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文姜记事起,就已是齐夫人的妹妹。

    她幼年的回忆里,只有姐姐和姐夫。

    从被抱在怀里,到牵手走路。

    一切理所当然,毋庸置疑。

    漂泊的日子很长。

    她的鞋子总是崭新的。

    总有余粮去施舍给乞讨的人。

    每到下雪天,总会觉得天降奇物,乐趣无穷。

    大概在七八岁的时候,他们有了个正式的住处。

    也就是王城的齐宅。

    从那时起,家里人变得越来越多。

    姐姐开始教她学习种种束缚的规矩,又让她操持事务。

    可那些条条框框和操办,是矛盾的。

    她所学的规矩,划分了内外的界限。

    而她要做的事,必须跨过那道界限。

    她到现在也没能完全明白。

    后来不知怎么,又驯养起信鸽,说要传送家书。

    姐姐从不告诉她母家是什么,家书上又写了些什么。

    只是文姜自己年纪增长。

    从极端相异的面貌上察觉到,姐姐的母家并不是她的母家。

    起初文姜并不在意。

    姐姐和姐夫,就是她的爹娘。

    他们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

    她的家,只要有齐宅就足够了。

    直到有一天。

    她为招揽葛厨子,进入福鼎楼。

    遇上了一个,她最后悔见到的人……

    田夏留意着文姜姑姑。

    自她匍匐在地,一直纹丝不动。

    田夏唤了声“姑姑”,见没动静。

    连忙爬过去,小心翻开身体。

    却发现她口角流血,已经没了意识。

    田夏把文姜平放在地,拨开双唇。

    只见牙齿深陷舌面。

    她往衣袋里掏药瓶,拿出来一看,却是锦儿的药。

    止血药在衣襟夹层里。

    张灵通递上一根筷子。

    转到文姜头前,两指在耳根后一捏。

    田夏见牙齿松动,将筷头从侧面牙缝处抵入,起开牙关。

    血一下全涌出来,顿时下巴红了一片。

    “传医!”

    易官听到小爷喊声,拉开门一看。

    一骨碌爬起身,直冲下楼。

    田夏看不清创面,探两指入口底,用力按住舌脉。

    压了好一阵,见血稍止,叠了块手巾垫塞进去。

    “创面不浅,不能用药,这儿不方便!医馆!”

    “翟晃!你快送她去啊!”

    张灵通得到指示,打横抱起文姜,大步往外走。

    田夏连忙跟了过去。

    刚到门口,听后面道:

    “只剩嫂嫂了。”

    田夏顿住脚步,眼见张灵通转过楼梯口,从视线里消失。

    合上门,慢慢转过身,重又坐了回去。

    刚刚只听小爷语调颇急,却不及留心他的神情。

    就算有什么波动,这会儿,也该调整妥当了。

    “王为什么特意叫姑姑过来?”

    “我中意她,想见她。”

    隔厢后有细微的声响。

    之前拂桌时也听到了。

    “王若下旨,谁又敢不从。”

    “怪我,料不到她会这般内疚,便是你不计较,依她性子,往后在你身边,也难自处。”

    田夏听了,只觉得胃里翻腾。

    募地脑中闪过一句话:

    【你处处替她着想,却未必能令她舒适。】

    “既然王不愿意勉强姑姑,我找我爹作主就是。”

    “文姜早过待嫁之年,是该好好替她作主了。”

    言下之意,倒还是他家的错了?

    文姜姑姑至今未嫁,是因为她从没开口提过这茬。

    没开口就说明还不想嫁呗。

    想嫁,什么时候不行?

    “王说,要兴大梁。”

    “更要抬你母家地位。”

    “好是好,可我能有什么用处?”

    “齐大人会教你。”

    田夏心说,你都跟我爹商议定了,还找我干嘛?

    验货?

