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至半夜,就能听见冤魂哭泣吟唱之声。”
“你亲耳听过?”
“小人…………确曾听过。”
时近中午,田夏也不坚持,顺原路返回。
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将她行踪报到刘夫人面前。
刘夫人正在修剪花枝,听了传报,头也不回,只道:
“还算她识相。”
御喜道:“宫人说话爱转弯抹角,怕是没听明白。”
刘夫人想了想,吩咐姚管事:
“去叫侍卫守住,非主君亲去,任谁也不许进出。”
回头田夏吃过中饭,跟锦儿在亭台上排石子玩。
作机动的小石子要在大石阵列中找到出路。
如果小石子恰巧走到两石中央的位点上,这石子就不能用了,要换另一个上。
哪边先把石子用空,哪边就输。
这叫打山盘。
是田夏在外头学来的消遣游戏,一个人也能玩。
她早早把这消遣教给了锦儿。
偶发兴致时,也会陪着玩上两局。
这两局的时间,够从九月观到屯馆走上一个来回。
吕回见主仆俩玩上了劲儿,不知道还要消磨多久。
小心问道:
“夫人,今儿不出去了?”
田夏看着石阵,锦儿对此很有心得。
每每总能找到一个可停驻的好地头。
再把手上的小石子慢慢输送过去。
“你说的那暗夜歌声,我还在惦记,不如管事的先忙,等晚上再陪我去看看?”
“君母来后,设了夜禁。”
“宫里以前没有司寝的吗?”
“有是有,只没这般严,不过说来倒怪,小人却不是晚上听见的,也……不是歌声。”
田夏看了吕回一会儿,问他:
“那你是什么时候听见的?”
“大约日暮之前。”
锦儿听了,只觉得新奇:“是什么声音?我也想去听听。”
田夏道:“不急这一时,往后有你听的。”
吕回低下头,不再提这事,只安静在旁候着。
田夏又同锦儿玩了一局。
丫头连胜三把,得了奖励,坐不住,要跟她小姐妹分享。
田夏由着她想去就去。
看看天色,算算路程,也差不多了。
起来舒展身体,带上吕回直奔鬼楼。
楼外院墙高耸,壁立森然。
顶上黑砖亭台,被飞扬的沙土遮蔽得若隐若现。
院门上缠链带锁,两旁各有一名侍卫把守。
田夏见那两个侍卫的装扮,跟阳山带来守宫门的侍卫一样。
于是走近前,示出姚将军赠的阳山铁匕,问道:
“不能进吗?”
那两侍卫瞥了匕首一眼,再看向田夏,竟都流露出厌憎的眼神。
却也不搭理,只把佩刀在她眼前一交,刀鞘相撞,发出铿然声响。
田夏留了心,收起铁匕,也不再扰他们,转头走到吕回旁边。
在地上铺一块布巾,席地而坐。
夕日晕黄,郊野昏尘,一阵渺渺琴音从高顶传下。
曲调空灵婉转、悠远深长。
田夏脸色一变,倏然立起身,瞪大眼睛,仰望楼台。
吕回自被派到田夏身边,从没看她有过这么大反应。
像被勾魂摄魄了一样,凝注那楼久久不能回神。
不免感到奇怪。
“夫人,怎了?”
田夏猛然一怔,问道:
“明明是个大活人,怎么说成冤魂?是将军的意思?”
吕回小声道:“夫人切莫错怪,主君来前,已在此了。”
田夏又朝楼上望了一眼,拾起布巾,慢慢踱步回去。
直到进了九月观,入到内院,上得亭台。
眼见四下里无人,才好好向吕回请教。
“既然是前唐的事,那弹琴的人想来你也认识,怎么还拿牛鬼蛇神来唬我?”
吕回连忙跪下:
“小人并非有意欺瞒,对那楼中人也只是有所耳闻,未曾见过面,实不知如何能引起注意。”
“那你把你听闻的,都告诉我。”
“回夫人,那弹琴之人应是前唐的一名姬妾,不知怎生冒犯了,被束之高楼,关得久了,传着传着,便传走了样。”
“只有这些?”
“小人只知这些。”
田夏心想应该不假,吕回不是君主亲侍。
传言总是有虚有实,他也只能挑妥当的来说。
刘夫人得知田夏又跑了一趟,还拿出阳山匕首当令牌,不禁暗自好笑。
阳山的兵都是她亲儿子的部属,这里没人不知道齐家对她姚家种种背信弃义的勾当。
她那好孙子能带得动人马,难道还能管得住人心?
