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隐匿在大片香樟树林,一年四季都翠绿的树木给这条街道驱散些许秋季的萧瑟。

    季浣从公寓出来,一路抬头看着头顶的树木,没注意前方的人。

    等她看清前方靠着香樟树立着的人时,一只脚已经迈出公寓大门。

    染血的衬衣已经换下,黑色的衬衣显得他越发清瘦,身姿卓绝,昂然屹立在街边。

    黎明时分的脆弱身影仿佛是她做的一个短梦。

    只有那双幽潭般的眼睛,看过来时还有几分熟悉,头顶苍翠的香樟,树下一池幽潭。

    季浣不自觉的心跳了一寸,如之前的很多次那样。

    片刻的心悸很好处理,季浣抿下唇,不动声色地移开对视的目光,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收回迈出公寓大门的脚,转身往公寓楼走。

    羌子原本在打扫办公室的卫生,看到季浣走了没多久就回来,心头纳闷。

    他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直性子,直接就问:“没找着超市?”

    季浣下楼时顺口提过一句准备去买被褥。

    不过超市就在公寓左拐几十米,再路痴的人都不至于找不到。

    季浣心头还心烦意乱,随口回答:“超市之前买过。”

    羌子一听这话,忙放下手里的扫帚,“那怎么的,要不等生哥从医院回来带你去家居店买?”

    羌子深陷在自己脑补的狗血剧本里一直出不来,在他的剧本中,眼前这个姑娘不光是他生哥的前女友,十之八九也是他生哥的未来女朋友。

    而在季浣的理解里,她的被子借给了李平生,羌子跟李平生看起来关系不错,李平生会把这件事告诉羌子并不奇怪。

    自己的被子借给李平生,造成自己需要买被子,那李平生带她去买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不过,季浣从羌子的这句话得出新的信息,她状似无意地问:“他胸前的伤需要去医院重新包扎吗?”

    早晨露出的绑带说明已经包扎过了,怎么下午又裂了?还是什么别的伤需要换药?

    羌子心思简单,有人问,他就答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不是,生哥去处理周姨的事儿!”

    “周姨?周惠?”

    听到季浣直呼周惠的名字,羌子震惊,“你别叫人名字,多没礼貌!”你这样子以后少不了婆媳矛盾!

    季浣一想也是,毕竟的长辈,从善如流地改口:“那周姨怎么了,去医院处理什么事?”

    羌子叹一口气,一五一十把事情讲给季浣听。

    “就这样,生哥估计去医院收拾东西和办理昨天没搞完的转院手续。”

    季浣听得认真,羌子讲完后她还在沉思。

    羌子见状,又宽慰她,“不过,你也别多想,送去六院也不一定是坏事,生哥一个人要照顾哑叔,要照顾周姨,还要忙公寓和回收站的事情,根本忙不过来,周姨这病也得了两年了,现在送到专业的医院去治疗,指不定哪天就治好了呢!你要担心生哥,就对他好点!”

    话是这样说,但精神病能治疗好的几率太小,季浣深有体会。

    季浣想起几面之缘的周姨,又想起与她相似的另一人,心里堵塞,没注意听羌子后面的话,敷衍着回了个好。

    过后,季浣走在去家居店的路上才回想起来,羌子问的似乎是,让她能不能对李平生好一点。

    这么诡异的对话是怎么产生的,季浣半点印象也没有。

    只是已经走出来大半截路,现在走回去特地跟羌子说一句,自己跟李平生没什么关系更奇怪。

    季浣只得把这个问题抛到脑后,先去家居店采买被褥。

    高新区这边的夜晚很热闹,季浣还在烧烤店打工时就清楚。

    是以,天还没彻底黑透,华灯初上的街,就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从家居店提一床被子出来,季浣单手提被子,另一只手得护着自己才能穿过拥挤的人群。

    家居店开在一条文化街,文化街的夜晚由各色摊位和店铺组成。

    冷不丁的,季浣被拽入一家店铺。

    店铺老板带着高耸的工作帽,拉季浣进店的是另一个店员,将人拉进店后丢给老板,又往人群里挤。

    这种简单粗暴的拉方式季浣第一次见。

    工作帽殷勤拉着季浣介绍店里的物品,季浣看清拜访的物品后无言——这是一家丧葬用品店。

    装修很新,看样子刚开业,里面的物品大多是一些纸钱香烛,又跟常见的纸钱香烛不一样,简单说起来就是比常见的更新颖。

    比如做成轿子形状的八音盒,莲花底座的电控蜡烛,可以控制火势大小的燃烧纸钱……甚至还有一个可以模拟人哭丧的电子玩偶!

