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皎进入书房后,才发现太子正在和内侍商谈事务,屋内气氛低迷肃穆,压得人喘不过来气。

    那人疑似暗卫,躬身道:“殿下,那几名传递欣喜的叛徒要如何处置……”

    太子淡淡饮茶,风轻云淡道:“拖下去杀了。”

    陈皎走进来时,恰好听见这句话,当即心神一凛。

    太子从来都是清风拂面的和煦姿态,这还是陈皎第一次见到对方另一面,顿时心头一紧,暗想自古成王败寇,能成大事者果然都非心慈手软之辈。

    暗卫很快退了下去,陈皎站在屋内踌躇着没有说话。谢仙卿挑了挑眉,道:“怕了?”

    陈皎就是怕,也不能当着太子面表现出来啊。她瞬间马屁精附身,当即豪迈道:“怎么可能?臣是觉得太子殿下宅心仁厚。更何况就算世人都怕殿下,我陈皎也绝对不会怕你!”

    这本是陈皎说惯了的吹捧话语,没想到这一次太子跟以往不同。他嗤了一声,嗓音清冷道:“不怕?不怕当初为何要走?”

    听到这句质问,陈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谢仙卿是指上次自己带着鸡汤从太子府离开的事情。

    她顿时无语了,心想这还不是你这个反复无常的上司斥责,她才会走吗。现在居然又成了她的罪过了。

    也不知道太子怎么回事,最近脾气越来越奇怪了,都怪那个可恶的小人背后进自己谗言。

    陈皎心中吐槽,面上却依旧是一副敬仰的神情,惶恐道:“我那时瞧殿下似是生我的气,心中不安,又害怕留下来令殿下更加生气,这才走了。”

    她委屈地说:“臣当时特意带来熬了许久的养生汤,殿下未尝一口,说来也是可惜呢。”

    谢仙卿抬起眼,睨了眼她,眼眸不明:“是吗?”

    他似是漫不经心道:“几日不来见孤,孤原以为你是有怨气……”

    陈皎当即不敢置信,瞪大眼睛,浮夸道:“殿下怎么能这么想我?我对殿下之心天地可鉴,这次去山庄也不忘专程替殿下寻来这道平安符!”

    “这是慧言禅师师父当年赠与我祖母的平安符,能祛病挡灾,我刚回城便惦记着给殿下您送来!”

    陈皎说得信誓旦旦,情真意切,若是张公公在此听后估计都要牙酸了,谢仙卿眼中却流露出一丝满意。

    陈皎也敏感地发现,太子似乎没那么生气了。她胆子稍稍大了一点,又开始满嘴跑马车,义正言辞道:“我可是把殿下放在心上,时刻惦记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虽人未在长安,心却是始终惦记着您,一日三餐地想你!”

    谢仙卿看着陈皎,明知她在胡言乱语,却依然忍不住笑了。这是数日来,他展露的第一个笑颜。

    明知不应该,但谁又能控制心动呢。

    人与人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有人在苦苦纠结抑制感情,有人却是满脑子的升职加薪当小弟。

    陈皎根本没发现谢仙卿眼底的晦暗,她得到消息有人背后进自己谗言,这次来太子府便是为了重新做回太子心腹。

    谢仙卿皱眉思索时,她小心翼翼上前,将自己准备好的平安符递至给对方面前,道:“这便是那道平安符了。这是我出生那年,祖母亲自给我佩戴而上,现如今我把它送给殿下。”

    她眼眸清澈,认真道:“此后惟愿殿下平安喜乐,建泰安康。”

    少年素手纤纤,掌心安静放置着荷包,荷包精致华美,上面绣着朵朵桂花,透过它便仿佛能瞧见少年的身影。

    谢仙卿看着那个漂亮的荷包,一时间无语凝噎,心中情绪难耐。

    他本该呵斥,他明知不可,他懂得此时当回头是岸……但他最后却伸手接过了。

    谢仙卿垂下眼,敛过眼中阴霾,拿着荷包,指尖紧握,心中思绪不明。

    见他接了荷包,陈皎也暗暗松了口气。她这次来见太子,发觉对方似乎对自己隐隐有不满和隔阂,这才急中生智,说出了放在那番话。此刻两人解开误会,她作为太子手下第一小弟的身份就保住了!

