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地迁徙人群。
到了哪家境内,只要通过查验,上交保税,就可在规定地点搭建棚所暂居。
便是“外棚”的由来。
阿休常去的外棚,是他部分族民的聚居场所,跟其它牧群商队相杂。
那处在明面上,往来不避人眼。
还有作藏身用的,那就是狡兔三窟,常作游离。
阿休带他姐夜奔穿林,去的正是其中一个隐秘点。
赶到时,人马已差不多聚齐。
有二院马队的熟面孔。
也有面生的,都是跟阿休同辈的精神小伙。
个个盘正条顺,朔风劲草。
似跟马队兄弟早处熟了。
聚在一起谈笑不忌。
唯有一人离众孤立,不言不语。
只见身量庞然,宽肩阔背,颇有虎势熊威。
田夏一眼扫过,先瞧见文姜姑姑,跟马头叔敖挨在一起。
又见小葛,正蹲在一个布篷子外整理行囊。
小葛见了田夏,当即喜笑颜开。
正待起身,却听她问道:
“锦儿呢?”
锦儿从篷子里探出头来,激动难抑,喊声“小姐”。
一把掀开帘子,直扑而上。
田夏张臂抱住她,后退一步,稳住身体。
往下一看,发现姑娘仅着内衫,还赤着脚。
小葛“哎呀”了一声,忙钻进篷子。
不多久又出来,拿了件长衣,披在锦儿肩背上。
田夏感到锦儿浑身发抖,倒也没哭。
像是害怕,又不似寻常怕的样子。
“怎么了?”
锦儿支吾不言,田夏看向小葛。
小葛也是一脸莫名。
“想是见到齐姐姐,乐坏了。”
阿休牵着大犬,跟兄弟们击掌打招呼。
听见他姐这边的动静,把犬绳交给其他兄弟,过来看了看。
见锦儿瑟瑟发抖的样子,嬉笑道:
“八成是被我大兄弟的样貌给威慑到了,鬼鹴,来见过阿姐。”
他朝那离群的汉子招了招手。
那大汉迟疑片刻,一步一顿地走过来。
乍看之下不觉显。
到近处,田夏才发现,这汉子面貌,确实不同寻常。
要说丑陋,倒也不单纯是。
大约生就一副带煞的样子,看起来“凶相毕露”。
阿休昂头介绍:
“他是鬼鹴,翠雁北翔,咱们阿兰部数一数二的大力士。”
一转眼,瞧见兄弟脸上,布满横七竖八的抓痕,忍不住咋呼:
“哎唷,大哥你这是咋啦?被哪家小畜生给挠了?”
鬼鹴瞪他一眼,歪头不语。
锦儿惊跳了一下,把脸埋在她小姐肩头,闷声告状:
“这不能怪我,他什么话都不说,挟着我就走,我还以为要被他给害了呢。”
田夏见那汉子脸上被抓出了血,心下了然,这丫头心虚呢。
忙道:“辛苦兄弟照顾我家姑娘了。”
鬼鹴看也不看田夏一眼,只抱拳朝前一拱,又退回原位。
阿休耸了耸肩,深知鬼鹴寡言的性子,也不跟过去自讨没趣,找其他兄弟唠嗑去了。
文姜小跑过来,只见春风拂面,眼里泛光,又蹙起眉头,嗔怪道:
“你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什么都瞒着我!”
