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冬时记,盐藏储菜。

    岁首,诸邦来贡。

    齐聚角抵场。

    北善骑射南崇武。

    南土邦族至今保有武礼。

    有些部族未设君位,仍以强力择首。

    大王因擅长白拳而受青睐。

    现任太子凤美,看似弱质,实则精于剑击。

    但殷国建国以来,限制刀剑利器流通。

    削弱民间尚武之风。

    斗武搏艺也只在战场和外交上用了。

    田夏时已入驻太子府。

    来至角抵场,沿台席而坐。

    近距离欣赏肉搏大赛。

    诸邦使者各推选一名勇士参赛。

    殷王推选之人,正是小葛提过的卫荆。

    此人现已连胜数轮,依旧在场上屹立不倒。

    本来田夏对摔跤没什么特别嗜好。

    这会儿倒看出一点兴味来。

    卫荆既是殷王私兵,固然厉害。

    对面倒也不至于三两下就被撂倒。

    但凡多使些气力,车轮战之下,耗也耗空他。

    估计谁家也不想当出头鸟。

    都只是过来应酬一下,意思意思罢了。

    小葛傍在田夏和太子之间。

    看着场上蛮子斗武,只觉得粗野无趣。

    想要打呵欠,又碍于人眼,不得不强忍。

    久跪之下,腿酸脚麻。

    时不时要挪动身体来缓解。

    不能站,又不能全坐。

    难受至极。

    田夏见小葛浑身爬虫一样,把头靠过去,轻声道:

    “你到后面活动活动。”

    小葛摇了摇头,眼梢瞅向凤美:

    “我不敢。”

    凤美听了,借个故,带小葛离席而去。

    兰夫人坐在高台上,瞥见儿子陪同侍女,撇下正位。

    想起丈夫的疏离,当下觉得不妥。

    不禁怀疑起自家儿子找上齐家女儿的真实意图。

    若那孩子不提齐家女儿,只说相中人家的丫头。

    那她是万万不会答应的,门儿都别想进。

    田夏哪晓得兰夫人千回百转的心思。

    只看那卫荆在场上形单影孤地立了有一阵子。

    眼见场面冷了下来,殷使提气喝道:

    “满场皆是败者,再没一个,敢来挑战吗?”

    诸邦不乏骁勇者,这样公然挑衅,自有愤然欲上的。

    无不被自家使者拦住。

    那殷使心道:这才多少时候,都来敷衍,显不出自家本事,反是给咱们难堪。

    正打算叫托儿出来,再好好斗它几个回合。

    却听人群后传出大笑,声如洪钟,余音震荡。

    “败有何惧?败了亦可再败,敢问贵使,胜可常胜千百载?”

    殷使脸色微变,循礼问道:

    “是哪家来使,竟要藏头掩面,何不现身说话?”

    只听人群中突发一阵骚乱,随后众人朝两边分开。

    见有两人一前一后,从列道中徐徐而出。

    因他们出来的位置,离田夏这一侧的席位较近。

    她格外留意。

    当先一人羽冠黑甲,腰系赤朱丝绦,悬垂翔鹰碧玉押佩。

    外罩一领皮裘及膝短袍,脚蹬百兽绣纹黄皮战靴。

    襟上靴口密织棕毛。

    方面隆鼻,眉飞入鬓,虎目圆睁。

    昂然阔步之间,自有一股豪横之气。

    跟随在他身后的高大男子,甚是奇特。

    这无遮无挡的较场上,冷风阵阵。

    便是湿暖地带,也抵不住寒冬封土。

    那男子却赤膊着,胸脯横阔,身躯凛凛。

    毫无瑟缩之态。

    但他的身体,似被严重曝晒过,色深而不匀。

    皮肤上显见片片烧灼之痕。

    尤以颈侧肩臂处为甚。

    只那些伤上,应是涂了什么偏方敷料。

    如被白雪覆盖,皑皑云斑。

    一时难辨伤情。

    他戴着一张软皮面罩,恰恰遮在鼻端。

    唇周短髭微显,犹似落霜点点。

    满头花白发,草草揪在脑后。

    因长度不够,大半散落下来。

    微微卷曲的发丝,顺着脸侧,垂至颌下。

    再细看,那发尾处连同耳端,都有黑色焦迹。

    大约耳缘有残损,以铜熔铸,做了个形状,包裹住缺失部位。

    待两人走过席前,背身而对。

    田夏才看见那男子的左肩胛上,有圈暗红纹印。

    是用滚烫烙铁生烙人肉,再以染料沿疤刺绘的奴隶标记。

    殷使观衣识人,虚抱一礼:

    “这不是梁邦来使?却怎么换了,不知该如何称呼。”

