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杏儿颧骨剧痛,  耳畔嗡鸣,泪水四溢。

    她惊慌失措,急思不得——殿内明光尽歇,  她又蒙着盖头,魏玘怎会发现她不是阿萝?

    殊不知,要魏玘认出阿萝,不过易如反掌。

    进殿时,  他只闻到一股艳俗的脂粉气,  没有半点阿萝的幽香,  当即心生戒备。再及近看,女子媚功做足,不存袅娜与青稚,  又无青蛇侍身,绝非阿萝本人。

    “啊!”鱼杏儿哀叫一声。

    只在她沉默的须臾,瓷片已压进肌肤、剐出血痕。

    “殿、殿下!殿下饶命!”

    “奴婢并无欺骗殿下之意,都、都是阿萝她胁迫奴婢的!”

    魏玘闻言,不由挑眉。

    这席话确实荒谬。阿萝纯澈如纸,  连在他面前说句谎话,都会颤着睫、怯怯与他道歉。要说她胁迫旁人,  实属天方夜谭。

    他故作恍然,  道:“是吗?”

    鱼杏儿未察他言下之意,忙道:“奴婢不敢欺骗殿下!”

    “她通晓蛊术、役使青蛇,  以此胁迫奴婢,  与她交换身份,  助她离开肃王府。殿下明鉴,  这都是奴婢不得已而为之,  绝非刻意背叛!”

    她满口谎话,  听得魏玘笑了一声。

    他眯目,冷视案上之人,看她两眼含泪、惺惺作态,心下越发厌恶。

    平日,他极少过问府内仆役调度,悉数交由陈家丞打理。如今与鱼杏儿打了照面,他仍不记得此人姓甚名谁,只自口音辨出,她应与阿萝出身同族。

    如此想来,许是陈家丞怕阿萝言语不通、无人攀谈,才将此人调往她身侧。

    或许陈家丞也不曾想过,这巫族女子竟如此无耻歹毒。

    “殿、殿下……”

    鱼杏儿见魏玘含笑,还以为自己那番说辞起了作用,一拧泪,又道。

    “虽然她跑了,可奴婢待殿下是真心的。她会的,奴婢都会;她不会的,奴婢也愿学。是她不识好歹,辜负殿下心意,奴婢愿意……”

    话语至此,她忽然收声。

    因她分明地感觉到,压她脸颊的几根长指,已挪移下走,钳住她颌角两侧。

    压迫感重如千钧——好像她再说一字,就会被魏玘卸去颞颌。

    “本王不想再问第二次。”

    声如寒刀,刺得鱼杏儿背脊发麻。

    她看肃王对阿萝青眼有加,便想换作自己、定也能嫁入王府,这才鼓动阿萝逃离,又在案间的合卺酒里下了药,准备趁夜顶替而上。

    甚至,她明知秦陆是太子细作,却将此事按下不表,仍引阿萝旁观秦陆受罚、要阿萝亲眼看见魏玘冷酷严苛的一面,对他心生恐惧。

    何曾想,今夜,她与肃王还未近身,就被发现了端倪。

    鱼杏儿万念俱灰,和盘托出道:“殿下,奴婢只是和她易了着装,不知她逃往何处。但、但她和奴婢亲口说过,是秦典军要帮她逃走!”

    “奴婢有证据!是奴婢亲眼所见的证据!”

    魏玘眉峰一蹙,忖了片刻,才道:”什么证据?”

    ——语气乍听宽和,掌下力道却分毫未松。

    “奴婢、奴婢先前与她谈到秦典军时,亲眼看见她拿出了半块玉佩!”

    魏玘闻言,眉关愈紧。

    先前,宿卫回禀,道是在秦陆屋内暗查时,搜到了半块玉佩,刻有太子党羽惯用的云纹。他还当那玉佩本就残碎,谁知另外半块竟在阿萝手中。

    逼问至此,他已大致有了眉目,一点疑惑也随之而来。

    “殿下!”呼唤突至。

    魏玘听是川连,道:”进。”

    川连入殿,眼见内里情景,一时大惊失色、瞠目

    结舌。

    魏玘视线不转,冷笑道:“可还满意?”

