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浑身战栗,  气息凝滞。

    面前,魏玘居高临下。他低颈,瞰她,  面庞溅血,眸里有燎原烈火。

    四周黢黑一片,哀嚎声连绵不休。

    阿萝感觉到,魏玘叩向她颌尖,  长指紧收,  好似鹰爪。

    她记得,  二人初见的那夜,他也像现在这般,将她擒在掌中,  轻而易举。那时,她害怕得无以复加。眼下,她却多了一些其它的情愫。

    阿萝提息,吐出,双唇开合。

    “唔!”力道松了一刹。

    可转瞬,  更强的劲力袭来,钳紧阿萝两颊,  连她嘴唇也被手掌压住。

    阿萝被迫抬头,  对上一双幽沉、凶戾的黑眸。

    魏玘咬牙切齿,道:“你咬我?”

    回京至今,  他步步为营,  与太子苦心周旋,  为了她,  却提前收网、弃情势而不顾。他自觉问心无愧,  反倒是她不知感恩、咬他一口。

    阿萝并未答话。

    沉默间,  一道电光飞下,周遭霎时亮如白日。

    魏玘看见,榻间的少女颊无血色、纤身僵颤,杏眼泪光摇曳,却凝视着他——清澈,笃定,坚韧,似有珠玉破碎其中。

    “我不是妖女。”阿萝道。

    她的话语轻、细,隐有呜咽,被手掌压住一半,却掷地有声。

    “你再这样叫我,我就不和你说话了。”

    魏玘指掌一僵。

    他万不该忘记,她曾经因一则谶言,被迫避世,久困孤寂。如今,谶言已破,谁也不能再将妖女之名强加于她,这的确是他的过错。

    可他说不出道歉的话。

    他是肃王,尊贵显荣,立于万人之上。纵他有所过错,除了越帝与周文成,谁也不敢指点。要他示弱,无异于钻火取冰。

    魏玘收臂,低头,盯着泛红的齿印。

    一时间,无人开口。

    “窣。”

    昏黑之中,有人提灯入内,将屋内照彻不少。

    “殿下,您受伤了吗?”

    川连本候于西厢房外,听魏玘痛呼,特此赶来。

    魏玘只道:“无事。”

    话音落下,氛围再度凝滞。除却雨声,唯有陈广原的哀嚎还在继续。

    阿萝心惊胆战,不禁挪开视线。

    先前,她虽然害怕,但对魏玘有怒,才撑出勇气、与之对峙。此时,西厢房静寂如冰,只听哀嚎嘶哑,似在她骨里敲打,分外可怖。

    她道:“你、你把他……”

    魏玘淡淡啧了一声。

    他不答阿萝,只抬颌,向川连道:“带走。”

    川连称是,上前低身,拽住陈广原襟领,将之拖向屋外。

    谁知,凄音忽起,尖锐惨厉——

    “娘子救我!”

    阿萝心口僵麻,毛骨悚然。

    “肃王、肃王要杀我!我不想死!我不……”

    求饶声霎时熄灭——川连落下一掌,将陈广原劈晕,很快又继续行动。

    “等等!”阿萝忽道。

    魏玘击指,示意川连停步,才抬首,与阿萝对视。

    他道:“如何?”

    阿萝攥紧双手,道:“你们要将他带去何处?”

    魏玘这才记起,阿萝昏厥初醒,并未发现陈广原的本性,又深受蒙骗,不知其为杀手——只怕在她看来,他才是为非作歹的恶人。

    “你说呢?”他道。

    “他是行刺本王的刺客,该去何处,就去何处。”

    阿萝一怔,道:“刺客?”

    魏玘并未解释,只抬掌,叩击右手。

    川连会意,捞起陈广原右臂,扯下掌间纱

    布,向阿萝展示。

    阿萝颤着眸,勉力望去,发现一道十字形的伤痕——暗红,结痂,显是前日所致。

    魏玘遇刺那夜,她确实在屋外见过血迹,知道黑衣人确实受了伤。而且,遭遇陈广原时,她也隐隐感觉,对方的声音有些熟悉。

    这样看,陈广原就是之前的黑衣人?可秦陆不是说,陈广原是他的朋友吗?

    对了……还有秦陆。

    阿萝咬唇,望向魏玘,道:“秦陆呢?”

    人名甫一出口,当时的场景再度浮现,令她声音愈颤、险些变调。

    “你为何……要那样对待秦陆?”