    那当先的豪壮汉子,看也不看使者一眼,直往殷王座前大步而去。

    被护卫拦下后,方才单膝跪地,朝上拱拳道:

    “大梁伯努客克,见过殷王、王后。”

    人群之中,又起一阵喧哗之声。

    众使面面相觑。

    原来赴殷使从,多是小头目或客臣。

    梁邦使者,一直由各部首领充任。

    这次来的,却是个嗣位的人选。

    梁君有两名嫡子。

    长子名叫伯努汗。

    次子正是这位——伯努客克。

    殷王上位之初,梁邦已经建国多时。

    数度交锋后,硬是把他们打到去国归邦。

    自此南土唯有一国可称雄。

    但梁人显然是没被打服。

    虽不敢再称国,对内却自称“大梁”。

    殷王看在他们按期献贡,足够老实的份上。

    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好了伤疤忘了痛。

    梁君竟敢纵容他家小崽子,跑到殷国地头上撒蹄子。

    看来还是没教训够。

    “原来是昆鹚老友的娃儿,不必见外,可把本国当作自个儿的家,住个五载十载,岂不美哉。”

    伯努客克脸色一变。

    昆鹚是他父亲的名字。

    因“鹚”为水禽,又无鸿雁高志。

    登位后再无人呼之。

    看似拉家常的客套话里,尽是藐视威胁。

    伯努客克愤而起身,指定卫荆,扬声道:

    “不管住个几载,也先看看大王引以为豪的武卒究竟多少斤两,上场的兄弟里,又有几个尽了一分的力。”

    这番话,点出殷国开办角抵赛,不过是炫耀国威,逢场作戏。

    也替诸邦参赛者,挽回一点颜面。

    殷王“噢”了一声,一对利目扫向他身后的男子:

    “梁邦这回,又带了哪部的勇士过来?叫什么名字?”

    伯努客克一笑:

    “不敢,他无名无姓,不过是我捡来的一个野奴罢了。”

    众邦惊诧。

    能参加殷国盛会的,不说多高贵,好歹先给人上个户口吧。

    拉个奴隶来充数,不是想作死?

    都觉得这崽活不长了。

    殷王倒觉得老梁家这个次男挺有意思。

    没他来这么搅合一下,还有什么乐子可看?

    “我殷国没有奴隶,人人都是好儿女。”

    伯努客克瞪了卫荆一眼。

    “是啊,没咱们诸邦助力,哪来那么多数典忘祖的好儿女。”

    卫荆从上场开始,一直沉默无言。

    直到这时,才冷冷开口:

    “闲话够了,开始吧。”

    田夏初见卫荆,就觉得他的样貌身形不像这边的土著。

    再听伯努客克针对他的话,心里笃定卫荆原是梁人。

    这大梁也算田夏的娘家。

    他们到底是惹了多少自家人的怨气。

    白白把人口流失出去。

    还不自省!

    又想到天子“要兴大梁”的命令。

    …………

    …………

    …………

    依她看,先把眼前这个次男,从头到脚剐一遍。

    一片都不要留。

    才有指望。

    伯努客克逞了个小威风,到底还懂得适可而止。

    也就退到场边。

    那野奴和卫荆走到中央,对面而立。

    卫荆抱拳行礼,那野奴却直着身体,一动不动。

    伯努客克道:“一个野奴哪懂什么虚礼,要上快上。”

    卫荆皱了皱眉,不想碰人伤处。

    去抢对方的下盘。

    本想给他一个仰摔。

    哪知一抄,两脚如根扎地,纹丝不动。

    却露了自己的后门。

    那野奴抬手落肘。

    要使肘记钉他背心。

    但落肘奇慢。

    被卫荆往后跳开。

    伯努客克轻笑一声。

    卫荆顿时觉得怒气上头。

    虽然别的对手也没全力以赴。

    好歹先展露两手试探。

    几下不过,再知难而退。

    这个野奴却在能得手时,刻意减慢速度。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在放水。

    那野奴指了指卫荆,又指向身上的伤。

    微微摇了摇头。

    田夏猜想那位是想告诉卫荆,别顾忌他的伤。

    刚才那一回,是报善意,而非侮辱。

    不用放在心上。

    伯努客克却在旁边煽风点火:

    “他叫你别婆婆妈妈的,怎么?来这儿被细养多年,当真成了个婆娘吗?”

    卫荆没睬他,直奔而上,抢那野奴。

    那野奴并不相抵,侧身一让,出脚轻轻一勾。

    便将卫荆绊倒在地。

    卫荆跃起反扑,又被他巧劲泄力。

    险些冲到场外。

    如此来回几番,只把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他们从来没见过这种比拼。

    就好像大人在逗孩子玩儿一样。

    毫不费力。

    但这不是在取巧吗?

