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浣再次醒来是在医院。

    鼻尖消毒水的味道挥之不去,她睁开眼,头脑一阵眩晕。

    身穿护士服的小姐姐正过来换点滴瓶,见病床上的人转醒后在四处打量,好心提醒道:“你醒了,这里是医院,你哥哥去缴费了,吊完这最后一瓶就可以回家了。”

    哥哥?

    季浣面露不解,晕倒前的事情她记不太清。

    事实上,最近几天晨昏颠倒,浑浑噩噩的,她自己都分不清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现实。

    病房外走进一道熟悉的身影,护士小姐姐朝那边指了指,“喏,你哥哥来了。”

    季浣看着那人越来越近,待完全看清人脸,确实是个熟人——李平生。

    李平生手里拿着缴费单,看样子,是他送自己来医院的。

    护士小姐姐换完点滴,悄悄凑到季浣耳边问了句,“你哥长得真帅,有女朋友吗?”

    季浣看见李平生就站在几步远的距离挑了下眉,明显是听见这句话了。

    季浣哪儿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根据这段时间的来往看八成是没有。

    但季浣没有跟人求证过,直接当着人的面回答不太好。

    她含糊过去,护士小姐姐也没在意,直爽地跟李平生打了声招呼后离开。

    护士一走,季浣先跟李平生道了谢。

    李平生没在意谢不谢的,他有更重要的问题,“你几天没吃饭了?”

    这个问题季浣也回答不上来,自从那天接到季东的电话开始,她就开始不对劲了。

    不想动,也不想睡。

    现在问她具体是几天没吃饭,她得看看日期才知道。

    于是,她也问了个问题,“今天几号?”

    李平生说了个日期。

    季浣点点头,冥神想了一会儿这个耳熟的日期,还挺巧,她的十八岁生日。

    李平生见季浣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后开始发愣,压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不满地欸了声,“问你话呢,小朋友?”

    小朋友这个称号用在季浣身上十分不贴切,她发育得好,性格沉稳,平时未施粉黛的模样就清冷又勾人。

    但李平生是故意这么叫的,以此来提醒自己跟人的差距。

    季浣对这个称呼惊讶,上初中后身边就没人用‘小朋友’叫过她了,她不满地反讥:“你才小!”

    李平生似是没想到小姑娘脾气来得这么快,也不知自己哪里惹到她了。

    他缓和着开个玩笑,“那不然老朋友?”

    老朋友。

    两人都心有遐思,这词用起来更加暧昧不明。

    所幸,季浣没想那么多,只淡淡回复:“倒也没有那么熟,叫名字就行。”

    先前‘老朋友’这个词带起来的涟漪在李平生心里打了个旋儿,见季浣一脸坦荡,丝毫没有往其他方面想的意思,李平生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可胸口又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这口气飘走,变得空落落的。

    最后一瓶点滴掉完,季浣走出医院才发现夜已深。

    街边的店铺都在准备打烊,李平生的车停在另一侧的停车场。

    季浣独自走了一截路,街道上行人匆匆,不远处有个蛋糕店,蛋糕店也快打烊。

    季浣立在街头,盯着蛋糕店的服务生收拾柜台。

    李平生滑过来的车停下,默了两秒,拉开车门对季浣道:“等我一会儿。”

    季浣不明所以,只当他还有其他事情。

    等他提着蛋糕盒子回来时,季浣眼睛亮了亮,“你也今天生日?”

    李平生疑惑地问:“也?”

    季浣指指他手中的盒子,意思很明显,不是你生日你买蛋糕干嘛。

    ‘也’的原因当然是今天也是她的生日,但她自觉跟李平生关系没有好到可以分享一个蛋糕,所以她知趣的没有提。

    李平生的车子季浣是第二次坐,她本想与上次一样坐后座,但后座上放着蛋糕,季浣想了想,还是拉开副驾驶的车门。

    副驾驶也不是没坐过。

    回公寓的路上季浣没像上次一样睡着,李平生貌似在想事情,车速比之前两次都快了不少。

    快到公寓时,李平生问:“你的身份证日期是不是写大了两个月?”

    季浣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想起这茬,当初签公寓的租赁合同时季浣交过身份证复印件,对于李平生记得她的出生年月并不奇怪。

    可突然知道她身份证日期写早了两个月就很惊奇了。

    季浣在医院输了液,这会儿精神好了不少,她反问:“你怎么知道?”