    有个阿兰后人的身份,想必很多事更好操办吧。

    就不知道,这个天子爷,对阿兰部现在的状况,了解多少。

    火还在煨着。

    天子平桌上没了小菜酱料。

    只有一口吊锅,汤汁熬得愈发浓稠。

    桌旁摆着一座内外套嵌的汤盆。

    小爷舀汤添补,自取锅里煮老了的菜肉吃。

    田夏放开心事,照样给锅里加了汤。

    提起筷子,努力吃饭。

    等张灵通回来,报说文姜性命无忧。

    田夏已经吃到撑了。

    谢过恩,想要告退。

    天子平突然道:

    “齐大人于王城安家落户,三年无子,姚公着意结交你爹,在那之后,你娘曾去姚家别馆数次,不久便有了你。”

    田夏只记得她娘非必要不出户。

    但天子平说的是她出生前的事。

    “王愿意保我全家平安,我当然要犬马效力,将功折罪。”

    天子平闻言,笑了一声:

    “不是这个意思,罢了,嫂嫂请吧。”

    田夏躬身低头,面朝天子平,退出房门。

    易官正在门外候着,领她一同去了医馆。

    天子平熄了火,离桌收拾盘盏。

    张灵通也不管他,自往矮榻上坐了,继续喝他的酒。

    天子平趴在地上,把翻倒的食具,一件一件摆正。

    盘坐下来,支起脑袋。

    “适才我有露送客之意,她倒不急,赖着不走,你说,是想作甚呢?”

    “无非等一个消息。”

    “可不是吗?幸亏你带来的是好消息,若不然,恐怕这两口汤锅,都要扣我头上了。”

    “她不敢。”

    又一思索,即道:

    “不可用时,就由臣亲自动手。”

    “好歹也算你半个徒弟,怎么急着要她的命?”

    “全凭我王心意。”

    天子平斜他一眼,没吱应。

    用手抓起地上的残渣,塞进嘴里。

    田夏来到医馆时,文姜已然清醒。

    欺瞒被当面拆穿,只觉无颜相对。

    田夏问过医生。

    止了血,用了药。

    创伤虽不致命,大有可能留下障碍。

    情志不通,又会导致伤口难愈,多症并发。

    需要长久精心的养护。

    易官租来一架马车。

    田夏伴在文姜身旁。

    “姑姑听着就行,天子用你骗你,是你有那个价值,有价值就该高兴,姑姑在圣座前自残,是天子不追究,除了那一丁点儿人情,主要还是因为我齐家的价值,一旦没了价值,不死也要死,可我真的不想死,姑姑今日的行为,有可能会牵连到我,可比锦儿还不如啊,如果实在心里过不去,要么,至少,姑姑至少再替我办成一件事。”

    文姜偏转脸面,紧贴厢壁。

    田夏不知道文姜到底起了什么样的心思。

    以致于都不想活了?

    因情绪而失智甚至危重的成人患者并不少见。

    连她师傅,对此也棘手得很。

    所以头一次对姑姑谈及关系利害的重话,真心实意,也经过斟酌。

    却十分没把握。

    齐父得知家人将回,早早守在门前。

    远见女儿和易官扶文姜走来,又见那身上的血。

    满腔欣喜全都变成吐出来的魂。

    田夏看见门口杵了不少人,正好。

    她先吩咐锦儿扶文姜进房休息。

    嘱咐片刻不许离。

    谢辞了易官,去探望兄弟们,又见过魏子。

    看见都安顿好了,立刻带上小葛,一同去煎药。

    齐父搓着手,跟在后面溜达一圈。

    直至文姜服完药,沉沉睡去。

    女儿才总算舍得搭理老父亲。

    “爹没事可真是太好了。”

    “为父当然没事,你们才有事吧,怎闹得如此?”

    田夏发现这庄园里,除了老管家,只有几个不认识的仆从。

    葛大厨子一家不见踪影,连个门生也没见到。

    想来都给遣散了,毕竟老爷子对外已是个死人。

    “爹啊,我想先喝口茶。”

    “有有有,来来来。”

    齐父领着女儿去了书房。

    内间茶水是早前冲泡的,早已放凉。

    田夏自己倒满一杯,大口畅饮。

    齐父正想念叨,却听她道:

    “我到底是不是爹的亲闺女?”

    这一问,只问得齐父猝不及防,浑身汗毛倒竖,背脊透凉。

    “何何、何来此言?”

    “天子爷说的。”

    “啊?他说了什么?”

    “他说爹不让我嫁给大公子,因为我是他亲妹,可现在都有了,该咋办呢?”

    齐父闻言,气填胸口,直堵喉咙。

    脸色乍青乍白,喘息急促。

    田夏见状,像是要发心疾的症兆。

    赶紧去顺抚他胸口。

    “我骗人的!啥都没有!”

    齐父瞬间就变了脸,释然一笑。

    “乖女儿果然在诈为父。”

    “好爹爹果然关心我和将军的关系。”

    “你还诈?”

