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玘闻言,  挑眉,似是生出兴味。

    他提足,来到阿萝近前,瞰她,  道:“何处不一样?”

    阿萝不应,  仰头,  凝视魏玘。

    他的眸依然乌邃、微翘,  线条凌厉。可她看见一簇晚霞,落在他不见底的眸里,好似深夜的明火,夺目、绚烈,  令人挪不开眼。

    她慨叹道:“你比平日好看了许多。”

    这话叫魏玘听去,  只觉娇憨又好笑,  不免唇角一勾。

    阿萝无辜道:“你笑什么?”

    她可没说谎。若不是他更好看了,  为何此刻,她眼中的他正隐隐流光?

    不待魏玘回应,她眨眸,  又道:“而且,你今日问我了。以前,你只会直接让我去做。”

    ——在她看来,这比好看更重要。

    魏玘沉默,  视线凝定,  停在阿萝眸中,  目光幽沉。

    半晌,他才道:“喜欢本王问你?”

    阿萝点头,  道:“喜欢。”

    “先前那些事,  你也该问问我的。衣裳、首饰、鸡羊,  你要问我需不需要、想不想要。你想让我去何处,也要问我愿不愿意。”

    她声量不高,字句却诚恳、真挚,尽是肺腑之言。

    可若杜松、川连、陈敬等人在场,定会感到匪夷所思——肃王矜贵如此,立于万人之上,本也不必过问旁人意愿,尤其是对低微的巫族。

    魏玘笑了一声,也不恼,只道:“想得倒美。”

    阿萝颦眉,不喜他这等说法。

    她道:“你这样说,我就不觉得你好看了。”

    如巫王、少主、越帝、皇子等,身份显荣,确实有别于旁人。对此,她虽然知道,但因自幼隔绝于世,从不曾切身体会,言行也全凭本心。

    “你与我相处,本就应当在乎我的意愿。问我乐不乐意,是你该做的。”

    魏玘听罢,双目一眯。

    阿萝立他身前,忽见冷意森森。可她不觉自己有错,便不惧,与魏玘视线相碰。甚至,她还勉力睁圆杏眸,不甘示弱,分毫未眨。

    一时间,清澈撞上深沉,无人退让。

    片刻之后,魏玘拧眉,转开目光,道:“那你呢?你与本王相处,难道不该在乎……”

    ——至此,话语忽然截断。

    他本要说,她不在乎他的心意。可真说了,又像他自讨没趣。

    阿萝不知魏玘心绪,还当他要倒打一耙,遂抬颌,坦荡道:“我可没强迫过你。”

    魏玘神色凝滞,薄唇紧绷如线。

    他知道,阿萝是循着攀谈,顺势向下接话,不曾参透他真意。可她没有说错——从始至终,确是他一厢情愿,而非受人胁迫。

    显然,二人对话至此,魏玘已彻底落败,无法反驳。

    他不再开口,只动身,向山下走去。

    ……

    酉时已过,林路浮翠流丹,再无旁人,唯有晚风微拂、霞光低扫。

    魏玘走出几步,不曾听见身后足音。

    他驻足,回首望去,这才发觉,阿萝并未跟来,仍停留原处,背着双手,端端而立。

    她抿唇,抬眸对上他,眼瞳如初纯澈,却漾着局促与不安。

    魏玘道:“如何?”

    阿萝一时未答,只默立着。她纤瘦、单薄,一袭红裙在霞里浸透,好似微弱、摇摆的火苗。

    魏玘见状,大抵猜出她心绪,别开目光。

    他环臂,眺她身后丛草,滞了片刻,才道:“不想回去?”

    这话问得轻描淡写,将他失落妥善藏住。

    阿萝仍不答,睫帘一扇,掀眸看他,好像观察、打量,又像小心翼翼的试探。

    她只道:“回去之后,你会与从前一样吗?”