    弦外之音不言自明。偌大个肃王府,扈从近有千人[1],竟被一名弱女子摆了一道。

    川连后背一凉,忙跪地,道:“属下该死!”

    魏玘不语,瞟过鱼杏儿,淡淡收臂。

    鱼杏儿微怔,自觉得了赦免,喜上眉梢,正要起身,却听冷声掷地——

    “带走。”

    “殿下?殿、殿下!殿下饶命啊!”

    魏玘低颈,罔顾女声凄厉,理好微乱的襟领。

    他道:“秦陆如何?”

    川连道:“回禀殿下,已经苏醒。”

    魏玘嗯了一声,走向殿外。

    “去审理所。”

    ……

    后宰门外,先是怀仁巷,再是崇化街。

    眼下,华镫初燃,上京城辉烛煌煌,正值繁华时候。

    阿萝漫步街巷,如行火树星桥之中,左顾右盼,步伐越发轻快。

    这里就是上京城,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沿途遍布她不曾见过的新奇事物,远比书里白描更加鲜活有趣,令她频频惊叹。

    果然。肃王府外有一片更广阔的天地。

    她已成功离开肃王府,对秦陆和鱼杏儿二人,应当也不算辜负。

    走出后宰门时,阿萝还分外紧张,如今踏足城内,只觉自己渺小如此,仿佛滴水入海。

    ——掀不起任何波澜。

    离开前,阿萝曾与鱼杏儿互换衣着,易了一袭桃红衫裙,乍看与寻常越人女子无异。

    正因此,她才没有惊起任何骚动。

    尽管巫人在越国处境不妙、饱受冷眼,但若无服饰差异、不听语言有别,要区分巫人与越人,只能近看目窠,更深邃者为巫人。

    可若平白无故,断不会有人欺身上前,查看旁人的目窠。

    是以,阿萝行走街边,始终轻松自如。

    “嘶。”青蛇悄然扭动。

    阿萝隔着袖,拍了拍阿莱的脑袋,示意伙伴稍安勿躁。

    阿莱气馁,滑动身躯,钻入阿萝的行囊。

    阿萝无暇安抚阿莱,只继续走着,一壁构思今后的行程。

    这段时间,魏玘兴许会来找她,可他不如她想得那样好,她也不想再被他继续关着。她要找个地方,暂时躲藏起来。书里说,这叫暂避风头。

    于是其二,便是要去当铺,换些钱两。她记得,逍遥生游历在外,袋中常存钱两,以备不时之需,甚至还能为人慷慨解囊。

    最后,她想在躲藏时学习越语。如她欲于越国走动,不通越语只会寸步难行。她读过不少求学故事,打算参考其中做法,聘个先生、请人来教。

    等过了这阵,她就动身去寻找蒙蚩,一边找,一边从大越返回巫疆。

    思及此,阿萝回忆地图,自怀仁巷前往西市。

    ……

    大越不设宵禁,虽已入夜,西市依然繁盛。

    阿萝按《上京详览图》记载,穿过与怀仁巷相接的市门,再向南走,终于抵达当铺。

    夜市间,当铺不比小摊热闹,内里人员无几,唯有朝奉[2]忙碌。

    阿萝踏入当铺,被朝奉抬眼一瞧,顿生怯意。

    在肃王府,她与魏玘、杜松、秦陆等人语言相通,障碍较少。而今,她不会说越语,却要与越人交易,不禁怀疑自己能否成功。

    可她再是犹疑,这一关终究要过。

    好在,当铺内有纸笔,阿萝将之借来,以此与朝奉交流,不出一刻,就顺利当得银两。

    临走前,她还请求朝奉,将银饰为她留着,待她有钱之后再来赎回。

    那些银饰是蒙蚩留

    下的。他曾嘱咐她珍藏,以作辟邪之用。但其实,她并不在乎银饰的功用。于她而言,它们更像是她与父亲的一种联系。

    尤其是,蒙蚩外出太久,她与他之间的联系已越来越少。

    若不是迫于无奈,她定然不会将银饰典当。

    万幸是,朝奉答应了她。她便将此事记在心中,有待日后来赎。