眼见这一趟过后,再没动静。
想来那贼女娃儿总要掂量掂量斤两。
不是叫声“主君”,就真能当家作主的。
夏至有三候。
在这三候期间,各城城主齐来朝见国君,进献税礼。
这些城主,大多是姚刘亲族。
免不了要聚在一起,吃顿团圆饭。
姚将军任由刘夫人在外殿设宴,邀请亲族朋党。
这次刘夫人倒没忘记给田夏安排一个客席。
设在人后阴暗之处,紧邻柱子。
跪得累了,还有个依靠。
田夏没什么不满意。
今日客多。
除了刘夫人亲族,还有姚将军拉来的文武外官在场。
谁瞧谁都不顺眼。
姚将军一贯的应付。
刘夫人一贯的带人陪席。
只这次不是她两个甥孙女,而是一名俊俏少年。
祖孙俩并坐高台。
看着暗地里在较劲儿,无暇顾它。
倒让田夏吃了顿安生饭。
菜上三轮,乐班退场。
一名女官抱琴入殿堂。
这女官穿一件赭色长衣,头戴高冠,乌纱蒙脸。
只露出一双黑亮鹿瞳。
据说鹿的眼睛不像人眼一样有眼白。
整个眼球如同蓄满墨晶的宝石。
睫毛浓密而纤长。
神秘灵动得不似凡间之物。
是以常用“鹿瞳”来赞美女子眼睛。
这名女官的瞳孔黑而大,嵌在目眶内,像极了蓄满墨晶的宝石。
在场众人见了这对眼眸,无不有所联想。
那些读过诗文的,都觉得用“翦水之瞳”来形容,尚且不足够。
非是“鹿瞳”,才能贴切。
可当田夏见到女官那双眼睛,电光火石之间,竟想起她的亲娘。
虽然齐夫人眸色偏淡,却也如同宝石般满嵌目框,睫毛纤密如扇。
那女官慢慢向前走着,一对鹿瞳左右扫视,视线在每个人身上一带而过。
直走到台前落膝下拜:
“奴家魏子,奉君母之命,特来为众人献奏。”
刘夫人微微一笑,令人搬来琴台。
那女官拆去琴袋,一张七弦古琴横置台上。
悠然调弦抚琴,弦动清音徐徐。
琴曲出自《高山志》,弹的是下五段警示操。
劝诫世人莫因小私,而误大志。
曲音如山峦起伏,寄意人生坎途。
气韵流畅自然,间以掌叩琴身以代击鼓。
曲调先扬后抑再扬,高下错落,意味无穷。
田夏不懂琴韵,但一听就听出这琴声出自鬼楼废姬之手。
姚将军弯弯绕绕尚且够不到的人,被刘夫人一句话就搬出来了?
田夏向前伸头探脑,看不够魏子抚琴时的优雅举止。
见她以黑纱蒙脸,不由想起亲娘遮面示人。
“你眼睛真好看,却为何蒙住脸?摘下来,让我瞧瞧。”
说话的,是跟刘夫人同桌共食的少年。
众人有嫌他多嘴的。
也有好事者,想一窥美眸的真容。
姚将军轻斥:“陆生无礼,好好听琴。”
刘夫人听了,护道:“你弟弟年少,好奇心胜,问一句不碍事。”
姚将军只是一笑,把玩着空盏,不再言语。
田夏见刘夫人像个普通老太太般贴身照顾,已猜出这少年的来历。
姚将军叫了名字,算是替她敲定。
陆生,是姚公侧室所生。
姚将军和二公子同父异母的弟弟。
姚公也就只有这仨儿子。
小公子面皮细白,脸庞秀美。
大约因为稚气未脱的样貌。
他问话时的语气神态,只见天真,不带恶意。
只像个不通世事的顽童。
魏子一曲还没奏完,对陆生的话充耳不闻。
指弦弹拨稳稳的,连一个音也没走调。
陆生见她不理不睬,还不凑趣,站起来道:
“你怎么不理我呀?我想看看你的脸。”
姚将军把酒杯往桌上一落,稍用了些力气,发出不小的声响。
吓得陆生一抖,赶忙坐下。
连厅堂里都沉寂不少,更显琴声氤氲绕梁。
刘夫人斜瞪姚将军一眼。
轻轻拍抚陆生后背,贴耳哄了好些话。
那桌上剔过核的大枣,她还拿剪子剪成小片,才端给小孙子。
生怕块儿大一点,会把宝贝给噎死。
姚将军连眼神都没偏过去一下。
魏子弹完一曲,收琴告退。
陆生托辞小解,从席后绕行,出了偏门。
刘夫人立即示意姚管事跟过去。
姚将军侧过头,隔着人群瞄了田夏一眼。
田夏会意,带同吕回,从另一边小门出去。
等他们磨磨蹭蹭出了殿,已寻不见魏子的身影。
吕回道:“从哪里来,想必还回那里去,夫人随小人走就是。”
田夏不熟悉外宫路线,就由吕回领着,随走随记。
赶了一段路,眼见临近大河。
前面一座石桥,桥前两道身影。
陆生正大张双臂,拦在桥口,不让魏子上桥。
魏子抱琴而立,肃然道:“请你让开!”