    与从前一样,冷戾、倨傲,禁锢她,束缚她,威胁她。

    她不喜欢那样,只喜欢书院里的他——耀眼、笃定、强大、沉着,虽曾与她针锋相对,却也对她露出柔软、征询她意愿所在。

    对于他,她还有好多未解的疑问。

    若是书院里的他,她应当能寻到答案。可换作是从前的他,她就没了信心,也并不愿意。

    “我不想一直被关着,也不想你总是威胁我。”

    魏玘听罢,始终无言。

    他垂首、沉眉,神色纹丝不动,任残霞灼过面庞。

    阿萝与他相隔一阵,视线难及他眼底,更猜不透他心思,只得抿唇看他,纤指紧绞。

    静默持续良久,晚风近乎凝滞。

    终于,魏玘开唇,默了须臾,才道:“我知道。”

    阿萝听出他话里有悲,不由惊讶,尚未发问,便听他再开口道:“给我些时间。”

    他一顿,沉息,又道:“行吗?”

    阿萝一时默然。

    于她而言,时间的说法太令人费解,魏玘的意图更是难以揣测。

    可时至今日,她已见过他太多模样,不愿再与他两败俱伤——她更相信,他心怀天下,受人追随、效忠、敬仰,不会刻意伤害她与她的阿吉。

    她点头,道:“行的。我等。”

    ……

    结束攀谈后,二人顺沿小径,抵达山脚。

    先前来时,阿萝并未注意马车,此刻一见,才知马车狭小朴素、其貌不扬。

    川连、周文成曾说,魏玘身旁虎狼环伺,必须时刻提防。她对此耳濡目染,想来应是为安全考虑,才会选用如此马车,掩人耳目。

    二人上车,相对而坐,便听马匹嘶鸣、车夫吆喝。

    魏玘闭目,环臂,似在小憩。

    阿萝则伏在窗边,由阿莱缠腕,只手掀帘,凝眸望向车外。

    目之所及,晚景飞驰而过,美不胜收。

    阿萝看够了,瞧见月牙攀上,便落帘,乖乖坐回车里,燃上一盏小灯。

    她甫一有所动作,马车也随之摇晃,而魏玘仿佛浑然未觉,始终合眸,姿态分毫不改。

    阿萝抿唇,不知他是否睡熟,正要开口。

    ——忽然,魏玘睁眼,眸光寒冽如刀。

    阿萝恰在看他,不由心惊,轻声道:“怎么了?”

    魏玘不语,面色愈冷,叫阿萝看入眼中,一时背脊寒凉、屏息收声。

    远处,低响隆隆,急促、喧闹,杂有吆喝。

    飒沓之间,似有人策马而来,且与二人马车距离愈近。

    阿萝正欲查看,却被魏玘按住。

    她坐于车内,只觉路速越来越快,车轮也震颤颠簸。身前,车夫挥鞭疾行,手臂反复起落;身后,声响越发迫近,似要将二人逼上绝路。

    “飒!”箭矢撕帘而来。

    魏玘眼疾手快,横臂阻截,将其掐握掌中。

    青蛇吐信、盘卷,躁动不安。

    眼看此情此景,阿萝再是懵懂,也知危险已至。她握紧车栏,强行镇定,稳住心神。

    不出瞬息,破空之声再临——

    “飒!”

    车夫哀嚎一声,身躯歪倒,滚落地上。

    没了车夫,车前的马匹失去控制,又受惊吓,嘶鸣不止,在路中狂奔起来。

    只听魏玘道:“当心!”

    阿萝还未回神,只觉腰际发紧。

    此后,天旋地转。马儿脱缰,车栏撕扯,整座马车翻倒在地、砸得四分五裂,内里的二人一蛇也受外力冲击,被甩出车厢之外。

    阿萝摔得头晕目眩,伏在地上,无力动弹。

    夜幕暗沉,视野晦暗。她看见,一双藤鞋接近,剑光迤地,逐渐来到她身前。而在不远处,另一双藤鞋也在靠近,步速更缓。

    阿萝头疼欲裂,肩骨如碎,意识模糊,只听那两人道——

    “怎得还有一人?”

