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是急症,阿萝眸光一肃,暂且放下心绪。

    “什么病症?”她追问道。

    男子脸色微变,似是不料她提问,转瞬又恢复平静,道:“他倒在地上,像是没了知觉,一张嘴歪到一旁,话也说不出口。”

    阿萝听罢,眉心渐颦,神情也愈加凝重。

    “我知晓了。你且等等。”她说着,便回身,要往府内走,“我先取针,很快就来。”

    男子的急呼自后掷来:“不必了!”

    “我家贵主府中有针。小神女不必再取,只管去了便是。”

    阿萝怔住,不禁回首望去,撞见一片无边的夜色。而在夜色之间,男子背光而立,魁梧的身影刻入昏蒙,五官堆满阴翳。

    这令她莫名有些局促,甚至害怕。

    她忽然感到奇怪,捉住异样的苗头,对当前的一切心生怀疑。

    此人突兀寻她,称其贵主身患急症。可说那话时,他面带笑容,不露半点忧色。

    更何况,寻常人家纵使有针,至多用于缝补衣裳,岂能与针灸同日而语。听上去,他好像更在乎她的行踪,而非贵主的死活。

    可是,她的推断当真万无一失吗?

    卒中救治刻不容缓。倘若对方确有其事,她的拖延无疑是在剥夺旁人的生机。

    阿萝咬着唇,徘徊不定,没有更多动作。

    正犹豫时,男子忽道:“小神女,你迟迟不来,是在怀疑我吗?”

    心事受人道破,阿萝身子一颤。

    她不知作何解释,尚未答话,便听男子又道:“无妨。你怀疑我,也情有可原。”

    “我家贵主出身高门,是翼州的富室大户,府内有郎中常驻,留下了不少针具。只惜涝害来临,郎中丢了性命,我才要来请你诊治。”

    “而且……”男子话音一沉,“我家贵主视我如蝼蚁,对我动辄打骂。”

    “若非图他生计,我真恨不得他死了才好。如今他害病,真是蝶母有灵,我高兴还来不及!”

    ——竟是三言两语间,将怀疑的窟窿逐一填上了。

    话到此处,阿萝僵滞原地,越发拿不定注意。

    男子所言或许有理,可不知为何,她心里的不安依然没有消散。

    “小神女!”男子又催她道,“再耽搁下去,这人可就没命了。你若不治,也不要害人,只管说一声,我好去寻其余郎中。”

    阿萝十指一攥,终是仁心占了上风。

    “我治!”

    她顿了顿,捏着最后一丝戒备,又道:“可我不使旁人的针具,只使自己的。不过取个物件罢了,你也等不得吗?”

    言罢,不待人应答,她就投身都尉府中,向厢房赶去。

    回到后罩房,阿萝燃上红烛,举至案前,利落取了无且囊、罗星袋等行装,又找出川连赠她的小腰刀,谨慎地藏入袖间。

    阿莱被她惊醒,见她似要远行,身躯一曳,想要缠往她腕上。

    可阿萝有利器傍身,又念及银饰贵重,便安抚小蛇、叫伙伴继续守护银饰,独自往外去了。

    恰是月黑风高夜。除却她足音,整个都尉府僻静无声。

    阿萝迈出府门,见男子等候在外,遂与人合流,一抬下颌,道:“走吧。”