    这句话就等于是回答了李平生之前的问题。

    李平生车拐进公寓停车场,舌尖顶着上颚,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季浣问话时盯着李平生侧脸,现在李平生的表情变化全部落入她的眼中。

    不自觉地,她心头一跳。

    下了车,季浣几乎是落荒而逃。

    等李平生从后座拿出蛋糕,已经不见人影。

    停车场的光线昏暗,他看着手中的蛋糕心里暗骂。

    得,这回真是刚成年的小朋友了。

    季浣快到家门口才发现自己压根没带公寓的钥匙,她先前不知道是怎么从公寓到的医院,钥匙她习惯性放在鞋柜上。

    眼下家门近在眼前,她却束手无策。

    公寓的楼道灯是长亮的,楼道的墙上多出一个影子。

    季浣回头,不好意思地开口:“公寓办公室有备用钥匙吗?”

    李平生单手甩了甩钥匙串,金属撞击的声音清脆悦耳。

    季浣接过,找到自己家对应的钥匙打开房门,又将钥匙还回去。

    李平生没多话,只接过钥匙后顺道把蛋糕放在鞋柜上。

    季浣还没反应过来,房间内又被塞进一床棉被。

    李平生东西丢完径直回了自己家,没给季浣拒绝的机会。

    不过这个蛋糕最后季浣到底是没有吃成。

    她回到房间洗过澡换过衣服,正准备打开蛋糕尝个鲜。

    十八岁多重要的人生节点啊,哪怕她不爱吃蛋糕,今天也想硬着头皮吃一口。

    但甜腻的奶油味扑面而来时,季浣的生理反应过于真实。

    从胃部反射出的呕吐感经过喉咙贯穿而来,她捂住嘴跑到卫生间。

    上次进食还是三天前的饺子,早消化完,季浣吐出几口酸水,呕得心肺都要一并吐出来。

    良久,等她收拾完自己从卫生间出来,看着蛋糕却没有再吃的想法。

    如果是自己买的,季浣可能会考虑直接处理,但蛋糕毕竟是别人送的。

    最后季浣想了想,还是敲开了斜对面的房间。

    李平生刚洗完澡,门一打开,清冽的味道拂过季浣的鼻尖,她轻轻嗅了嗅。

    李平生头上还挂着条毛巾,胸口的绷带被打湿边角,印在体恤上。

    他拿过头上的毛巾,问:“怎么?”

    季浣举起手中的蛋糕,“还你的蛋糕。”

    拆完包装盒再还回来?

    李平生茫然,看着蛋糕上点缀的蓝莓,他犹豫着开口:“不喜欢这个口味?”

    有人帮忙找好了现成的理由,季浣借坡下驴,她把蛋糕直接放到房间的桌子上,语气中有带有几分不自然,“嗯,太甜了。”

    确实也有小姑娘不喜欢吃甜食的,李平生也没多想。

    他按亮厨房的灯,倒了杯水出来,喝两口,扭头发现人还没走,他用询问的眼神盯着季浣。

    季浣看看他手里的水,虽然一点也不渴,但眼前的人几个小时前才帮过自己,现在就拂人面子……不太好。

    她开口:“不用麻烦,跟你一样的白水就行。”

    正准备赶人的李平生:“……”

    房间里寂静了十几秒,只有李平生喉结滚动的吞咽声。

    一杯水喝完,李平生放下水杯,折身回到厨房,从橱柜里拿出一只新的杯子,放到水流下冲刷干净又擦干,倒进温水。

    他走出厨房把水放到桌上,特地将水杯往季浣的方向移了段距离,方便她顺手拿起就喝。

    喝完自然就可以走人。

    “谢谢。”季浣双手握着水杯小口轻啜。

    她刚漱过口,并不渴,也不想喝水。

    一杯水喝得艰难,季浣索性拉开椅子在桌前坐下。

    李平生听到季浣道谢后安下心,再次进了厨房。

    厨房的油烟机的嗡鸣盖过了外面椅子挪动的声音,李平生烧水、切菜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季浣在外面看着厨房忙碌的身影心头涌出些说不清的情绪,这种情绪出现过很多次了。

    白水含在嘴里没有味道,季浣砸吧一会儿咽下,默默回忆。

    时间追溯到两个多月前,第一次出现这种情绪应该是在初到仄清路上的那个——小李废品回收站。

    第二次,烧烤店看到他手臂上的指甲划痕。

    第三次,广场的台阶。

    第四次,宽大的凉拖……

    那双宽大的凉拖,季浣第一次发觉自己情绪不对劲,然后开始刻意躲避跟这人接触。

    但之后……那天黎明时分的脆弱身影再次将她拉进这种情绪。

    这种情绪很陌生,跟她对夏灿的依恋很像,但又不一样。

    到底哪里不一样,季浣现在还搞不明白。

    李平生端着面出来,见到的就是一张恍然大悟又纠结万分的脸。

    那张脸的主人听到动静,脸上的表情消退,变成探究朝李平生投过来。

    李平生端着面,停住脚步,对面的小姑娘脸上表情丰富,脸色却还是一样的苍白。

    桌上放着的蛋糕一口未动。

    面条刚出锅还冒着热气,闻着挺香。

    李平生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面,清清嗓子,开口问:“吃面吗?”