    离开当铺后,阿萝又依地图,去笔行采买。她只想,在她会说越语之前,可像方才一样,借由纸笔,与越人沟通。

    待阿萝离开笔行,戌时已至。

    她调转方向,走上西市北街,打算前往不远处的旅社,暂作投宿。

    北街悠长,人来人往。

    不知觉间,一道影子跟上了阿萝。

    二人距离逐渐拉近,那人伸手,鬼鬼祟祟,悄然摸向她的行囊。

    “啊!”惨叫忽然炸开。

    阿萝双肩一颤,循声看去。

    一名男子站在她身后,着了越人麻衫,捂住右手虎口,五官因疼痛而扭曲。

    再低眸,阿莱已钻出半身,正嘶嘶吐着红信。

    “你放什么畜生咬人!”

    男子气急败坏,不待阿萝反应,便操着越语、怒骂起来。

    阿萝还当是阿莱误伤旁人,忙将青蛇塞回行囊,双唇微张,要向人道歉——可她不会越语,连半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眼前,男子口沫横飞,声如洪钟。

    身边,不少行人闻声驻足,将二人隐隐包围。

    这是阿萝最害怕的境况。她滞在原地,一时进退维谷,急得泪花直冒。

    对方说了什么,她根本听不懂。周围人如何议论,她也全然不明白。若取纸笔沟通,就要打开阿莱所在的行囊,只会让局面更糟。

    正焦急着,一条左臂突然横向面前。

    阿萝顺势望去,发现那左臂的主人是另一名青袍男子。他右掌裹纱、摇动纸扇,左掌后扣,看上去,似是要将她护在身后。

    青袍男子两唇开合,与麻衫男子说了什么。

    ——声音莫名有些耳熟。

    阿萝还未细想,便看麻衫男子的脸色由白转红,随后推开人墙,落荒而逃。

    旁观者见状,哄散而去。

    青袍男子转向阿萝,又说了些什么。

    阿萝咬唇,有些窘迫。她伸指,隔空点了点喉头,又摇手,以示自己不会说越语。

    青袍男子一愣,不由凝眉,仔细观察阿萝。

    很快,他展眉,笑道:“原是巫人娘子。难怪会被小贼盯上。”

    ——这两句话,已易了巫语。

    阿萝惊讶,道:“你、你会巫语吗?”

    想不到,这上京城也藏龙卧虎,会巫语者比她想象中更多一些。

    青袍男子颔首,摇动折扇,又道:“那人趁你不备,欲行扒窃。大越虽然安泰,但娘子独身在外,又为异族,最好还是多加防备。”

    得知事情全貌,阿萝心生羞愧,想自己非但不识状况,还险些冤枉了阿莱。

    她轻声道:“谢谢你,我知道了。”

    “可我没什么能报答你的。我……我给你一些钱物吧?”

    青袍男子朗声大笑,道:“举手之劳,娘子不必客气。”

    “在下陈广原,不知娘子贵姓?”

    阿萝一听,错愕道:“你就是陈广原吗?”

    秦陆说,陈广原是他的朋友,而她能以玉佩为证,寻求陈广原的帮助。

    离开王府时,她还考虑过,是否要去崇化街陈府。但她不想再给人添麻烦,最终没有前往。没想到,竟会在西市遇见陈广原。

    陈广原扬眉,道:“自是在下。看娘子模样,可是

    听说过陈某的名字?”

    阿萝点头,又摇头,道:“你是秦陆的朋友吗?”

    提及秦陆,陈广原脸色一变。

    不过转瞬,他又恢复如常,道:“正是。莫非娘子也与秦陆相识?”

    阿萝轻轻颔首,想起秦陆的处境,不禁面露哀色。

    她道:“是的。”

    “他曾告诉我,可带着他亡妹的遗物来找你,说你会帮我。”

    说这话时,阿萝目光垂落,并未觉察——对于亡妹一词,面前人的脸上浮现出刹那的茫然。

    只听陈广原笑过两声,便道:“应是秦兄知我乐善好施,又见你身处他乡,方才于心不忍。哪怕你身上没有信物,陈某也会鼎力相助。”

    “娘子不妨说说,你与秦兄如何结识,又怎会谈及亡妹?”

