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领了王命,自驱一驾大车。
出得宫来,直奔齐家新宅。
到了宅院,见大门敞着。
门口背身立着一个婢女。
想是有些地位,正在指挥家从搬东西。
内侍下了马,上前见礼:“这位家使,我是宫里来的使从,奉我王口诏,请齐大人携女进宫。”
那婢女一转身,原来是锦儿,欠身道:“失敬,容婢子去通传一声,大人先请客堂稍坐。”
那内侍道:“不麻烦了,我就在此处等”
锦儿闻言,知道事急,立刻去了后书房。
齐父和田夏都在书房里。
锦儿推门直入,道了事由。
父女俩对望一眼。
各自整理装束。
田夏在丧服外又套了一件深色直裾袍。
盘发束髻,脑后平插木笄。
戴上齐夫人留下的飞燕帽,黑纱蒙面。
齐父见了,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自掴一掌,领着女儿去前院。
见过内侍,相扶上车。
马车从后街绕至宫门,进入外苑,下了车。
田夏初来乍到,只觉得处处新奇。
这里的宫室矮而阔,掩在花叶林影之中。
放眼望去,一片深幽宁静。
书上称殷为南蛮之国。
如今看来,倒有几分幽居韵味。
前不久刚去过云蒙山,相传山里频有隐士出没。
附近山林涧流,谷地洞庭,多是栖身洗尘之所。
正寻思着,听内侍道:“就在前面。”
田夏抬眼一看。
望见一座四面透风的宫阁浮在灌丛上方。
走到近处,才发现那宫阁是建在木架子上的。
内侍领到宫阁前停住,请父女二人自行上去。
田夏跟随父亲爬上木梯,转进屏风。
见一老汉,靠坐棋桌一侧,专心布棋。
老汉一身黑色花绣袍服。
皮肤黝黑,眼角皱纹堆积,蓄一把络腮胡。
身材壮硕,大肚罗汉。
“外臣见过大王。”
田夏见他爹下跪,也跟着行跪礼,并不说话。
殷王对齐父招手:“来得正好,寡人输了一局,总记着,盘过几日,今日定要胜来。”
齐父应召上桌,陪了三局。
田夏也安静跪了三局。
齐父一胜两负,正好与上回打平。
殷王笑道:“大人可别尽让着寡人。”
齐父道:“棋盘有胜有负,不过一乐而已。”
殷王颇以为然,点了点头,这才看向田夏。
也不叫起,只问:
“来见寡人,怎还藏起了脸面?”
田夏垂首道:“愚妇卑微,当守规矩。”
殷王道:“守规矩不错,可规矩,每处都不同。”
田夏闻言,双手摘下帽兜,伏身下拜。
殷王转动一对浑浊的牛眼,紧盯田夏微俯的脸面。
盯了好一会儿,对齐父道:“这女儿,像你。”
齐父离座称谢,又道:“像她亡母多些。”
殷王哈哈一笑,对田夏招了招手:“过来,让寡人好好瞧上一瞧。”
田夏挪到棋桌前,垂目向下,数地板上有几条棱子。
殷王微眯着眼,上下打量,不自觉流露出一些痴态。
齐父见状,轻咳一声:
“小女新寡不久,仍在守孝期,服丧带孝,冒犯大王,还请大王恕罪。”
殷王早便发现田夏衣着略显臃肿,露在外面的衣领是粗麻素服。
听齐父明言,才收回眼光,夹了一粒棋子在指间把玩。
“听苏子说,你与云姬乃是旧交?”
田夏谨慎回道:“若王问的是苏大人的小妹,确实交情匪浅。”
殷王面露喜色,随即叹气:“爱姬自来宫中,忧闷不爽,身边又无一人能亲近,寡人盼你常来与她作陪,你可愿意?”
“宫外之人,出入多有不便。”
“是寡人的意思,你只管去便是。”
说着,向随侍官使了个眼色。
那随侍官把手往外一比,说声“请”。
田夏谢过恩,起身出了木阁。
殷王却不肯放过齐父,还要跟他大杀几局。
田夏在随侍官引领之下,进入内宫。
来到苏小妹居住的凤翔台。
好大一座宫堂,建在白玉台上。
宫室外壁贴满金板。
远远一望,真好似展翅翱翔的金凤。
宫室后方,有座七层宝塔。
白石砌成,玛瑙点缀。
塔顶七彩斑斓,每块瓦片上竟都镶满宝石。
田夏入宫至此,途中所见之景,多是古朴自然。
唯独这座凤翔台,极致奢华铺张。
她没去过天子王宫,无从比较。
但刘夫人那般讲究,其精心布置的住所,也不及这一半辉光。
随侍官见田夏看得发呆,掩嘴而笑,说道:
“大王为使娘娘过得舒心,择地修建这座宫室,把多年所得稀贵珍宝,尽都嵌入其中,可是绝无仅有的荣宠。”
殷王在位年久,姬妾众多。
这“绝无仅有”,尚且不知虚实。
也就先听着。
进了院门,见有侍女内官十来个人。
聚在台阶前呆站,个个愁眉苦脸。
随侍官不以为奇。
先找到凤翔台的大管事,名叫吉喜的。
让田夏认个脸熟,才问:
“你们不在娘娘身边服侍,全杵在外边儿作甚?”