    陈皎沾沾自喜时,谢仙卿忽然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孤对气味敏感,你如今知道是桂花糕惹祸,以后还吃吗?”

    陈皎先是茫然,随后犹犹豫豫道:“……还吃吧。”

    她想自己和太子现在重归于好,自己刚才又亲自送上了珍贵万分的平安符,怎么说都是亲信了,自己悄悄吃个桂花糕应该没什么大事吧。

    陈皎这么想着,也如实回答了。

    听到她的回答,谢仙卿不由诧异。他眯起眼,继续问道:“为什么?你不怕我因此厌弃远离你?”

    他知道陈皎的心智和手段。以她的性子,绝会做出因桂花糕而惹怒自己这种不理智的事情,没想到对方的答案却和他想象中完全相反。

    陈皎只是犹豫了一下,便坦言道:“当然怕。可是……心爱之物,怎么能随意舍弃呢?”

    陈皎说这句话也是有自己的小心思。她是太子的亲信,身份特殊,又暗示桂花糕是自己的心仪之物,殿下素来善解人意,肯定不好意思在这种小事上为难自己。

    若是其他事务,她恐怕就舍弃了,但她真的很喜欢桂花有关的事物,这点从她喜欢吃桂花糕喝桂花泡的水,以及身上衣袍上都绣着桂花便能瞧出来。

    从某方面来讲,陈皎其实是个很功利的人,也是个很聪明圆滑的人。在能力范围内,她也想保留自己一些爱好,让打工生涯更自由潇洒些。

    少年的回答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谢仙卿先是一怔,神情若有所思。

    他垂下眼,怅然一笑:“是啊,心爱之物,怎能随意舍弃。”

    “竟是孤愚昧了”

    他忽然叹了声气,伸手将脸色苍白的少年揽入怀中,说:“你放心,你的心意孤知道,我也不会舍弃你。”

    陈皎猝不及防被谢仙卿抱在怀中,埋在对方胸口,神情茫然,本来想好的那些马屁台词都忘了。

    什么叫也不会舍弃她?她又不是桂花糕。只是平安符而已,太子会不会太感动了啊……她刚刚说了什么很不得了的事情吗?

    陈皎莫名被大老板抱在怀里,觉得有些尴尬,心里下意识感觉怪怪的。

    她也是第一次当打工人,打工的对象还是未来皇帝,没什么经验,也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该做什么。

    不过陈皎虽然不懂太子殿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领导对自己表示关怀,她总不能傻呆呆地毫无表示吧。

    试想一下,当你的领导和你单独谈话,恩威并施地表达了对你的期盼和重视,在这种真情流露地现场时刻,你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傻呆呆的不动,发表了一大堆感言的领导心中会怎么想?

    他肯定想:这二五仔,我明天就炒了她!

    想到自己的职场生涯,励志要做太子手下第一小弟的陈皎顿时惊醒了。

    在脑海中上演落了一出职场宫心计后,她忽略心中那一丝微妙的不对劲,犹豫着伸出手,反手抱住了太子,小声试探道:“那就……谢谢太子?”

    她的手落在谢仙卿背上,对方动作一顿。一声轻叹在屋内响起,谢仙卿道:“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

    此事之后,陈皎再次挽回太子殿下的宠信,保住了自己第一小弟的地位,谢仙卿对她也越来越好。

    半月后,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太子府中,其他大臣都结伴走了,陈皎却还一反常态地留在书房,拖拖拉拉不肯离去。

    这段时日陈皎仗着自己成了太子手下第一小弟,胆子也越发大了。虽然不会迟到,早退却是常有的事情,她经常趁没人注意,偷偷摸摸提早下班回家。谢仙卿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作不知。

    今日他见陈皎难得没有开溜,打趣道:“陈世子今日怎么还在,舍得留下来了?”