    对面的小姑娘探究的目光果然消失,过了两秒,乖巧地点点头。

    李平生认命地回到厨房,隔一会儿又探出半截身体。

    “能吃辣吗?有什么忌口吗?”

    小姑娘摇摇头,也不知是回答了那个问题,李平生就当是两个问题的一起的答案。

    李平生煮面很快,水开了挂面一放,酱油、盐、香油一滴,汤底就搞定,心情好的时候再加几片青菜,就算是一道繁琐的开水挂面。

    他这会儿将挂面放进锅里,思忖着又打开冰箱门,拿出鸡蛋和生菜,过了一会儿又拿出了块儿精肉。

    厨房是安装的推拉门,李平生合上厨房门,外面桌子上就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影。

    等他再忙完端着另一碗面出来时,已经是二十分钟后。

    季浣一杯水啜见了底,杯子被挪开,换上一碗热腾腾的面。

    秋季的夜晚带着几分凉意,李平生鼻尖却有细微的汗珠。

    他曲起食指刮了一下鼻尖,“随便煮的,凑合吃。”

    季浣看着眼前丰盛的面,这也算凑合?

    下一秒,她看到对面李平生面前的清汤寡水。

    ……

    她张口欲言,又咽下疑问。

    哪怕现在不饿,这碗面也必须吃下去。

    李平生递给她一双筷子,又将蓝莓蛋糕挪到两人中间。

    蛋糕上的蜡烛是季浣先前插的,烧过一小截,李平生就着剩下的大半截蜡烛旋开打火机。

    火苗窜起的瞬间,房间的灯啪地被按下。

    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正好显示:2358

    李平生清凌凌的声音在房间响起,“十八岁快乐,许个愿吧。”

    蜡烛的火苗窜得很高,将他的脸照得分明,板寸长了些许,温柔又清隽,幽潭般的双眼里,盈盈映出一道身影。

    那道身影动了动,不自在地偏了偏头。

    房间里不知是谁的心跳在作乱,趁着旖旎的氛围捣蛋。

    李平生靠着椅子后背,悄无声息地往后挪了一寸,他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理智告诉他,对面的小姑娘刚成年,不知道具体经历了什么家庭变故,自己现在要是乘人之危,那就真不是东西了。

    他深呼吸几口,开口打破旖旎,“小朋友,再不许愿,蜡烛就要燃尽了。”

    季浣的被‘小朋友’这个称呼一震,回过神来,之前被叫‘小朋友’不爽的情绪多是因为被看轻。

    现在的不爽也是被看轻,却比简单的看轻更严重,可她现在没法纠正。

    季浣轻声开口:“没有什么愿望。”

    往年她的愿望都是跟夏灿有关,以后夏灿不在了,她现在真的别无所求。

    没愿望?

    人生在世,心无所愿,实在少见。

    李平生顺着她的年纪提醒:“学业呢?十八岁应该上大学了,你是考完落榜,还是高三休学?”

    李平生十八岁那年已经上大一了,算算季浣的年纪,要么今年六月刚考完,要么现在就应该在高三的课堂上。

    而她九月底在烧烤店打工,住旅馆,租公寓独居,肯定不是高三在读,再联想她带在身上的相框,相框里的人眉眼与她有七八分想象,身份并不难猜。

    季浣也答得坦荡,“退学。”

    李平生只惊讶了一瞬,片刻后问:“因为打架?”

    季浣:“……”

    虽然是事实,但李平生这么快猜到,还是让季浣有几分赧然。

    她嗫嚅着:“我也不是经常打架。”

    李平生:“但你打架很凶啊,小朋友!”

    话题被带往另一个方向,李平生点到为止的分寸感让季浣心安。

    恰好蜡烛燃尽,房间陷入黑暗。

    季浣借着黑暗看不清对面的人回了句,“我十八岁成年了,别叫我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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