    男子颔首,为阿萝引路,仍提着满面的笑容。

    此时的阿萝并未发现——

    都尉府后,孤幼庄所在,滚滚的黑烟如云吞吐、直上苍穹。

    ……

    西园燃火之时,魏玘坐于石亭,正和孙老攀谈。

    他受阿萝推开,黯然神伤,本欲寻个清净地界、静思独坐,岂料途中与孙老相遇,索性放下心绪,与人说起孤幼庄未来的规划。

    二人相谈正欢,遥见杜松匆匆赶来,称是西园的库房走了水。

    孙老大惊。魏玘却异常冷静,抬目远眺,凝向西园某处,指尖一叩,示意杜松继续禀报。

    杜松顺平了气,将具体情况尽数道来——

    西园今夜走水,系受旁人故意所致。川连已捉住那纵火的恶徒,正在拷问幕后主使。梁世忠则亲自布局,率领燕南军救火。

    魏玘听罢,神色变化不多,只让孙老安心歇息,便随杜松赶赴火场。

    待魏玘抵达库房,火势大多已得到控制。

    他负手而立,扫视面前,只见月色洒落,映出一间被火烧去大半的木屋,正受燕南军有条不紊地清扫。几名令使立于不远处,无不瞠目结舌、惊恐非常。

    见他来了,梁世忠上前道:“殿下。”

    魏玘道:“可有人员伤亡?”

    “人员并无伤亡。”梁世忠道,“依殿下吩咐,此间库房不存财物,未有更多损失。”

    魏玘不再开口。

    此情此景,既如他心中所料,又是他有意而为之。

    自他奏及孤幼庄设想以来,朝野上下赞誉不断,肃王的威望水涨船高。太子不会容他逍遥,定要密派人手、赶赴翼州,阻挠孤幼庄建成。

    翼州人尽皆知,孤幼庄选址于孙家山庄,背靠山林,庄内西园更是楼阁连绵、极易相燃。要想一举摧毁孤幼庄,最直接的法子就是火烧西园。

    魏玘身负赈灾之职,行事需得公开,被迫位处劣势,与太子敌暗我明。

    既然山雨欲来,何不佯装未察,主动露出破绽,引诱对方出手,再施瓮中捉鳖之计?

    这场看似轻松的庆功宴,正是绝佳的诱饵。

    燕南军常年驻山,军纪严明如铁,不会因区区斩蛇之事而开怀畅饮,遑论更受肃王警示。

    除此之外,魏玘还吩咐宿卫,搬空西园楼阁,以免财物受损;又命人收集皮袋、溅筒等潜火器具,藏匿于西园趁手处,以便控制火情。

    而今,所有的情形尽在掌控,与他设想如出一辙。

    魏玘转目,眼风低睨,瞟向不远处一高一低的两道身影——直立的踩踏伏地的,将人手臂扭至身后,朝上生生一拽,力道毫不留情。

    “咔。”骨裂之声格外清晰。

    伴着男人凄厉的嚎叫,那条手臂好似脱力的棉花,轻飘飘地滑至地上。

    魏玘勾唇,走向二人。

    川连甫一见他,立时停了手。

    “殿下。”说话归说话,足下的力道倒是踏得更实了。

    魏玘颔首,睨了地上人一眼:“不招?”

    “是。”川连一顿,又诚恳道,“殿下稍安勿躁,他身上关节还有多处,总会说的。”

    魏玘嗯了一声,扭头要走。

    “等、等等!”颤抖的人声自后扑来,“肃王殿下,饶了我吧!我说,我全都说!”

    男子疼得五官扭曲,不待魏玘作声,一股脑便倒了出来:“小、小人叫丁武,系在松香茶寮领了差事,要毁掉这翼州的孤幼庄……”

    魏玘只停步,头也未回:“共有几人?”

    “共、共有两人。”丁武倒吸冷气,“殿下开恩,可、可否让他……我、我喘不过气……”

    魏玘没有驳斥。川连会意,松了靴跟,又俯身,按住人脊骨。

    丁武这便续道:“我、我们伪装成翼州的一对主仆,趁着众人回乡,混进来的。”

    魏玘不语,看了负责此事的程令使一眼。他的目光凉而威仪,压得人满面羞愧、低下头来。

    他又转开目光,道:“另一人身在何处?”

    “小人……不知。”丁武道。

    魏玘眉峰一抬。

    丁武惊恐,受他逼出泪涕,急道:“小人、小人当真不知!”

    “他与我共领差事,今夜却说有其它要做,叫我独自来放火……柴、柴荣这小子,我看他就是唯恐事发,才把我一人往火坑里推!”