    工作帽说话语气有些怪异,具体哪里怪季浣也形容不出来。

    只是让人非常不舒服,这种不舒服比刚才被人粗暴拉入店里的冒犯更甚,她推脱几句,准备离开。

    工作帽却拽着她衣袖不放人,外面的行人很多,季浣倒不怕他做什么,但几番拉扯下难免有些恼怒。

    她正准备发火,店外倏然窜进个人影,一脚踹在工作帽腿上。

    方清徽脸上还带着汗珠,说出话十分不气,“叫你放手,听不懂人话?”

    工作帽被踹到在地,哼唧两声,惊愕地看着店里多出来的少年,一时震惊得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方清徽没再管老板,扯过季浣的手腕,“走!”

    季浣心中的震惊不必工作帽少,她确认自己并不认识这个少年,但看少年的样子显然是认识自己的。

    另外,她并不需要这位少年‘英雄救美’,真要踹人,也轮不到其他人替她出脚。

    不过,这家店实在邪门,季浣也不愿多呆,没挣扎便先跟着少年出了店门。

    少年对文化街挺熟悉,带她穿过一条小巷,再绕过一条马路,很快就到了文化街后面的空地。

    这边是一片居民楼,没有文化街嘈杂,树下只有两三人坐着闲聊乘凉。

    方清徽一直拽着季浣的手腕没松开,手劲儿不小。

    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季浣晃晃手腕,语气冷淡,“行了,手先松开。”

    方清徽闻声停下脚步,回头见自己还拽着季浣,手掌顿时僵硬,脸上的表情五光十色走了遍。

    他猛一用力,将季浣的手腕甩开,握过季浣手腕的手掌往衣服上擦。

    季浣:“……”

    怎么?

    我手腕上涂了毒?

    季浣暗自腹诽。

    腹诽归腹诽,刚才眼前的少年确实帮了自己,季浣收起不愉快的情绪,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谢谢啊。”

    方清徽停下手上的动作,听到这话又火冒三丈。

    “不长脑子吗,什么店都往里面钻!”

    这话说得很不气,上升到人身攻击。

    季浣心底本就不多的感激之情被这句话横扫得一干二净,火气也顿时上来。

    “关你什么事儿!你谁啊,我请你帮忙了吗,你确定过我是否需要帮忙吗?怎么的,助人为乐也兴强买强卖?”

    方清徽听到这话,脸上五光十色的表情刷地被惨白替代,他不可置信地问:“你不认识我?”

    你谁啊?

    我就该认识你。

    不过这话季浣没来得及说出口,因为她感觉到对面的少年,是真生气了,比刚才数落她时更甚。

    她一时张口无言,到底收回了不认识他这句话。

    方清徽一甩头,“行!不认识就算了,我也懒得管你!”一句话撂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季浣站在陌生的街道满头问号。