陆生嘻嘻一笑,歪过头,把脸往魏子面前凑:“偏不,除非你摘下面纱,叫我瞧瞧你的脸。”
魏子不与他纠缠,转身往别处走。
陆生跃步上前,伸手往她耳上一勾,就把她面纱勾了下来。
田夏这时,与魏子正面相对。
桥头灯火通亮,虽隔着一段距离,也可把她面貌瞧清。
这一瞧,结结实实被吓了一大跳。
她……当真长了一个鹿头?
细看之下,却不是真的鹿头。
而是她的口鼻处绘有图案,看起来就像鹿嘴。
她又天生一双鹿眼,乍见之下,就像在人的躯干上,长了一颗小鹿脑袋。
映着橙黄的灯光,说不出的诡怪。
陆生后退两步,怪腔怪调地叫嚷:
“原来你真是个妖怪呀!”
魏子用琴袋遮住脸面,抢手要拿回面纱。
陆生却把面纱举高,不让她碰到。
还抖着面纱笑闹:
“来呀,来呀,跳起来,看你能不能抓到。”
魏子一甩袖,不要面纱了,掉头往别处走。
可她走到哪里,陆生就拦到哪里。
田夏因姚禾隐在暗处,本来不便出面。
见魏子实在困窘,也顾不上了。
快步上前,挡住陆生。
陆生往左,田夏也往左,陆生往右,田夏也往右。
只当捉鸡崽玩,反正别想绕过她。
魏子在田夏身后轻语:“不当言谢。”
低了头,双手抱琴,直往桥上疾步而去。
“你干什么呀?把妖怪都放跑了!”
陆生恼了,摔下面纱,甩袖跺脚,瞪向田夏。
这一瞪,瞪在田夏脸上,又是一愣,瞬间转怒为喜,笑问:
“小宫女,你叫什么名字?我没见过你呀,你原来就是这宫里的吗?”
田夏望着魏子远去的背影,心里回味无尽。
陆生见姑娘不搭理人,也不生气,又挨近了些:
“好妹妹,你别怕,我是唐君的亲弟弟,我们去那边林子里说话,你悄悄告诉我你的小名儿。”
说着,就要去拉田夏的手。
吕回和姚禾都待上前,却听有人大声道:“那是你长嫂!”
陆生脸色骤变,猛一缩手:“你是齐女?”
连声音都变了调。
杜宪从阴暗里走出来,立在陆生面前,用下巴俯视他:
“太叔,你大哥让我带你回去,叫你不要在这无事生事。”
陆生辩解道:“我可没生事,我是发现了一只妖怪。”
杜宪不明所以:“什么妖怪?”
田夏说道:“天黑风大,公子会怕也是正常。”
陆生听了,怪叫起来:“我怕什么?你是没瞧见那张脸有多稀怪,该捉进笼子里养起来才好。”
田夏抿起嘴,直盯着陆生的桃花眼。
因灯的方向,映得她脸半黑的,眼瞳里闪出莹莹的幽光。
陆生被这么一盯,只觉得被蛰了一下。
想起田夏的身份,又连带想起他大哥。
往杜宪身后缩了缩,不敢再跟她对视。
杜宪往陆生后背上一拍,推着就走。
走出几步,回头对田夏颔首示意,随后大步跨离。
因走得太急,撞倒了路上一个士官。
田夏眼角一直瞟着姚管事。
见他没有随小公子离开,还在原地呆着。
也就顺势上了桥,扶栏观赏长河夜景。
吕回见她屈指抠住桥面,叹道:
“诸邦有以凿身纹面为美者,前唐时取美人刺面,视作荣赏,并不以为刑罚。”
田夏听出他话里有怜悯的意味。
“如果真能视作荣赏,倒也宽心,但你看她遮蔽的样子。”
吕回嘴一动,还想说些什么,话到口头,转了个向:
“夫人,姚管事走了。”
田夏想起魏子的面纱还落在地上,下桥去找。
往四处搜寻了一遍,哪里都找不到。
料想是被不长眼的风给卷跑了。
也就只能作罢。
宴席散后,众臣告退。
刘夫人也谢辞了亲族。
姚将军见田夏起身,也跟着起来。
下阶到她席前,先往她伤手看了看。
又望向她的脸。
“我送你。”
“慢着。”
刘夫人携着陆生的手,带到姚将军身旁。
“让陆生留在唐城陪老妇。”
“不合适,他有自个儿的封地。”
“地是你封的,你想封哪儿,他就在哪儿。”
“这并非我能随意划拨。”
“如此推托,还怕陆生抢你的位子不成?”
