时候经常和你打架的两小子,现在他们的娃娃都能打酱油了。我们年纪大了,你就真不想成家吗?”

    梁银珍也劝儿子:“你要是喜欢文化人,刚才媒婆说的老师不是很好吗?你可不能当了点官就迷了眼,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回到家中的向北明显很放松,坐在竹椅上,靠着椅背伸长腿,一副慵懒模样,浅浅一笑:“妈,我心里有数。”

    向永福是个勤快憨厚人,平时除了吃口旱烟,没什么爱好。秀峰山土地贫瘠,就适合种玉米、土豆,还有……烟叶,他抽的旱烟就是自家种的。

    听到儿子说心里有数,向永福憨憨一笑:“有数就好,有数就好。你十六岁当兵,这么多年不在家,我和你妈白天晚上都揪着心咧。现在回了家,天天能看到你,满足了……”

    听向永福说到这个,梁银珍的眼圈便红了,撩起围裙擦拭眼角的泪水:“我和你爸每天提心吊胆,就怕你打仗出点什么事。人活着就好,活着就好,结不结婚、生不生子,妈不强求。”

    向北听到父母半点不勉强自己,双手交叠置于脑后,抬头看着屋顶那一片亮瓦。傍晚阳光透过这一片明瓦投射进来,映出橙色光芒,仿佛陶南风那一双眼睛,流光溢彩。

    他认真地看着那一片瓦,嘴角渐渐上扬,声音也变得轻快起来:“放心吧……”

    至于让父母放心什么,向北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心里藏了一个姑娘,这个姑娘个子高挑、漂亮能干、善良勇敢、单纯大方,她力气很大,她不爱说话,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她有文化、有抱负、有理想,她懂建筑、会盖房、会修路,她不会困在秀峰山农场这一方天地,她会走得很高、很远。

    炸山的那一幕在眼前闪过。她踩在自己肩头,纤细胳膊挥舞着铁锤,却有千钧之力,仿佛神灵一般。

    如果能够成为托起她闪光的那个人,即使被踩在她脚下,自己也甘之如饴。

    她在农场一天,就护她一天周全。

    守在她身边,看着她不断地向上,一直走到自己够不着的地方。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难道眼睁睁看着她远离?想到这里,向北目光变得坚毅:若是舍不得,那就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强、更有力!

    到了晚上,向永福看到老伴从床脚樟木箱最底层翻出一个红布包,脸色就变了:“银珍啊,你把这个拿出来做什么?”

    梁银珍抬手摩挲着红布包,眼中带着深深的怀念:“你说咱们家北,到底像谁?”

    向永福摇了摇头,声音变得很低很低:“像他亲妈吧。”

    梁银珍将红布包紧紧贴在胸口,眼泪扑簌簌往下落:“我那妹子,也是个胸有成算的,不让她干革命,她非要去。偏偏连革命成功那一天都没有看到,只拼了命送回来这么个宝贝。”

    向永福走到她跟前,搂过她肩膀,安慰道:“不要去想了,现在已经是新中国,反动派已经被打倒,咱们家向北长到这么大,还当了兵,我们对得起革命咧……”

    梁银珍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妹子干革命,死了;妹夫干革命,没了音讯;咱家向南跟着他小姨,才十六岁就被杀了,人人说他是慷慨赴死,可是我心里痛!

    妹子还我一个向北,可我还是硬着心肠送他当了兵,差点死在战场上,我这心啊……我只想守着向北,看着他高高兴兴活着就行,我不想当官,也不想发财,我只想看娃娃活着!”

    向永福抬手帮她拭泪,轻声道:“你莫吵醒了娃,现在都好起来了,咱不搞革命,咱就在这向家坪种地。这里谁都不知道我们的过去,不用怕、不用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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