    好在还有手机导航,季浣顺着导航绕出街道,回公寓的路上,她将母亲那边还在联系的亲戚暗自回想了个遍。

    没发现有跟少年年纪相似的。

    季浣的母亲当年为了跟季东结婚,吵得家里人仰马翻,最终是靠着生米煮成熟饭这一招才顺利领了结婚证。

    但婚前闹的那一场,也把母亲跟家里的感情吵得干净。

    母亲也倔强,这么多年,家里的亲戚不联系她,她也不主动跟家里联系。

    那边的亲戚唯一还有消息的也就一个舅舅。

    但舅舅家的孩子年纪比季浣还大,跟这少年也对不上。

    思索半响也对不上人,季浣懒得再想。

    回到公寓,她将新买的被子套上被套铺好,又收拾下房间内的卫生。

    季浣的公寓没有开过火,吃饭一般外出或者外卖,房间卫生打扫起来很快。

    将垃圾袋收拢拿出门外时,她看一眼斜对门。

    公寓的房门统一配的靛青色铁门,外部看上去都差不多,靛青色铁门右边有一扇小窗,此刻这扇小窗黑黝黝,不见光亮。

    看样子人还没回来。

    季浣没再多想,将垃圾丢进楼道的垃圾桶后折身回了房间。

    厨房还有昨天没吃完的半碗外卖饺子,她用热水壶烧水烫温后慢慢吃下。

    但还是如往常一样,只吃了四个喉咙被卡住似的,怎么也塞不下去。好的一点是今天的胃还算安分,胀腹感消退得很快。

    她维持着一天进食两餐的频率,最近几天都保持得不错。

    失眠症没能缓解,长期失眠下的精神也越来越萎靡,但她脑子里却有根跳跃的神经,一直在不停运动。

    这根神经让她看起来像一个正常人。

    电话响起来时,季浣正在刷牙,新买的牙膏是茉莉味的,闻起来太香,季浣不是很喜欢。

    可她刷得认真,想保持良好的进食状态,除了一颗安分的胃,还需要一口冷热不禁的牙。

    手机铃声响起一阵又停下,再接着响起。

    如此反复两次后,季浣放下牙刷。

    来电显示是本地,号码却是陌生的,季浣回拨过去,是个熟悉又生涩的声音,两个月多月前,电话对面的人帮助自己办理了退学手续。

    季东背景音很嘈杂,像是在外面,隔着一只手机,将他的话语扭曲出几分关切。

    “小浣啊,你还好吗,你怎么跑了也不说一声?”

    季浣没回答,静静听着。

    对面的人也没给她回答的机会。

    “我今天还是听小徽说你还在宁川,我还以为你跑外地去了,这段时间爸爸一直在找你。”

    “你走了也不留个联系方式,你电话还是我管学校的徐主任要来的,你现在在哪里,身上还有钱吗?”

    季浣了解季东,她若是一直不说话,季东这出父女情深的戏码还能上演一晚上。

    诸多问题里,她挑选出两个回答:“我在宁川,还有钱。”

    “在宁川哪里啊?你一个小姑娘住外面多不安全,还是回家里住吧。”

    季浣朝天翻了个白眼,故意道:“好啊。”

    电话对面卡了壳,“啊,额,我说……你你来跟我们一起住也行的,房子虽然小,我和小徽睡一间,你和方阿姨将就将就,挤一挤还是住得下的。”

    季浣闻言嗤笑,收起玩笑的心思,“不用了,你们自己住吧。”

    气音从电话里传过来不真切,“那你,你现在住的安全吗,我记得你生日还有两个月,你现在还未成年,外面能租到房子吗?”

    季浣的身份证上的生日比实际生日大了两个月,身份证上的日期早在她离开烧烤店前就已经满了十八岁。

    不然她也不能顺利租到现在的房子。

    户口本当时还是季东亲自去上的,上完回来发现跟实际日期相差两个月,还跟夏灿吵了一架。

    现在季东显然已经忘记这茬了。

    季浣懒得再跟对面掰扯,直接挂断电话。

    傍晚那个少年有了对应的身份,看样子他就是季东口中的‘小灰’,不过还是很奇怪,季浣记忆中并没有跟这个‘小灰’打过照面。

    看今天的情况‘小灰’显然是认识她的。

    季东跟夏灿离异的原因很狗血,季浣五岁时,母亲的闺蜜方阿姨挺着肚子上门。

    她那时候太小,并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段时间一向不爱说话的母亲更加沉默寡言。

    而父亲在一个早晨离家后,再没回来。

    等她长大一些,渐渐理解这些事情时,她的生活已经全部被照顾夏灿这件事取代。

    与寻常人家不同,在季浣家中,母亲是朵娇花,需要细心呵护,而她自己过早地成为了家庭中的保护者。

    她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她做夏灿的荫,夏灿做她的泥。

    这样过度的恋母情节在夏灿后才露出弊端,像一头猛兽,夏灿活着时,它潜伏在爱、依恋,各种描述情感的词汇中。

    夏灿死亡后,它露出锋利的爪牙,将无枝可依的她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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