    提到柴字,闻言众人皆是一惊。魏玘的眸光更是冷色乍泛。

    ——柴,乃是巫疆九寨的姓氏之一。

    魏玘默了须臾,忽而生出极其不妙的预感,修长的五指越攥越紧。

    “那柴荣长什么模样?”他的声音依然平静。

    丁武一怔,不解其意,仍回道:“模、模样……他高大魁梧,脸儿长方,左眼有道疤痕。”

    “咯吱。”

    魏玘那负于身后、青筋迸现的手,竟捏出了紧凑的一声响。

    他双唇紧闭,陷入良久的凝滞与静默。

    川连在旁,不知他所想何事,本欲发问,却听他先道:“程令使,将回城之人的籍册取来,供丁武指认柴荣。”

    “梁都尉,去请巫疆少主。事态紧急,务必从速。”

    话到此处,他依然泰然自若、波澜不兴。

    两人称是,依言领命告退。

    魏玘再度没了声音,颀影立于月下,宛如一柄澹凉的脆刀。

    川连侍立,等上须臾,便听他道:“川连。”

    “去找阿萝。”他嗓音发颤,像是再藏不住担忧与自责,压得极沉、极低,“阿萝出事了。”

    ……

    不知昏睡多久,阿萝缓缓转醒。

    她睁眼时朦朦胧胧,只觉天旋地转、乾坤颠倒,后颈与后首都疼得厉害,像被人重重捶打。

    可隐约间,她知道那刀疤男子没有打她。

    在她仅存不多的记忆里,她随刀疤男子离开都尉府,走向山上小路。小路起初还有火光,偶尔可见燕南军,却渐行渐黑,越发离了干道。

    她发觉不对,拔腿要跑,反被人一把抓住、重重捂上口鼻。

    之后,她就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已是如今这般田地。

    阿萝能感觉到,她是躺着的。好像躺在潮湿、泥泞的地上,稍一侧首,土腥味就钻入鼻腔。

    她的口中塞着成团的棉布,压住舌头,令她无法言语;她的手腕与脚踝也硌得难受,应是被什么细物捆住,分毫动弹不得。

    阿萝撑开双眸,慢慢夺回了缥缈的意识与视野。

    在她眼前,一缕红光幽幽烧着。

    那是一根火把,挂在黢黑的石壁间,照亮一方狭窄的洞穴。而她正像一件货物、一只待宰的羔羊,手脚被缚,躺在洞里的地上。

    那人带她来了何处?他捆了她,又有什么目的?

    阿萝不知道,更无暇思考。

    四下无人。她强迫自己冷静,只有一个念头在心里打转。

    ——逃。

    不能被困在这里,更不能任人宰割。

    她的袖间插着腰刀,是她离府前特意准备的,尚且可以派上用场。她摸索着,竭尽全力,摆弄别扭、绵软的手指,试图摘出刀柄。

    可怕的静寂里,每一分努力都格外漫长。

    阿萝咬紧口中的绵布,逼迫自己,将欲出的泪水堵回眸里。

    终于,木柄轻轻掉落。她感到掌心微微一重,似是腰刀被她摘下、托于手中。

    “簌簌。”洞外有人接近。

    阿萝一惊,连忙攥紧木柄、推回袖里,作出若无其事的情态。

    可她的身子发着颤,近乎本能,难以抑制——她做不到彻底的冷静,只能强压心神。

    那人迎火而来,左眼的刀疤狰狞而凶恶。他走到她面前,蹲身而下,两臂搭在膝间,眯起双目瞧她,不知是否发觉她异样。

    阿萝屏住呼吸,佯装不知。

    顷刻后,那人笑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乍一听来,他似是以为她太过害怕、才会浑身发颤,并未觉察她心绪。

    可阿萝来不及庆幸,便听他后话钻入耳骨,令人毛骨悚然——

    “你说,我是该叫你辛萝,还是该叫你小妖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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