    阿萝听他提问,仍垂首,一时没有出声。

    因着对秦陆的愧疚,还有对魏玘的失望,她不愿同人谈论自己在肃王府的遭遇,也暂不想说秦陆与她沟通时的细节。

    陈广原皱眉,又松,道:“娘子不必勉强。不知娘子贵姓?”

    阿萝道:“你叫我阿萝就行了。”

    陈广原道:“阿萝娘子,陈某从来不会强人所难。既如此,你我二人只说帮助,不说其他。只是天色已晚,不如由陈某送娘子返回住处?”

    阿萝摇头,道:“谢谢你,但我不好再麻烦你了。”

    她抬腕,点向街尾旅社,道:“我还没找到住处,正打算去那边投宿。路不远的,你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去就行。”

    言罢,阿萝转身要走。

    陈广原连忙唤道:“娘子留步!”

    见人回头,他才道:“旅社早已满员,娘子怕是会白跑一趟。不如先随我回陈府暂居,待寻定住处,随时搬离,期间也可来去自如。”

    阿萝眨眸,并未立刻答应。

    她对上京不算了解,又看街巷人流涌动,自然对旅社满员信以为真。

    但之前,魏玘带她回肃王府,却关住她、看中她的用处。如今,陈广原提出邀约,她也难免心生顾虑。不过,她确实需要找个地方、躲避一阵。

    她忖了片刻,道:“也可以。但我会给你钱,你要收下。”

    “我会干活,也不用人照顾。过一阵子,我就走,不会给你添麻烦。”

    阿萝依然相信,这世上有真诚的好意。可她也意识到,好意背后,兴许有不为人知的原因。

    如此,她才想将借宿定义为交易——书里说,有商有量的买卖最为公平,只需钱货两清,双方都有所得,不必揣测其他。

    陈广原听罢,手中纸扇一收,道:“成交。”

    “阿萝娘子,这边请。”

    ……

    肃王府,大成殿内。气氛寒冽,滴水成冰。

    魏玘背倚主位,一掌抚案,指尖敲击,声响低微。

    川连侍立他身侧,自余光处窥见他神情冷峭,不由敛气屏息,唯恐发出半点声响。

    二人静默,一人迁思回虑,一人提心吊胆。

    方才,秦陆身受酷刑,仍不肯透露与阿萝的谈话。

    纵然如此,魏玘也早就料到,知其无非是向阿萝套取他动向,或是诱导阿萝离开肃王府。

    当初坠马时,他就知道肃王府里有太子内应。趁着远离王府、人脉隔绝,他暗自初筛一遭,锁定了大致范围,留待回京后着手追查。

    后来,他与阿萝互生情愫。她有心留在他身边,他也不吝于给她如此机会。

    但他心中清楚,带阿萝回京,风险极高。

    在越国,巫人地位远低于越人。当今圣上看待巫族,也以其为蛮夷,隐有轻贱之意。如令太子党羽得知他

    宠爱阿萝,定会对他口诛笔伐。

    ——堂堂肃王,岂能耽于美色?

    ——王室之尊,为何自甘堕落?

    一旦此类说辞被搬上台面,稍有差池,他就会身陷困境。

    更不必提,阿萝并非寻常女子,而是身负孽力传说的巫疆妖女。尽管他知道,所谓孽力只是愚昧无知,但万一让太子党羽知晓,定会借题发挥。

    为此,他才下令,压住阿萝踪迹,只容她在府内走动。

    他想,为了照顾他,她甚至放弃了逃出小院的唯一机会。她情深如此,为他而留在府内,大抵也不是难事。当然,他也不会亏待她。

    她单纯真挚,所求不多。凭他的权势,凡是她想要的,他皆能满足。

    正好,阿萝留居王府,太子内应甫一见她,定然喜不自胜、视她为扳倒肃王的法宝,自会向她套取信息,并将她送往太子手中、为质为证。

    他只需命宿卫留心,是谁刻意接近阿萝,再搜取相关证据,自能查出内应。

    于是,秦陆自投罗网,被他当众惩处、杀鸡儆猴。

    到这里,一切都在魏玘的掌控之中。

    可之后的事,竟如决堤溃坝,朝他未曾预料的方向,一泻千里。

    先是鱼杏儿顶替阿萝出嫁,再是阿萝逃出肃王府——魏玘想不明白,他步步为营、谋划如此,为何局面会脱离控制?