她听叔敖简略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他们在俘虏营时,被姚大公子私招入幕。
当初假扮伶人混进宫,后又充作杂役,常于九月观一带出没。
大公子出征之前,已遣散眼目。
只留鬼鹴继续潜伏在苦役房。
随后众人各作分布,伺机而动
这些,按说田夏都该心里有数。
只她什么都没透露。
阿休接到的命令是:燃火为讯,及时接应。
本拟主公一走,很快就能出手。
谁知一拖再拖,直拖到开春才付诸行动。
不过手起刀落的事。
拖得越久,反越易暴露。
阿休知道他姐是为稳妥起见,但也实在不够爽利。
田夏笑嘻嘻的,任由文姜数落。
还带锦儿进了篷子,一起改换装扮。
稍后,乌肃领来魏子。
也不作耽搁。
趁着消息还没扩散,叫兄弟们各自带人,分批散离。
田夏和魏子由乌肃亲自陪护。
他们走的这条路,原来是赵大夫要带魏子私奔,精心挑选的。
沿途蔽目点众多,是个大疏漏。
前唐君靠送地盘接外客来保富贵平安,根本懒得打理。
姚将军来后,特意在路线上筑垒加防。
至于施工队留的通口,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是只容一人出入的“狗洞”。
钻出狗洞,先到的人已备好车马。
都是当初逃离王城时用的。
马匹养护良好,车子稍作改动。
凡有布料的地方,都改成粗麻,用白布结了几个花团。
加上他们全都素服戴孝。
看起来就是一支奔丧的队伍。
田夏与魏子同乘,文姜带着两个丫头。
乌肃叔敖分车驱马。
阿休在前方引路,他兄弟随护两旁。
马队众人殿后。
绕过城西大道,拐进一条野路。
田夏从车窗朝外窥视。
这条路,越走越眼熟。
如果没记错的话,再往前,有一条葫芦形的峡道。
就是当初,将军遭遇刺杀的地方。
正思索着,一队兵马迎面而来,截住他们。
当先一将喝道:
“什么人?鬼鬼祟祟,趁夜出境,给我围住!”
田夏一听,是杜宪小将的声音。
阿休扬声道:“杜大人不认识小人了吗?”
杜宪一愣,提了马灯,往前一照。
“你是……姚大哥的犬役?”
田夏听他口称“姚大哥”,心念一动。
对魏子轻道:
“我去去就回。”
跳下马,快步走到前方。
“杜大人,是我。”
杜宪乍然见到田夏,被吓了一大跳。
立时翻身下马,抱拳行礼。
“夫人。”
田夏借着灯笼的光亮,向他身后扫过一眼。
多是熟人。
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军官倒是面生得很。
看扮相,应是新来的副手。
骑兵队的副队长,正是在这条峡道里殉亡。
杜宪为此自责不已,一直不曾另设副队。
这副官,也只能是将军走后,强行安插进来的。
“可否借一步说话?”
“呃、呃……………………”
杜宪听过这位夫人各种风花雪月的传言。
因亲身接触过,多少知其为人,风言风语全当无稽之谈。
但是、但是吧!
杜宪可不希望自个儿被牵带进去。
田夏令文姜和阿休左右相伴,又朝那名副官抬了抬下巴。
杜宪心领神会,吩咐副官下马作陪。
一同离远了些。
“不瞒杜大人,我要离境。”
杜宪先是一懵,随后把脸一绷。
“主公的夫人只能是主公的夫人,恕末将无礼,夫人走不得!”
“不走的话,我就不得不改嫁,还怎么做你姚大哥的夫人。”
“啊?”
田夏也不避讳,把二公子对她说过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杜将军。
【君母已嘱意将秋玲与洛水交托小弟照顾,若然长嫂不弃,小弟自当尽义供奉。】
其实杜宪早听到风声,传什么“兄席弟吃”。
只当恶意污蔑,从没放在心上。
可当事人亲口这么说,就不一样了。
田夏问道:“你姚大哥丧期都还没过,我不走,能怎么办?要不杜将军给支个招。”
杜宪紧紧皱起眉头。
那副官见状,小心翼翼道:
“新君的脾性,杜大人是知道的,他绝不会强人所难,只怕夫人误会了。”
田夏反问:
“照你这么说,难道谁都能把君母的旨意不当旨意,新君的口谕不当口谕,只作误会?”
那副官一下就被堵住了。
田夏懒得睬他,只对杜宪道:
“那日,我之所以出城迎丧,是不能接受将军身亡。随后二公子入我内帐探望,我执意询问当时的情况,他含糊说了头尾,我就更是不明白,分明敌军在后,吴将军大部在前,为什么你姚大哥入了陷,还非要回头突破敌军,原路折返?以致于活生生烧死在你面前?”
