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过了许久才回来,手里还拎着掉了毛的鸡毛掸子。

    他怒气不见消散,把鸡毛掸子往收银台用力一丢,“反了天了!这死丫头真是被我惯坏了!”

    季浣默默听着,一声不吭。

    老板掏出手机,一张照片展示在季浣眼前,“这是拿走你行李那人的地址,你过去找他拿吧!”

    这语气十分不礼貌,季浣看清地址后神思不属,并未注意。

    她秀眉轻蹙,僵硬地点了点头。

    东西是在便利店门口丢的,一开始也是自己不让拿进来的,肇事的“贼”也算是跟自家有些牵连。

    老板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便叮嘱季浣一句,“拿到行李箱后赶紧回家,别跟那人多来往!”

    季浣眼神木然,也不知有没有把老板的话听进去。

    老板给的地址眼熟,眼熟得让季浣有些害怕。

    她同手同脚地走出便利店,在路边拦出租车,无一例外,出租车司机在听说地名后,脚踩油门,溜得飞快。

    末班公交是22点35分,等季浣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晃晃悠悠在终点站后。

    时间已经快到零点。

    仄清路18号。

    这已经到是宁川新区的边界,远离高新区的各种大型工厂和市中心的高楼大厦。

    仄清路十分荒凉。

    “16、17……15号……17号。”

    季浣数着石墙上的门牌标记找过来,遍寻不到18号,18号像是被人刻意避开。

    季浣想找个人问路。

    可临近的十六、十七号房门紧闭,皆无人居住。

    路灯悠长,仄清路的水泥地上满是泥土,在昏黄的的灯光下,有几道车轮印。

    季浣凑近看了看,车轮印一直蜿蜒到路的尽头。

    季浣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顺着车轮印继续前进。

    走过一段漆黑的小路后,她终于看到不远处有一处亮着灯。

    季浣加快脚步。

    杂草丛生的郊野中立着一道水泥墙。

    不算高,季浣走近些便能看到水泥墙内的景象:

    高垒起的纸壳、锈迹斑驳的破铜烂铁、还有遍地躺着的塑料瓶、易拉罐……

    呃。

    这哪儿?

    季浣扫一眼墙内,又看看四周,在水泥墙的末端找到了答案。

    灰色的水泥墙上有几个龙飞凤舞的毛笔字。

    ——小李废品回收站。

    怪不得便利店老板不同意,季浣暗自腹诽。

    倒不是她歧视这个职业歧视,只是换位思考一下。

    哪个父母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会拐人私奔的收破烂男人呢。

    虽然这人给自己的职业换了个好听的称呼——废品回收,但本质上还是收破烂。

    季浣默默想着,没有注意到水泥墙内走出一道身影。

    “看什么呢?”

    清凌凌的声音落在安谧无声的夜色,怪好听的。

    季浣循声回头。

    小李废品回收站的水泥墙上倚靠着一人。

    简单的灰色短袖、黑裤衩,脚上踩着一双凉拖,这人应该是刚洗过澡,灰色的短袖还布着一圈圈小圆。

    他双手抱胸,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眯起眼睛打量人时,周身透露着警觉。

    但在他脸上看不出狠厉。

    利落的板寸显出干净又柔和的脸部轮廓。

    季浣出神地望着他,不由自主地想,如果头发再长一些,这应该是个清俊又温柔的男人。

    “来拿行李?”清俊又温柔的男人看着季浣开口。

    季浣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盯着人家的脸看了白天。

    她慌忙低头,“嗯。”

    细如猫叫一般的声音,被郊野的风一吹就听不清了。

    男人咬着香烟的滤嘴,砸吧了一下。

    片刻后,他挪动脚步,拖鞋一踏一踏的声音与寂静的夜巧妙融合,听起来让人安稳又心悸。

    季浣垂首跟在他身后走进废品回收站。

    从里面再看回收站,倒也没有很杂乱。

    靠墙左边是铁制品、右边是纸壳和破旧的书本,整整齐齐摞了好几座小山。

    塑料瓶一半被收纳在编制袋里,靠着铁皮墙,还有一些倾倒在墙边,散落一地。

    进门的位置停放着一辆三轮车,看着挺新。

    “喵呜!”

    靠墙的编织袋窸窸窣窣响起动静。

    季浣透过头顶的灯光,望着不太清楚的影子问:“猫?”