    “不必在乎,一并杀了。”

    下一刻,剑光高提,眼看就要刺来。

    只眨眼间,有人长臂卷来,将地上少女掳至怀里,手中锐光一破。

    “锵。”金器碰撞。

    阿萝身躯发麻,神智霎时清明,转眸看去——身旁,魏玘冷肃、凌厉,单手搂她,另手持剑,锋芒近可削铁,正与人短兵相接。

    面前黑衣人看见魏玘样貌,勃然变色,竟有刹那犹豫。

    魏玘抓住机会,身躯一倾,将阿萝带往低侧,又提身、举剑,向黑衣人劈斩而下。

    “锵!”又闻鸣金。

    这一击重如千钧,比方才更猛,声响也更烈。

    阿萝与魏玘相依相偎,对此最先觉察,被剑击震得背脊打颤,更是亲眼看见——黑衣人难承其重,被压得单膝跪地,碾出草芥碎响。

    魏玘见状,靴跟前顶,将人踢出二三尺远。

    他动作行云流水,似已操演千遍,哪怕怀中抱有少女,也浑不受此掣肘。

    身后,风声迅至。另一名黑衣人已拔出长刀,速攻而来。

    魏玘回身抬剑,与人僵持不下。

    他眯目,眼风掠扫,决断情势,呵道:“踢他!”

    阿萝正被他护于怀中,经此呵斥,当即会意,闭眼一蹬。

    “啊!”

    只听人惨叫一声,手中长刀咣当落地。

    恰在此刻,又是利刃破空。阿萝视野旋转,被魏玘调过方向,再度伏入阴影之中。

    “嚓。”“锵!”

    短暂的裂帛声被剑击取代。

    阿萝被魏玘按往胸膛,听他心跳乱响、兵器碰撞、风声烈烈。她看不见,却知情势焦灼,不敢胡乱动弹,生怕害魏玘露出破绽。

    终于,冷剑高飞,划出一道弯圈,插入地面。

    黑衣人不敌逃离,临走前,飞出一镖,射往同伴喉头,令人霎时没了气息。

    周遭重归于寂,危机解除。

    阿萝不敢动,仍蜷缩着,一颗心四处乱撞。

    不知觉间,那只按住她后首的手掌,逐渐落往她发顶,安抚似地,轻轻向下揉弄。

    只听魏玘道:“别怕。”

    他压稳气息,又道:“不必怕。”

    字句入耳,阿萝鼻腔一酸,簌簌落下泪来。

    泪眼朦胧间,她看见,魏玘停留眼前,与她近在咫尺。他双眸锐利如鹰,颌线流畅,眉宇却是冷的,被月光刷上一层惨淡的凉白。

    方才,是他——抱她入怀,一壁与人打斗,一壁护她周全。

    不远处,青蛇摔得晕乎,正向二人爬来,歪歪扭扭,应当并无大碍。

    阿萝忍住呜咽,道:“你要紧吗?”

    魏玘看她,神色依然沉着,默了片刻,才道:“无碍。”

    阿萝胡乱抹泪,脱开怀抱,却身躯一软、险些瘫在地上。在魏玘伸手之前,她强行凝定心神,只靠自己力量,堪堪稳住身形。

    她弯腰、垂腕,接住游来的阿莱,任它缓缓攀上,便要回头,想去看身后那黑衣人。

    岂料沉声快她一步,宛如撞钟,砸落地上——

    “别看!”

    阿萝一僵,记起先前经历,顿时明了缘由,泪水又往外涌。

    她垂首,忙去擦,小心藏起哭腔,道:“那、那两人……是来杀你的吗?”

    魏玘眸光沉晦,并未立刻作答。

    他经过阿萝,走到尸体边,俯身,动指,扯开对方面罩,低眉查看。

    阿萝不敢回头,只得伫立等待。

    夜幕无言,二人沉默良久,才听魏玘冷声道——

    “他们是来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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