    人群中发出一片奚落之声。

    各邦角抵健将,都不屑那野奴低劣的手段。

    卫荆再好的定力,被几番戏耍。

    也忍不住恼怒起来,气喘吁吁道:

    “角力是力量的比拼,见你花招频出,却不敢正面相搏……”

    一个“吗”字还没出口,那野奴一大步跨来。

    卫荆未及反应,就被绕到身后。

    只觉得肋下、腰胯一重。

    眼前一花,双脚离地。

    竟被横托起来,轻轻松松举高过顶。

    场外议论声倏止,登时死寂一片。

    众人都惊赫于这野奴的臂力。

    殷王更是压住桌案,上身前倾,生怕看漏一点。

    那野奴将卫荆背摔在地。

    以腿制膝,横臂压肩。

    卫荆只觉得手硬似铁,力如山镇。

    无论如何挣扎,也脱不开身。

    不禁大骇。

    那野奴在卫荆耳边悄语一句。

    起身而立,掌面朝上,对他招了招手。

    叫他再来。

    卫荆却爽快道:“是我输了。”

    转身朝殷王跪下。

    “以臣之力,实不能扳倒他,如此武勇之士,怎可为奴!”

    殷王哈哈大笑,转而对那野奴道:

    “若你愿意追随寡人,就在此处,立除奴籍,封荣职,赐田户,如何?”

    伯努客克万万没想到,殷王竟然当众挖他墙角。

    忙不及跑过去,挡在那野奴身前。

    “大王,这野奴是我的近卫,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

    殷王像挡苍蝇一样摆了摆手:

    “小儿,让让,寡人没问你,问的是他。”

    伯努客克转头就对野奴施压:

    “别忘了,是谁救你出兽场,重金寻医,替你治伤,又是谁不顾非议,为你族人争得一片安身之地,你虽挂着奴名,却非奴人,我待你如何?待你族人又如何?”

    那野奴并不言语,一手交错于胸前,向伯努客克单膝跪下。

    伯努客克原本是有些发慌。

    见他宣誓效忠,气焰又窜了上来。

    “大王也看见了,晚辈只能在此替他,领了大王这份心意。”

    殷王听说野奴的族人在梁邦。

    想是外民投奔过去的

    那他自不可能不顾族群,独辟门路。

    虽觉可惜,倒也不甚在意。

    单凭一人蛮力,何以颠覆江山?

    “既如此,不好强求,但胜者之勇,赏还是该赏的,想要什么?”

    那野奴立起身,脸面朝向殷王,横手指向田夏。

    殷王眯起了眼睛。

    伯努客克不认识田夏,但能坐在那个席位上的,不是宫妃就是宗亲。

    身份必然不同寻常。

    他来这一趟,也并不是真想得罪殷王。

    忙就按下野奴的手臂,笑道:“好家伙,竟还贪图美色,要美人儿,我大梁不多的是?你想要,挑几个还不容易。”

    殷王却以为这是他二人窜通好的。

    有意要在人前羞辱殷王室。

    眼神逐渐变得狠恶起来。

    兰夫人以和为贵,出言化解:

    “诸位都是英雄好汉,何来贪图一说?累了这么久,还不让人讨口水喝么。”

    说罢,对田夏微抬下巴。

    田夏心领神会,执壶斟酒,起身离席。

    先端给卫荆。

    道声“辛苦了”。

    卫荆双手捧过,一饮而尽。

    抱礼称谢。

    田夏回桌,又倒一杯清茶,走到野奴面前。

    却不抬头看他,只把茶盏举高。

    满当当的茶水,起伏波荡,溢出杯外。

    那野奴一手拿过杯子,轻抿一口,便即归还。

    田夏正要双手去接,不料他抢先松开。

    杯子落在地上,发出叮当之响。

    茶水四溅,泼湿了田夏的裙角。

    也湿了野奴的脚趾。

    不等田夏有任何反应,那野奴掉头就走。

    伯努客克凑近,瞅了瞅田夏的脸面。

    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说了句“多有冒犯,美人儿莫怪”。

    找了个由头,辞别大王,紧随野奴离开。

    生怕再晚一步,就走不了了。

    田夏蹲身拾起杯子,返回桌后坐定。

    把那杯子,悄悄揣入衣袋里。

    兰夫人忙传舞乐入场,吩咐为众使臣赐宴。

    才算把风波给遮了过去。

    凤美带着小葛,在后席看到那野奴的反应。

    总觉得有异。

    但见田夏面色如常,未起一丝波澜。

    也就把心思藏住,不去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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