    二十二年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失算。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魏玘眉关紧锁,神情阴沉,叩指声也越发杂乱无章。

    那鱼杏儿,他只看她一眼,便知她趋炎附势、居心叵测。想来应是她哄骗阿萝,主动提出换嫁之事,以排忧解难为名,全她一己之私。

    但阿萝为何会答应?

    对肃王府侍妾之位,无数女子趋求若渴。而她待他情深义重,更没有理由与鱼杏儿换嫁。

    除非……

    “笃!”

    重击一声后,叩指声陡然停顿。

    大成殿内,霎时重归于寂,不闻丝毫动静。

    魏玘脸色铁青。

    他发现,自己先前所有布局,无不立足于阿萝与他之间的情谊。他信她纯稚,也信她一心向他,故而断定她不会受旁人蛊惑。

    可是,若从一开始,这份情谊就不存在呢?

    所有事忽然变得分外合理。

    她从来就没喜欢过他,才会不愿意嫁给他、一门心思往肃王府外跑。

    此念一出,魏玘的五指骤然紧攥。

    川连侍奉在侧,只见他指节泛白,手背青筋鼓动。

    他大惊,连忙按住骇异,周身却顿生寒意——哪怕虎狼环伺、腹背受敌,甚至是在受郑氏掣肘时,他也不曾见过魏玘动怒如此。

    如今,只是为了一名低微的巫人女子。

    可上京城人人皆知,肃王独善其身,从来不近女色。

    魏玘闭目,掩住眸间炽火,只道:“叫杜松来。”

    川连应声称是,离身退殿。

    片刻后,杜松被川连领来,面如土色,浑身打战。

    阿萝逃跑一事,已在肃王府内传开。他对此早有耳闻,知道自己言行有失、酿成大祸,才入大成殿,便扑身投地,忙不迭跪倒在主位前。

    “殿下饶命!是小人失职!小人知罪!”

    魏玘不语,凤眸低掀,向杜松剜去一眼,允其开口。

    杜松涕泗横流,一壁抹泪,一壁絮絮,将与阿萝相处的种种如实招来。

    从阿萝索要地图、被他支去藏书阁,到他不通巫语、未将纳为侍妾一事告知阿萝,再到阿萝要逛上京城、被他胡乱引向王府高墙……

    每说一件,魏玘的面色就冷

    下一分,待末了,已戾气透骨,宛如冰锋开刃、雪光斩破。

    可魏玘并未多言,只抬颌,同川连道:“带去领罚。”

    杜松一听,立时色若死灰。

    平日里,仆役犯错,系由陈家丞率人惩处,多是掌嘴、罚俸、杖责等。而今惊动宿卫,定是因他打乱了肃王的布局与谋划,只怕皮肉之苦更甚。

    不待他求饶,宿卫已走入殿内,将他架起,向外拖去。

    少年的哭声渐行渐远。

    殿内只余川连与魏玘二人,默然无言。

    红烛滚烫,灯影摇曳。

    好半晌,才听川连开声,小心翼翼道:“殿下。”

    魏玘道:“说。”

    川连道:“还要接着找吗?”

    之前,肃王府宿卫已倾巢而出,四处寻觅阿萝。可阿萝身份特殊,必须隐秘搜查,上京夜市又尤其繁盛,宿卫行动处处受限,暂时没有结果。

    魏玘淡淡睨了川连一眼。

    川连冷汗直冒,勉力定心,仍道:“她不通越语,无法与人交流,又身份低微,与殿下有云泥之别。说她与殿下有所牵连,实乃哗众取宠。”

    此话含义,魏玘一听就明白。

    这是在建议他,忽略阿萝,咬定二人并无联系。巫疆本就不愿传出灾星一闻,更不敢卷入越国争端,只要他不松口,巫疆王室多半也不会强扣帽子。

    确实是个好主意。他并非没有想到。

    可是,这要他如何甘心?

    他带阿萝离开巫疆,来到上京,赐她荣华锦绣,更愿予她名分。多少女子对此梦寐以求,她却不屑一顾,甚至对他全无情意。

    从始至终,只是他一人在自作多情。

    这要他如何甘心。

    “找!”