    田夏把老爷子扶上座,给他倒杯茶。

    “不是我诈,是有人在话里给我暗示。”

    齐父冷声道:

    “你娘轮不到旁人指划。”

    “换作是我,看了书信,也不免怀疑,爹那惊悚异常的反应,好似我不是张家的,就是李家的,总归不是你齐之章亲生的,凭什么?”

    齐父深知女儿心性。

    她要么只字不提。

    但凡问了,就算一时得不到答案,也会自己摸索。

    这时听她直呼爹名。

    显然是触碰到她极为重视的东西。

    看来不掘坑刨底,势不罢休了。

    可有些私事,那真是有口难言。

    尤其是对着最亲的孩子。

    “你娘研读药性,采买耕种,在人眼皮子底下,有心要查,避也避不过。”

    田夏见他爹遮遮掩掩的样子,再品一品天子爷提到的“三年无子”。

    一下就领会了出来。

    “那我娘怀上我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为父有阵子醉得厉害,只道发了几场空梦,你娘却说真有其事,便是在梦里有了你。”

    老爷子年岁不小,在女儿面前提起这些事,还是禁不住满脸通红。

    “爹是喜欢娘才娶的吗?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单是喜欢,也好了,就是太舍不得,你娘跟我时,还小得很,起先扮作童儿,终于身形难掩,她便要以夫妇相称,屡屡提议,为父……为父到底也不想你娘遭人觊觎。”

    田夏一听,这不分明就是两相情愿?

    她娘近乎逼娶,老头子忒矫情了。

    “喜欢”和“舍不得”有什么区别?

    搞不懂。

    “我娘说是什么,就是什么,爹没事给自个儿添堵,还叫别人给我添堵,医案里记录,有人因心怀不畅,醒时难举,朦朦中却能人事,治疗此症的药方,多与安神助兴相重,我娘不过是用了手段要爹的种而已。”

    齐父被这番直言不讳弄得大窘。

    其实他也不是没这么“妄想”过。

    可珠玉在侧,自觉形秽。

    城墙厚的脸皮,面对妻子时,竟成了一片纸。

    这薄薄一层的窗棚纸,他甚至没勇气去碰上一碰。

    那存在心底,不敢确认的结,总不会凭空消解。

    如今被女儿轻易点破,自责未褪,遗憾却更深了。

    那种老男人五味陈杂的心情,田夏根本理解不了,她更在意别的事情:

    “我娘为什么会独自去姚家别馆?有什么用意?”

    “是姚公以和燕公主倔性厌生为由,邀你娘上门劝解。”

    ???

    ???

    ???

    田夏惊笑。

    “那个娶了人家公主,又跑去灭人满门的姚公?他会花那个心思?”

    “和燕公主可是姚公亲自讨要来的。”

    “传闻是真?”

    “真真儿的。”

    “那就怪了。”

    “不怪,燕国是前代遗国,也曾盛极一时,其宗脉可招北地之士,岂料公主并非真公主,乃一美姬所充,燕君阳奉阴违,异心昭然,才招得灭国之祸,姚公趁机迎回质子,先王丧后,扶其登位,便是当今天子,这可都是在天子回国之前发生的事情,其中曲折,他未必全然知晓。”

    田夏听言语之末,隐含怨愤。

    不由心头一动。

    “我娘还活着,是不?”

    齐父没有回答,眼里还未见红,却已是泪盈满眶。

    “难怪爹会受他要挟?怎么不早告诉我?”

    “为父至今尚且悬着心啊。”

    田夏一把抓起老爷子肩头的衣服。

    “爹!那小子说——‘齐大人为保家室,才配合演了一出戏’,可当时娘已经不在了,何来家室?是不是咱们悬着的心,都能放一放了?”

    天子平的话,不可轻信。

    他或是不留神透露出来。

    更有可能,是刻意放出一线希望。

    钓着自甘吞饵的鱼。

    但见女儿这样急迫,想求一个确切答案。

    齐父实在于心不忍。

    “无论何时何地,你娘都跟咱们在一起。”

    田夏瞪着父亲颓然憔悴的面孔。

    半晌,松开手,轻吁了一声。

    瘫靠在椅子上。

    “天子大发善心,有意救拔我娘的母家,还要爹教我怎么用功呢。”

    “撇不开的,为父自当尽力。”

    “还有件事,爹爹替我办妥。”

    “莫说一件,十件百件亦不在话下。”

    “我要爹作个主,把文姜姑姑,许配给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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