吉喜甚是无奈。
“娘娘又发脾气,把人全赶了出来。”
“娘娘在哪儿?”
“鸾阁里呢。”
随侍官对田夏道:“娘娘不爱下人伴身,夫人是闺中之密,可自行前往。”
田夏见他们个个面上生怯,想是触怕了霉头。
便详问鸾阁位置。
吉喜给她仔细指点一番。
原来这座宫室的格局,从外面看无甚出奇。
实际却是环山抱月的结构。
所有廊院宫殿呈环形排列,都是围湖而建。
鸾阁就建在大湖中心。
田夏沿路来到湖边,看见水面上一座悬浮亭台。
原来这亭子也是搭建在木架之上。
四面露空。
台阁和飞檐翘角的遮雨顶盖。
统以花柱上下支撑。
田夏从浮桥直上鸾阁,转过屏风
冷不防迎面飞来一物,田夏往旁边一闪。
那物撞在后面柱子上,叮铃哐啷落地。
是个装酒的铜壶。
“叫你们别进来,都没带耳朵吗?滚出去!”
田夏只听见闷闷的声音,进帐却没找到人。
再一细瞧,发现卧榻上有一团蠕动的被子。
声音显然是从被子里发出来的。
“小妹,你哥哥叫我来看你。”
苏小妹揭开被子,露出一张五花六彩的脸蛋。
田夏一看那红肿的眼泡,就知道她是哭花了脸。
苏小妹瞪了田夏好一阵子,恶声恶气道:“你还没死呀!”
田夏见她披头散发,一副小鬼讨债的样子。
脾气倒是没变。
“是啊,没死呢,也险,差点儿就见不到小妹你了。”
虽然苏小妹不大喜欢田夏。
但在这陌生地盘,别说是个认识的人,就算是家门口一条野狗,也瞧着亲切。
等情绪平定下来,她再观察田夏,发现人消瘦许多,本来脸皮子白里泛红,现在红白里又透着青了:
“你不是当高枝大鸟去了吗?看来日子也不好过啊。”
田夏在语气里放进一小撮苦涩:“伴君身侧,少不了要吃些辛苦,住着高堂大殿,享用锦衣玉食,怎么能说不好?世上多的是那些吃了辛苦,也周全不了温饱的人。”
苏小妹却没被她绕进去:“我在说你的事呢,你反倒来教训我?旁人饿了饱了,关我什么事?我只管自个儿舒不舒服。”
田夏脸上带了些笑:“我是用这些话来安慰我自己,日子总是要过的。”
苏小妹白她一眼:“你别把我当三岁孩童来逗哄,我问你,为什么我哥哥叫你来,他却不来?进宫这么久,他见我几次?他还要不要我这个亲小妹了?”
田夏实在告诉她:“你如今已是王姬,你哥哥是外臣,自然不同以往,可他一直惦记你,才托我探视。”
苏小妹怔然片刻,恶狠狠威胁道:“你回去对我哥哥说,我在宫里好得很,敢多说一个不该说的字,我叫你好瞧!”
“好,都听你的。”
苏小妹在被子里闷久了,难免口干舌燥。
起身往桌前去倒茶。
朝旁边一瞥,瞧见柱子上挂的黄铜镜里,映出了一张五彩斑斓的脸。
她尖叫一声,把杯子扔出老远。
“叫她们别在我脸上涂涂抹抹,画成这鬼样子,我要把她们的猪蹄子都给剁了!”
苏小妹一边骂人,一边到处找水盆。
找不着水盆,就大声喊侍女。
见没人进来,又发起脾气乱摔东西。
“你把人都赶远了,她们也听不见,你等着,我去弄水来。”
田夏去外院找个侍女带她打水。
又要了梳子绳子等物,连着一盆温水,端进鸾阁。
先让苏小妹把大花脸洗干净,再帮她把蓬乱的头发梳理通顺。
简单挽了个垂髻,挂在耳边。
苏小妹对着镜子照了照,又爬上卧榻缩成一团,斜眼瞅向田夏:
“可算给你瞧够了笑话。”
田夏道:“我夫君没了,受尽欺凌,家宅被封,父女俩无处安身,才逃到这儿投靠你哥哥。”
苏小妹拍手大笑:“死了丈夫,那不正好?方便跟我哥哥再续旧情,你成了寡妇,刚好给我哥当个妾,我可怜你,叫你一声嫂嫂,也不是不行。”
田夏也不气也不恼,只定定地望着她。
苏小妹见她眼神温和,鼻子一酸。
笑着笑着,就又哭了起来。
田夏见她又笑又哭的样子,想起锦儿。
忍不住想要近身安抚。
小妹却像沾了屎尿一样推开她,满脸嫌恶。
“还真想当嫂子?别作梦了,便我哥想,他贾家不要脸的?”