    只此一字,话语掷地有声。

    魏玘强压怒火,道:“去查上京的钱庄和当铺,还有旅社、驿馆与酒肆。”

    哪怕将上京城翻个底朝天,他也要把这不知好歹的小妖女找出来,好好问问她,他在她心里有多少分量、到底占了什么位置。

    川连凛然,道:“属下领命。”

    魏玘又道:“秦陆如何了?”

    川连道:“回禀殿下,已经醒了。”

    魏玘冷笑一声,道:“接着审。”

    他自主位处起身,拾起搭在一旁的玄袍,走向殿外,任由川连跟随其后。

    “看看他的嘴和他的骨头,到底哪个更硬。”

    ……

    阿萝跟随陈广原,离开西市,走向崇化街。

    城道错综,西市与崇化街有小径相连,不必重回怀仁巷。

    二人前行,沿途谈笑风生。

    陈广原说起不少上京逸闻,听得阿萝又惊又奇。其中一则五色饮[3],道是有青、白、玄、黄、赤共五种颜色,最为新奇有趣。

    “你所说的五色饮,真有五种颜色吗?”

    “自然。西市饮子肆可购得。娘子改日不妨一试。”

    “我也这样想。”

    陈广原听罢,摇动纸扇,但笑不语。

    阿萝被纸扇惹了注意,眸光一转,看往他右手,见其蒙纱,不由颦眉。

    “你的手受伤了吗?”

    “我懂一些医术,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帮你看一看。”

    “小伤罢了。娘子不必劳神。”

    谈话间,一座宅邸映入眼帘,上悬牌匾,书有陈府二字,灯笼高挂两侧。

    陈广原道:“阿萝娘子,到了。”

    话音刚落,门前小厮趋步迎来,先看阿萝,再看陈广原,似是不解。

    只见陈广原上前一步,拍动折扇,以越语向小厮吩咐几句

    。小厮恍然,抽身回到门边,单臂推展,为面前二人打开了府门。

    陈广原回头,道:“阿萝娘子,请。”

    阿萝提裙,依循巫礼,向宅邸略一蹲身,才进入陈府。

    陈府不过二进院落,比肃王府小上许多。

    阿萝受陈广原引路,走过大门与前院,又穿过垂花门,一路来到西厢房。

    陈广原示意道:“阿萝娘子,你且暂住此处。”

    阿萝闻言,只点头,望向陈广原,一时并未入内。直至见人颔首,她才推开木门,走进西厢房内,左右打量起来。

    房内未燃红烛,黢黑一片,但借廊外灯火,可大致瞧出木床、桌椅等陈设。

    正打量间,忽听青蛇吐信——

    “嘶!”

    阿萝心惊,连忙回头。

    只见阿莱蹿出行囊之外,身躯挺立。而陈广原的左手伸在半空,似是被阿莱咬了一口。

    不待人问,陈广原背手,先道:“阿萝娘子,你这蛇下嘴可真狠。”

    阿萝闻言,赧了脸,把阿莱推回行囊里。

    “对不住。”她道。

    “它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也不知它今日是怎么了。”

    记起今夜经历,她又道:“或许是你靠我太近,它以为你要偷我的东西。”

    陈广原听罢,神情一僵。

    他道:“看来陈某得离你远些。”

    阿萝眨眸,道:“倒也不必。你只需与常人那般待我就好。我也不想你再被咬。”

    陈广原似是没了兴致,只道:“陈某知晓。”

    “天色已晚,阿萝娘子早些歇息。府内小厮不通巫语,无法与你攀谈,你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到那居中的正房寻我便是。”

    阿萝称好,又道:“谢谢你。”

    陈广原摆手,不再多言,转身离开,行向游廊。

    见人远走,阿萝返回西厢房内。

    她留门,借由室外灯辉,寻到火折,将屋内红烛尽数点燃。

    暖光融融升起。

    阿萝这才合门,走到案前,解下身后的行囊。

    布结散开,青蛇游走。

    阿萝盯着阿莱,默了片刻,唇角一翘,凝出两枚梨涡。

    她伸手,抚摸阿莱,道:“好样的。”