    前面的人没立刻回答,他走向回收站里的小屋。

    片刻后,男人提着一只黑色银杆的行李箱出来,停在季浣几步远的位置,单手推了行李箱一把。

    行李箱咕噜噜滑过来。

    车轮滚动声裹挟着清冽的两个字,落入季浣的耳中。

    “野猫。”

    季浣点点头,行李箱失而复得,她赶忙扶住。

    悬在心中的大石落地,季浣心情好了一些,“谢谢。”

    男人听到道谢,轻轻咳了一声。

    他身后的小屋,门没关。

    季浣一眼扫过去就能看清,小屋里面简陋而杂乱,门后露出一角的凳子上甚至还挂着一件灰色t恤。

    与男人身上穿着的灰色短袖类似,像是一起批发过来的。

    季浣默默打量着小屋,觉得这里应该是男人的居所,只是很奇怪门上居然没有挂锁。

    她清楚的看见门上只悬着一截红绳子,随夜风轻飘。

    季浣探究的目光朝那边扫过去,这回她发现了门栏上的钉子。

    用红绳缠钉子锁门。

    屋内是已经简陋到不怕小偷光顾了吗?

    似乎是注意到季浣探究的目光,男人不咸不淡地看向她。

    季浣忙收回目光,不好意思地偏了偏头,任何人的私人住所都不喜欢被人窥视吧。

    东西已经拿回来,季浣便准备离开,快走出废品站大门时,她突然顿住脚。

    刚过来的那班公交车,已经是最后一班,现在要回到市里,或者就近找住宿,该去哪里呢?

    仄清路,季浣这才第二次来,这一片荒凉的地带,她更是不熟悉。无奈,她只得求助身后的人。

    可是男人已经转身,正准备进小屋。

    季浣张了张口嘴巴想叫住他。

    但求助于人,直接来个‘喂’不礼貌,她想了想在便利店听到的信息,再结合这个废品回收站的名字。

    季浣小心翼翼地开口:“李……强?”

    前方的男人停了下来。

    ——小李废品回收站。

    ——便利店老板儿子口中的“强哥”。

    以及现在男人停住的身影,都足以证明自己拼凑出了男人正确的名字,季浣信心满满。

    “李强,你知道附近哪有派出所吗?”

    找一个陌生男人问旅馆实在奇怪,有派出所地址,附近就有居民区,在居民区找住宿就不难了。

    男人似乎很疑惑,那种眯着眼睛看人的眼光又落在季浣身上。

    “你叫我什么?”

    季浣啊一声,“强哥……不是你吗?”

    男人淡声回了句,“不是。”

    但不是后,便利店老板女儿男朋友拿走的行李为什么到了他手里,他也没准备解释。

    季浣赧然,“那李……”

    “李平生。”

    季浣愣了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李平生清凌的声音又响起,“木子李,平生一顾的平生。李、平、生,我的名字。”

    季浣这次听懂了,脑子却抽疯般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那‘强哥’是你朋友吗?”

    李平生挑了挑眉,“你认识他?”

    季浣摇头,她自觉想问的不是这个问题,但问出毫不相干的问题,已是莫名其妙。季浣制止

    住自己想问李平生与便利店老板女儿关系的冲动。

    李平生没在追问,电话铃声在屋内响起,他转身进屋,看了眼屏幕后,关上了小屋的门。

    季浣也掏出手机看看时间。

    0000

    刚好零点。

    低头的时候,季浣看到了行李箱的拉链。

    行李箱密码锁坏了,没法锁,但季浣记得自己出门前把行李箱的拉链并拢在侧边提手处的。

    现在拉链却耷拉在拉杆下方——箱子被人打开过。

    那种不受控制的汹涌情绪又席卷了季浣的大脑。

    她放平行李箱,划开拉链,左边一层是简单的几件衣物,右边是生活用品。

    中间的透明隔层里装着一个黑白相框。

    相框里的人笑靥如花,有着与季浣七分相似的样貌。

    左胸腔的疼意和汹涌而来的暴虐情绪交织,季浣捏着行李箱拉链的指节发白。

    李平生从下午出来,关上门,看到蹲在地上的季浣。

    “沿着你刚进来的那条路走300米,左拐再走500米就有旅馆。”

    他话说完,长腿一跨,骑上墙边的三轮车轰隆离去。

    夜风吹过这片空地的时候好像停滞了。

    季浣能看见杂草在风中摇曳,废铁皮哐哐作响,她周身却感觉不到夜风的凉意。

    她只觉得热,脑中、胸腔中澎湃着一团看不见的火,要将她吞噬殆尽。

    许久过后,墙边的小猫弓起身,踮脚窜上铁皮堆,猫卷起身体躺下,悄无声息地打量着不远处的人。

    突然,猫乍然跳起来,喵呜一声便不见影儿。

    仄清路左拐进去是仄清支路。

    道路两旁是郊区常见的绿化带,柏油马路通往前面的拐口。

    行李轮滚动的声音在马路上断断续续地响着。

    季浣面无表情的拖着行李箱,本就松散的马尾被折腾一天,这会只有短短一截挂在脑后。

    垂落的头发,惹人烦恼,季浣用力朝脑后一梳,发丝顺到脑后,被风吹扬起又轻飘飘落下。

    季浣估算着距离,五百米,应该过了前面拐口就是。

    寂静的夜放大了各种声效。

    之前与季浣相伴的是行李轮的滚动声。

    现在前面的拐口处传来比车轱辘滚动声更响亮的人声。

    口齿不清又腻腻乎乎。

    “刚刚那女的真特么没意思!”