这话一说出来,姚将军就沉默了。
唐国本来就小,原要靠讨好各方友邻生活。
在姚将军奋力拼搏下,好容易扩了几座城。
将军一下就把三座重城交给二公子。
日夜赶工在周边构筑环形防线。
又要给打下唐国的功臣加赏封地。
相比而言,小公子的太城确实不够看。
但太城虽小,胜在安定,相对富裕。
其余城池均由刘家亲族瓜分。
刘夫人撇开她亲族占的好处,单替幺孙叫屈。
就显得没道理了。
刘夫人也自知失言,忙道:“老妇的意思,你弟弟他碍不到你什么。”
姚将军冷冷地道:“是啊,若没有君母扶着,他连路怎么走,都不知道!”
陆生听长兄言语犀利,垂头耸肩,直往刘夫人身后缩。
刘夫人登时黑下脸。
“倘若陆生不能留在这儿,你就让老妇随他去他的太城,不如让你眼里干净!”
“身为一国君母,你老人家除了这里,哪儿都不能去。”
“老妇思念孙儿,要留陆生在唐城多陪伴几日,你答应是不答应?”
说着,她指向一旁的柱子。
姚将军这才转头审视刘夫人的神情,半晌,妥协了:
“留在唐城可以,但不能住在宫里。”
“这点规矩还要你教?”
刘夫人微微冷笑,瞥了田夏一眼,拥着陆生就走。
马车已候在殿外。
刘夫人牵扶陆生,一并坐上车,高声喝道:“去行馆!”
那车夫就引着马,一路往外去了。
陆生的亲娘是刘夫人本家一脉的。
跟秋玲和洛水两个甥孙女一样,从小养在姚家。
但姚公娶了个“外人”当正室。
刘夫人为此耿耿于怀至今。
而姚将军从头到尾,都没拿正眼看过他的三弟。
连他手下,对小公子也是明面上的瞧不起。
可瞧不起归瞧不起。
到底还是要容着。
田夏不过问别人的家事。
姚将军不提,她也不提。
将军带田夏从外宫走回九月观。
两人一路并行,话在肚里,一时都出不了声。
自从北营接触以来,将军似乎有意避让。
田夏因药露了些年幼时的心境,清醒过来也觉得不大自在。
她想起那天的事,不由偷瞧了将军一眼。
却发现,将军也在看她。
每每只一眼就能对上,还想无事般偏开,也难。
“给你的贡品里,有杜将军的心意。”
“他伤好了。”
“还没好全,一直想当面赔礼。”
“所以将军叫他来替我解围。”
“自觉受人恩惠,有所亏欠,只有报回来才能安心。”
“就这?还不够吧。”
姚将军笑了起来。
他一直很会笑,有时能带上几分爽朗。
却总不是亲近的面容。
可眼下这一笑,像是忍俊不禁。
眉头都舒开了。
像是放进了十足的真性。
“将军现在心情好些了吗?”
“人嘛,有不好的时候,也总有好的时候。”
田夏撇嘴一笑,她却不知道自己笑了这一下。
将军驻了足,田夏往前走几步才发现身边没人了。
忙折回去,抬头望他。
见他凝神沉思,只觉得莫名。
也就陪他杵着。
姚将军不知道去哪里神游了一趟,突然发问:
“要怎么才能取悦你?”
田夏往下看着将军紧握成拳的手。
记得一开始,他总爱搀着她。
自然而然的,像爹娘害怕孩子被拐带一样。
从什么时候改了的?
田夏想,如果她主动去握住那只手。
是不是永远也别想撒开了?
“把魏子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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