阿休本来不知道具体战况,听他姐这么一说,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杜宪却一直存有这个心结。
只他绝不肯相信吴将军和二公子会背弃姚大哥。
“还有一事,当初在此地刺杀将军的蒙面人,虽然内穿黎族护甲,但他们牙口细白,我见过真正的黎人,可不是那样,将军也有顾虑,叫我别提,可今天我要走,就不能不说,花钱养私兵,大量制造复杂兵器,绝不是寻常财势所能,二公子言天不容,可那大老远的,谁还能全盘掌握将军具体的行踪?就是阮大夫奉命监国,也经常因为找不到将军的人,团团转呢。”
杜宪闻言,手猛然一颤,马灯落地。
那副官迈前一步。
杜宪连鞘扯出佩剑一横,拦在副官颈前。
那副官连忙退后,绕了半圈,从地上捡起灯笼,提着,离远了些。
田夏还藏着各样私料。
想想,其实跟将军的“死”,也没多大关联。
要全给抖出来,就真是居心叵测了。
而且杜小将也未必不知道。
杜宪朝田夏左手上瞥去一眼:
“夫人要走,谅谁也拦不住,还请夫人允小将相送一程,欠夫人的恩情,只能在此稍作弥补。”
田夏手伤虽已痊愈,却留下消不掉的疤。
杜宪只觉得万分过意不去。
可他要不提,田夏都忘了还有这个人情。
“好。”
田夏牵起文姜的手,一握,握到满手心的汗。
低声安抚:“姑姑放心,没事的。”
带着她往回走。
阿休护在田夏和文姜身后,问道:
“姐,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我骗他干嘛。”
“可,主公是为二公子强固唐城,杜将军和骑兵队,也是主公特意替二公子培养的,吴将军又是主公的师傅。”
“害!那你还是我血脉相连的弟弟呢。”
阿休顿时无言以对。
他姐对身边人总是客气和气,被亲人挤兑也毫不在意。
可眼下这番谈吐,怎么也不能说是没脾气了。
其实田夏说没骗,也不尽然。
只是不打诳语罢了。
老二对她“透露”的消息,真的地方很真,扯淡的地方也是极其不着调。
守孝三年即可另嫁?真是体贴入微,深情如许。
魏子分明是大梁族阿兰部人,什么时候变成别人家的亡国遗脉了?
当时装个死人脸,可真憋坏了她。
借由老二,田夏也让自己记住教训。
好好反思,以前在掰扯方面出过哪些纰漏。
毕竟你也不知道,对面掌握了多少。
杜小将吩咐两名手下看住副官。
整队在前,一路护送出关。
田夏从侧窗看着朦朦夜景顺流而过。
嘴角轻轻一撇。
魏子见了,漠然道:
“你笑什么?以为能去什么好地方?不过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罢了。”
田夏摸了摸脸:
“我笑了吗?”
魏子“哼”了声,把头偏靠在车厢上。
墨晶般的双眸,显出几分随波逐流的麻木。
视线所及,却不知所望。
刘夫人瞒不住起火的事,对外只称疏漏。
至于先君夫人纵火出逃,则绝不许外扬。
因她刘家有蠢蠢欲动者,虽然老二延后出发,按说做了周全的布排。
只怕这乱子传出去,有人要借机发难。
当即赶去外宫,急传阮大夫商议。
夜深人静,阮大夫虽然未眠,难免脑袋里小星星乱转。
听了刘夫人的话,像被凉水浇头,登时给吓清醒了。
思前想后,决定先压下消息,等新君顺当回朝。
直到大火被扑灭,刘夫人方松了口气,正啜着茶,前方来报:
“杜将军——反了!”
二公子行至半路,听闻齐父被刺,正在悬赏凶手。
当即意会这是天子爷的“放行令”。
借机让先君夫人回娘家赴丧呢。
虽然心中大不乐意,在这当口,也不能有稍许忤逆之行。
本打算先正名分,再行放人——只要还来得及。
没想到后方,火烧屁股急奔来报:
“城中发生内乱,杜将军杀了刘副官,突袭驻西营,聚合他的亲部,直扑北垒,被吴将军击退,脱城而出,不知去向!”
二公子再好的定力,这时也把持不住,险些晕厥下马。
他特意从驻西营调派杜宪把守关要,抵御外侵。
用他原封地的人手填补空漏,以防鸠占鹊巢。
怎么竟然!?
就算吴将军能击退他,哪怕杀了他,空缺也补不上了。
他要一个死人有什么用?他要的是他的基底!
可是王城近在眼前。
二公子咬了咬牙,楞是没回头。
只盼天子金令能作威慑。
结果回头路上就遭遇伏击。
在随行亲兵舍身相护之下,狼狈逃窜而出。
却背上一个“谋害先君”的罪名,再也回不去了……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