    陈皎这才知道原来她早退的事情太子一直都知道,亏她还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呢。

    被领导点名,她还是有些心虚的。陈皎摸摸鼻子,表情诚恳道:“最近天气热了,属下比寻常时还要犯困。我想这样恐怕会耽误太子殿下的事吗,便想着养精蓄锐……”

    谢仙卿眯起眼,了然道:“所以你每日提早回家,便是为了睡觉?”

    他还以为是近日国子监的学业过重,陈皎忙着回家做功课,甚至还想过是否要因此跟国子监的夫子商谈一二,却没想到对方偷摸回家居然是为了单纯睡觉。

    对于这个结果有些意外,但如果是陈皎,似乎又在情理之中,毕竟对方是连去诗会都只能关注到吃这件事的特别人才。

    被太子揭穿,陈皎哽住了,半响才憋住后面半句:“睡够了,才能更好的为殿下做事嘛……”

    身后听见了全对话的张公公抽抽嘴角,忍不住抬头看了眼陈皎,望向对方的眼神满是敬佩。

    这陈世子真是个人才,明明自己偷溜睡觉,居然还能强行扭曲成是为了替太子办事。这种颠倒黑白是非的能力,将来铁定是他们当朝第一大奸臣啊!

    张公公已经看穿了陈世子的险恶本质,英明的太子殿下却只是淡淡一笑,轻轻揭过了这件事。

    陈皎见谢仙卿没有追究自己偷摸下班的事情,悄悄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她敬业小弟的人设勉强保住了!

    随后她想到自己今天留下来的目的,犹豫问道:“殿下这次端阳节准备要如何度过啊?”

    恰逢端阳渐近,陈皎作为一个上进心极其强烈的下属,当然要积极争取和领导一起过节的机会啦。

    别小看陪太子度过佳节这件事,这可是只有心腹才有的特殊待遇。历史上许多天子宠臣都立于不败之地,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因为他们和当今天子相识于微末时,共同度过的温馨时光。

    人都会念旧,随着时间过去,那些相处的点点滴滴也会更加温馨,这很大程度会影响天子对臣子的感官,关键时刻甚至能保命。

    陈皎励志要做太子手下第一小弟,将来当朝第一奸臣,当然不能放过这种刷太子好感度的机会了!

    此话一出,谢仙卿便猜到她心中所想,面上却故作不知,道:“端阳乃亲人团聚之时,孤大约要进宫与父皇皇弟他们一同答谢神灵。”

    陈皎心中愿望落空,顿时有些失落:“这样啊。”

    谢仙卿见此却笑了,不愿继续逗她,道:“祭神大多戌时结束,我从宫中归来后却是闲来无事了。不知陈世子有何安排?”

    峰回路转,陈皎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积极道:“端阳节热闹非凡,我准备逛灯市,太子要和我一起吗?”

    谢仙卿眼眸含笑,面上却故作思索,似乎很为难的样子,身侧的陈皎也不由紧张起来。

    谢仙卿见此终是忍不住笑了,他低眉看向对方,温柔道:“陈世子盛情邀约,怎么能拒绝。”

    几日后,端阳节。

    长安城中特地解除宵禁,设办庙会灯节,街道上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国子监沐休,陈皎在家里陪爹娘祖父祖母一同吃了粽子,便喜滋滋地出门去找太子去了。

    太子还未归府,陈皎便干脆扭头去宫门外等对方了。

    过了半个时辰,陈皎蹲在宫门外无聊发呆时,身旁忽然传来了动静。

    谢仙卿身穿锦袍,带着一行人从宫门中走出。

    他神情淡淡,看不出来好还是坏,倒是身后紧跟着他的一行内侍们面色凝重,脚步匆匆。

    陈皎稍微一瞧,便能猜到宫中发生了什么事情。

    停滞许久的户部改革在前日终于有了进展,此次多方博弈算是太子党大获全胜。相对的,其他几位皇子必定不会痛快,圣上本就对太子多有不满,所以今日宫宴场景完全可以想象。

    陈皎心念稍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她一跃而起,假装才看到太子一行人,笑嘻嘻地小跑过去:“殿下!”