    不论何时、不论何地,阿莱都是她的好伙伴。它陪伴她,也保护她,若是没有阿莱,她今夜才换的钱两兴许已所剩无几。

    阿莱摇头晃脑,似是得意。

    阿萝拍它,水眸一转,再度环视四周。

    之前,她不过借灯粗扫,如今室内有火,仔细再看,便发现西厢房里整洁妥帖,家具陈设纤尘不染,似是时常有人居住。

    可入府时,她只看见一名小厮,便当是陈广原太热情,才常有人造访居住。

    对此,阿萝不甚在意。

    她才离开肃王府,身体疲惫,便寻了木椅,坐下歇息。

    周遭安静,烛影摇动。

    阿萝双手托腮,支臂案间,看见自己的身影映照墙上,又细又长。

    一时间,她想起了某个雨夜。

    那夜,她与魏玘还在巫疆。他淋了雨,黑发湿漉,强撑着身躯,受她搀扶,缓慢走进屋去。她为他擦拭水珠,见他敛去凌厉,凤眸平钝温柔。

    尔后,他更替衣衫,也有一道影子落于墙面,修长、匀称、劲瘦。

    阿萝记得,她当时在想,魏玘实在太过矛盾。他时而强大,时而脆弱,在她面前似有无数种样子,像狮、若虎,也如鹰、似犬。

    她很愿意了解他、走近他。

    可是,她与他之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自从来了上京,她好像

    再看不见他的脆弱。他变成了一堵墙、一只猛兽,限制她,束缚她,让她恐惧、害怕,也让她失望、难过。

    慢慢地,阿萝推开两臂,趴在几上,与阿莱相偎相依。

    平心而论,她不愿相信魏玘是坏人。可她这阵子的经历与见闻,无不表明,他确实很坏,不光欺负她、只在乎她的用处,还欺负帮助她的人。

    是的,没错。他是个坏家伙。

    她读过东郭先生的故事——绝不能同情中山狼[5]。

    阿萝如此想,很快又打起精神。

    既然离开了肃王府,一切就要按计划行事。不如将屋子稍作收拾、再盘点行囊,为往后做准备,总好过一直提不起劲、萎靡不振。

    待到明日,她再去找陈广原,与他谈谈借宿的价钱。

    ……

    另一边,陈广原绕过东耳房,来到陈府后门。

    后门之外,长巷伫立,两旁鲜有人家,灯火零星,黝黑僻静。

    一道长影正候门外,人高马大,着了麻衫。

    ——正是方才扒窃那人。

    陈广原上前,摸出一枚钱袋,抛入那人怀中,道:“辛苦了,多给你一些,去将那咬伤治上一治,别留下什么麻烦的印子。”

    “你倒是机灵,本要你与我合演一出美人受窃、英雄救美的好戏。我倒是没想过,你被蛇咬了一口,竟还有心思随机应变。”

    那人连番称是,只道:“与您合作多了,自要活络些。”

    他又赔笑,道:“陈大郎,您口味变了。”

    “往常,您只爱丰腴美人,怎得今日猎艳,挑了这么个清减纤瘦的小娘子?”

    陈广原闻言,眉峰一挑。

    他抚颌,回忆阿萝身姿,觉她一梢水红嫩如桃枝、两汪杏眼清澈动人,便道:“吃惯了珍馐美馔,偶尔也得来些农家小菜。”

    那人哈哈笑开,道:“陈大郎此话有理。”

    “您可得当心了。那小娘子豢养青蛇,未必是个好惹的主。”

    陈广原道:“不必你提,我自然知道。你窃她行囊,受那青蛇咬上一记。我只靠她身后,半根手指也没挨着,便叫那畜生吓了一跳。”

    陈广原又道:“行了。不便于你多说,退下吧。往后还有活计,我再去寻你。”

    那人闻言,应了一声,便扭头,消失于夜色之中。

    陈广原也不久留,又往回,向正房走。

    游廊下,小厮迎面而来,揖礼道:“郎君。”

    陈广原道:“那小美人做什么呢?”