    “摸都不让摸,都出来玩儿了还装什么装!”

    ……

    各种谈论女人的污言秽语传来,季浣脸上浮现出恶心的表情。

    她分辨了下声音,来人约莫有四五个。

    女生四个她打得过。

    男生没试过……

    “靠!”

    “前面有美女!”

    季浣心气真的不顺得很,她这会儿不困,反而精神异常的好。

    只是跳跃的神经跟迟钝的身体并没有磨合好。

    她没把握能打赢这群小混混,打架这种事,没十足的把握,还是少做的好。

    季浣停顿一下,转身朝来时的方向快步走去。

    “跑什么啊!别跑啊妹妹!”

    “哥哥不是坏人,哥哥只是跟你交个朋友。”

    季浣脚步没停,拖着行李箱跑不起来,她得加快速度。

    “靠!”

    “真跑了,快快快!追上去!”

    季浣走得越来越快,身后的奔跑声和嬉笑声却越来越近。

    仄清支路转向仄清路的那个路口没有路灯,此刻黑黢黢的,像只蹲守的凶兽,正等着人送上门。

    不能被拦在哪里。

    季浣一咬牙用力将箱子提起来,拼命跑了起来。

    行李箱里虽然没装什么重物,要提着奔还是费劲儿,季浣全程没回过头,只朝着前方有光的地方奔跑。

    但酸软的四肢不受控制,她的脚步慢了下来。

    季浣跑过仄清支路和仄清路的交叉点,再往前就是‘小李废品回收站’,她已经可以看到小屋前暖黄的灯光。

    身后的脚步逼近,毫无疑问,季浣现在回头就会直面一张狰狞的脸。

    奇怪的是,看样着就要将人追上,那群人的速度却慢了下来,过了仄清支路后,季浣居然还甩出他们一小截。

    季浣没多想,抓住机会加快了速度。

    身后的脚步声停顿后又响起。

    季浣此时已经跑进废品回收站,可惜回收站没有门,只有两堵还没她高的水泥墙。

    季浣将行李塞进小屋侧面的一堆废品中。

    随手从地上捡了柄铁锹,掏出手机准备报警,可季浣一摸口袋。

    完蛋!

    好死不死的,手机不在衣服口袋里。

    季浣想起刚才查看行李时,神思恍惚间把手机落在了行李箱。

    现在重新打开行李箱已经来不及了。

    季浣已经听到那群人的声音就在水泥墙外。

    季浣握紧了铁锹。

    外面的动静突然停下来。

    那群人似乎地在嘀嘀咕咕地商讨什么。

    季浣不敢凑近,只从小屋旁开始往四周找除大门外的其他出口。

    外面似乎商讨完了,派出代表开始喊话。

    “妹妹!你快出来!”

    “我们只是跟你玩一玩,不会伤害你!”

    “你里面那个人可比我们危险多了!”

    “搞不好,小命都得丢!”

    小命都得丢?

    李平生吗?

    季浣看看乌漆嘛黑的墙外,低头沉思了几秒,还是犹豫着将脚步迈向小屋。

    李平生离开时着急,红绳挂得松垮,季浣两三下便解开。

    她推门而入,在墙边摸索半天,打开了灯。

    屋内灯亮起。

    外面的人群寂静了一瞬,继而响起骂骂咧咧的声音。

    季浣贴在门上,等了许久,待屋外的人声渐渐消失后才稍稍松懈下来。

    她打量着小屋,门里面和外面一样,都只有一截绳子挂着,真有人想闯进来红绳起不了什么用。

    但聊胜于无,季浣还是将绳子仔仔细细缠上几道。

    然后她耳朵贴在门上,外面的声音已经听不见,她放松下来,四处看了看。

    屋内陈设简单,不需要上锁的房子果然不怕小偷——一张床、一条矮凳就是全部的家具。

    床头那边貌似有个卫生间,季浣没过去,未经允许进别人家里已经很冒犯。

    她没厚脸皮到还能去用别人的卫生间。

    季浣靠墙坐着,外面的人不知道只是暂时安静,还是真的离开。

    季浣紧紧拽着铁锹,仰头看着头顶的灯光,白炽灯一闪一闪,晃得人眼疼。

    可这老旧的灯泡现在却成了季浣唯一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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