    魏玘闻言,目光一冷。

    因他有意默许、存心戮以慑众,秦陆之事早已传遍王府,广受窃议。阿萝不懂越语,本不该知晓此事——除非有人透露,甚至引她亲眼目睹。

    他略加思忖,便已明了八分,知是鱼杏儿从中作梗。

    结论如此,魏玘越发躁郁。

    秦陆等人,背后牵涉众多,他本不愿与阿萝谈及此事。可按阿萝的性子,若不将此间种种尽数说明,恐怕还会惹出更多误会。

    他默了半晌,终究展臂,牵来木椅,沉身一坐。

    才道:“秦陆与陈广原二人,听命于我兄长,有心置我于死地。”

    阿萝闻言,心间一惊。

    在她看来,魏玘的话匪夷所思:兄长与他分明是家人,怎会有心害他?但她很快想起,魏玘曾说,他居于金笼、与人互相厮杀,大抵正是在说此事。

    她低头,不知如何回话。

    魏玘见她如此,只挑眉,并未多做解释。

    他探掌,向怀中摸索,取出什么物件,出示道:“这是我兄长的信物。”

    阿萝抬眸一看,杏眼圆睁。

    那是半块玉佩——与她所有的一半很相似,但形状不同。

    魏玘道:“这本是一整块白玉,刻有云纹,凡是为我兄长效力之人,均会获赐此物。秦陆将其一分为二,一块留以自证,另一块应当在你手中。”

    阿萝越发困惑,道:“可是……”

    “秦陆不是这样与我说的。”

    “秦陆说,他予我的半块玉佩,是他亡妹的遗物。他还说,他亡妹被你……”

    魏玘冷笑,凉声道:“被我如何?”

    “王府人尽皆知,秦氏独他一名男丁,并无兄弟姊妹。”

    阿萝蹙眉,陷入沉默。

    只听魏玘又道:“自你抵达肃王府初日,秦陆就对你分外关注。他应当也同你打听过不少讯息,话里话外,无不与我有关。”

    “至于他予你玉佩,也是为让你以此为证,去寻其余同伙,最终将你诱至我兄长手中,好令我兄长寻得可乘之机,借由你巫族身份,向我发难。”

    “可惜秦陆其人,行事缜密不足。他将玉佩分为两块,本该尽数藏于怀中。何曾想,他将玉佩取出予你时,却将另一块留存屋内,被王府宿卫觅得。”

    “正因此,这块玉佩才会在我手中,证明他与我兄长确有联系。”

    言及此,魏玘环臂,脊骨一抵,靠往椅背。

    “够了吗?”他道。

    “这些话、这些证据,难道还不足以助你判明好坏?”

    阿萝垂首,久久不应。

    看她似是困惑,魏玘顿觉无奈。他知阿萝读书虽多,但从未出过小院,更不曾与人有过往来,真要她理解个中缘由、盘明内情,自然难于登天。

    可话语至此,已足够清晰明了,再让他说得更简单些,他也没有头绪。

    正为难时,却听阿萝道:“所以……你都清楚?”

    魏玘沉眸看她,见她目不转睛、神情认真,不由眉

    峰一挑。

    他道:“清楚什么?”

    阿萝道:“不光是秦陆很关注我,你也很关注秦陆,是吗?”

    “从一开始,你就知道秦陆会来找我,会给我什么东西。但是,他不够仔细、不够小心,被你找到了他的玉佩、证明他是坏人。是这样吗?”

    ——连问两声,不疾不徐。

    魏玘勾唇,道:“是。”

    他想阿萝纯稚近痴,却思维敏捷、反应迅速,竟能辨出此事系他亲手布局。

    这些年,他与太子党羽明争暗斗,对秦陆一类谋划,早已屡见不鲜——不过雕虫小技,怎可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阿萝听罢,又低下头去。

    魏玘见她如此,以为她仍有疑惑,长指敲向臂间,好整以暇,等她再提。

    可阿萝许久没有开口。她只垂首而坐,任由火色卷上周身,纹丝不动,竟似一朵画屏朱莲,如在魏玘面前定定凝住。

    雨声喧嚣,四作如鼓,良久,才有一句轻问飘下。

    “这就是我的用处吗?”

    魏玘顿时眉关一紧。

    阿萝抬眸,凝视他,杏眼清澈如初,却凝着如水的哀淡。

    “就像……垂钓那样,是吗?”

    “所有的事,你都知道。在这些事里,你是垂钓之人,他是你的鱼,而我是你的鱼饵。”

    至此,阿萝低眸,不再看他,只道:“是吗?”

    ——又是两声问,依然不疾不徐。

    魏玘一时哑然。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说法。

    他动唇,本欲发声,却觉喉头喑哑,挤不出片语只言。

    该说什么呢?他无法否认。

    此前,他自诩问心无愧,并未将阿萝视为棋子,只当自己全意待她——殊不知,他早已于无形之间,将阿萝列为布局的一环。

    从始至终,尽管非他本意,他确实以阿萝为饵,引蛇出洞,诱导秦陆。

    若非阿萝一语道破,魏玘定不会发觉这点。

    还能说什么呢?他哑口无言。

    阿萝挽手,盯着指尖,眸里已没了光芒。

    问出这些话前,她并未想过,自己到底希望得到怎样的回复。

    这时,她才明白,她大抵是想听他否认。

    若他是垂钓人,她虽然不会钓鱼,但也能坐在他身旁,为他捧起篓筐、生上篝火,一起烤些鱼吃。可他将她放置钩上,抛入池里,任她受游鱼撕咬。

    她不喜欢这样,也不想被他算计。

    阿萝的鼻腔愈发酸涩。

    她扇睫,看见一滴泪——圆润,晶莹,突兀坠往指间,没入裙浪。

    “这就是我的用处吗?”她重复道。

    “你送我那些东西,是因为看重我有用处,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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