    张公公作为太子的贴身内侍,面沉如水的他在听见陈皎的声音后,眼中闪过一丝喜意,当即对殿下道:“殿下,陈世子来了!”

    谢仙卿看见陈皎的身影后,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停下步伐,等陈皎跑到他面前后,挑眉道眼中已经有了笑意:“怎么来这里?”他们约好的是在太子府相见。

    陈皎跑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说:“微臣迫不及待地想要来见殿下嘛!”

    谢仙卿挑了挑眉,缓缓了勾唇,这一笑仿佛犹如破冰消融,身上已经没有了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气质。

    陈皎没有问他在宫中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其他几位皇子还未离开他便先行,她只是低下头看向太子殿下腰间,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样,惊讶道:“殿下,你忘记佩戴长命缕了。”

    当朝端阳节时人们佩戴五彩丝线编织而成的彩带,以求祈福消灾,这种彩带被称为长命缕。每逢端阳,圣上会赐给家眷以及信赖的臣子五色彩带以示恩宠,由此可见这项习俗有多重要。

    今日陈皎爹娘祖父祖母每人给她准备了一根,还都是亲自编的。为避免顾此失彼,她干脆全都给系上了,出门时腰间挂着四条长命缕,潇洒极了。

    陈皎不信戴了彩带便能驱邪迎吉,但过节就是图个彩头和氛围,就跟元宵节一定要吃汤圆一样。

    在崇信神明的古代,端阳节几乎人人都会佩彩带,没想到太子殿下居然没有。

    听到陈皎的询问,太子身后一行人神情霎时僵住了,脸色难看的要命。

    今日大家以为圣上会按照以往习俗,在宫晏上赐给诸位皇子彩带,便没有特意准备。没想到这次圣上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而为,居然取消了这一习俗。

    几位皇子中,五皇子和三皇子有生母照拂,自然不会缺彩带,宴会还没结束便戴上了,只有太子殿下和由宫人生下的四皇子没有彩带。

    虽然勉强有个四皇子做衬托,但在太子内侍眼中还不如没有。太子殿下乃是先皇后嫡出,堂堂储君岂能和一个不受宠的皇子相提并论?

    这件事完全是内侍们失职,此刻被陈皎点出来,大家都不由低下头,心中惶恐悔恨。

    其他人反应颇大,作为当事人的谢仙卿情绪却十分平稳。他神情不变,嗓音淡淡:“近日事务繁忙,应是忘了。”

    他甚至不太在乎这件事。因为这点所谓的算计,完全不足以跟他昨日在户部改革一事上获得的利益相比。

    他的皇弟们朝堂博弈上无能,在这些恶心人的小手段上倒是大放异彩,简直好笑。

    然而萤火之光,又岂能与皓月争辉?

    陈皎就像是没有察觉一条小小彩带中藏着的算计和博弈。她像是变戏法一样,忽然从自己腰间取下一根彩带,欣喜道:“当当当,幸好我特意为殿下准备了,我帮殿下戴上!”

    她动作飞快地将彩带绑在谢仙卿腰间,想了想,又绑了一条上去。

    随后陈皎拍拍手,心满意足道:“端阳节怎么能不系五彩带呢?”

    谢仙卿一直注视着她的动作,没有说话,目光温柔。陈皎向来聪慧,此番言行应当是猜出宫中的情形了。插科打诨这么久,大概也是为了哄他开心。

    血脉相连的至亲忙着算计,倒是宫外的小小世子,将一条带着真心的长命缕系在了自己身上。

    叫他如何不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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