“你不一直叫我齐姐姐的吗,姐妹不更好?”
“啊呸!”
“……”
苏小妹缩到卧榻一角,搓够了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喋喋不休抱怨起来:
“我以为进了宫,也就只要像以前一样,多讨好讨好,唬住那个臭大胡子,就不会再吃苦了,谁知道他越高兴,就越要让我受苦,我根本不想呆在这儿,我问你,我哥现在官大,又傍了大户,我要跑了,他还会遭殃吗?”
“你哥的官职,身份地位,都是君王赐予,君王的恩赐,全是因为你在这儿,如果你走了,他还剩什么呢?”
顿了顿,又道:
“若你兄妹二人都不在乎这些,也不来了。”
苏小妹咬住嘴,不说话了,只把被子攥在手里拧来拧去。
就好像这被子跟她有多大仇一样。
半晌才道:“还不是你家那死鬼害的?不是他,我哥才不会让我进宫!”
田夏心说那可不一定,不想旧事重提,轻问道:“大王他是骂了你,还是打了你呢?”
苏小妹把脸皱得,能挤出汁来:“他每次来,非弄疼我不可,叫我连装个样子也装不出来了!”
说着,抬高手,摞起袖子。
田夏一看,玉藕段儿似的膀子上,布满指印。
已敷过药,闻起来夜雨幽兰,绝佳的香药
“那老家伙还说好看得很,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田夏可不敢接茬。
苏小妹“哼”了声,放下袖子。
又问田夏:“你家那个死鬼也这样吗?你是怎么忍住疼的?”
田夏懂个毛线。
“如果能多喜欢一些,也不会觉得太难捱了吧。”
“喜欢?那又老又丑的,像只大癞蛄子,你倒说说怎么喜欢个法子?”
田夏想起他爹的体会,可老爷子其实不显老。
能招到那么多学生,至少不会面目可憎。
老爷子说过殷王的为君之道。
对小妹怕是不管用。
“长者为人处世之道,总有可学习的地方,王很看重你,才允许我这个外人进宫来看你。”
苏小妹闻之欲呕。
“你是我哥哥找来的说客,还是大胡子找来的说客?”
“总归你进宫就不是自己乐意,既然走不了,就算不快活,也要自找兴味,单是男女之情,哪能有亲情牢靠?”
“你说这些话,能拿多少好处?我听了你的鬼话,又能得到多少好处?”
田夏心说哪有什么好处不好处的。
就是混日子先。
连当前日子都混不下去,更别谈长远。
“小妹,你哥哥不想你委屈度日,我也一样。”
苏小妹把头一歪:“听起来,你还挺喜欢我了?”
“是挺喜欢啊。”
苏小妹拍腿大笑。
“天呀,你喜欢我哪儿呀?跟你一样能装?还装得没你像样?”
田夏来跟小妹见面。
这头一回,主要是探探小妹的态度。
看她愿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善意”。
只要她能开心,就是最好。
苏小妹明知道田夏受人之托,哪有多少真心。
可她多久没法跟人好好说上话了?
能像这样磨一磨嘴皮子,心里舒畅多了。
等田夏要离宫时,她还意犹未尽,不想放人走。
“喂!你以后还来不来了?”
“你想我来,我就来,你不想我来,我就不来,你想是不想?”
苏小妹拧巴半天,也说不出一个“想”字。
把一张小脸给胀得通红。
田夏见她要发急,及时端正态度:
“我一个外人,没有允许,不能擅自入宫,想我过来,就跟大王讨要,让我进出自如些。”
苏小妹口水连喷,驱蚊逐蝇,要田夏有多远滚多远。
田夏踏风步云出了鸾阁,走过浮桥,回头再看一眼。
苏小妹竟跟了出来,孤伶伶站在桥那头,眼巴巴望着这边。
田夏顿时起了一种不舒适的感觉。
当下强压回去。
苏小妹见田夏望着她,一扭身,跑走了。
虽不遂意,还能任性妄为。
至少暂无忧虑。
殷王正在局中,听闻田夏已出凤翔台。
心思便不放在棋盘上。
齐父寻个难处,先寄了这一局,自辞而去。
殷王速至凤翔台,直入鸾阁。
见小妹缩在卧榻一角,紧抱被子。
便去坐在榻边。
小妹不甚甘愿地挪开被子。
慢慢爬到大王身后,替他捶肩。
撅嘴道:
“齐姐姐说我不懂事,我偏要懂给她瞧。”
殷王大喜,传了宴乐娱兴。
当晚同帐。
只觉醒时僵若冬茧,旱土干涩。
眠时纯如婴卵,无骨柔润。
见玉肌艳斑渍渍,犹似雪里绽花。
又听梦中呓语不断,时有颤动。
打熬不下,只能悄然夜起,另觅宿处。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