    小厮道:“正收拾着。依您吩咐,已将她盯好了。小的还当她又是您新寻的美姬,倒不曾想,竟是秦大郎指引来的。”

    陈广原叹了一声,道:“谁知道秦陆这厮又要做什么。”

    方才回府一路,他都在思考,秦陆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才将阿萝引至陈府。他本欲自阿萝处套取信息,可看她样子,定是不肯说的。

    便笑道:“指不定,他是知道我爱美人,才将她引到我这里来。”

    小厮试探道:“既如此,兴许是要您将她献给太子殿下?”

    陈广原瞟人一眼,道:“笑话。”

    他与秦陆皆知,太子不喜巫人,对巫族尤其苛待,哪怕巫人女子再是美艳,也断不可能入太子法眼。不像他,凡是漂亮的,来者不拒。

    小厮自知失言,面色讪讪。

    陈广原不理,凝神半晌,突兀记起亡妹遗物的说法,不由笑了一声。

    他想,秦陆确实能编——秦家三代单传,也不知秦陆自何处变了个妹妹,说出一套悲凄动人的故事,将小美人唬得一愣一愣。

    不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4]。既然阿萝

    进了他陈府的大门,太子又铁定看不上这样的女人,不论秦陆意欲为何,先让他痛快一遭。

    思及此,陈广原一挥手,支使道:“去。”

    “将我那香取出来,再晚些,我找小美人伺候伺候。”

    ……

    寻香阁外,魏玘负手而立。

    陈家丞一手掌灯,侍立身后,静默无言。

    是夜,亥时已过。春风卷动,吹拂沉睡的鸡羊,将院内的花草鼓得沙沙作响。

    陈家丞道:“殿下。”

    魏玘头也未回,只道:“说。”

    陈家丞皱眉,似是不忍,话语宛如央求:“您该歇息了。”

    “今夜,您只管入眠,老仆为您守着,这肃王府上下都为您守着。一旦审理所或众宿卫有了消息,老仆立刻来唤您。您看这样可好?”

    魏玘不应,仍默立,身影几与黑夜相融。

    陈家丞暗自叹息,连连摇头。

    对魏玘的心思,他捉摸不透,只看人褪去盛怒、徒留冷冽,又在这阁前站了近半个时辰。魏玘是肃王,身份尊贵如此,何苦要让自己熬着?

    他张口,正欲再劝,却见魏玘转身,向他摊掌示意。

    “灯。”魏玘道。

    陈家丞见状,奉上提灯,会意贵主无需跟随,只等候原地。

    魏玘掌灯,拾级,推门入内。

    寻香阁漆黑,空无一人。灯盏所及之处,方有少许明亮。

    家具整洁,衣被如新,显然受人精心打扫,不存丝毫生活痕迹。魏玘看见,他赏赐的衣物正原封不动、挂于柜内,皂荚微香淡淡。

    阿萝确实是走了,仿佛无痕的大雁。

    她的洒扫、洗涤与整理,像是有心斩断二人之间的所有牵连。

    魏玘慢慢地收紧了手指。

    “咯吱。”

    所用力道之大,竟将灯盏的木柄拧出细响,险些折于掌中。

    忽然,金光摇闪,刺得魏玘双目一眯。

    他蹙眉,很快意识到,这是他所熟悉的光芒——来源于织金锦,或是,她为他缝制的香囊。

    魏玘提步,逐渐接近案几。

    一把铁剪最先出现,银光冷冷,将屋里的黝黑撕开一角。

    魏玘忽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在他抵达木案之时,这股预感得到了印证。

    一团碎布躺在案上,针脚细密,弧型精致,却金缕残败,药草横截,切口锋利而平整。一看便知,这香囊系被人亲手剪坏。

    是被谁?

    执剪之人,到底是想剪断什么?

    魏玘久久无言,只立于案前,好似足下生根,寸步动弹不得。

    他盯着那只破败的香囊。

    灯火映照下,再没有人会为织起一段明光。

    他伸手,指尖凝向香囊,用力一捉,便合眸,将香囊捏入掌心,如要融进骨血。

    寻香阁木门大开,夜风走背,吹得烛火猝然一抖。

    忽然,一阵足音接近,又快又急。

    “殿下!”

    川连的声音随后传来。

    魏玘容神一敛,将香囊收入怀中,转身走向阁外。

    川连已至石阶之下。他额间有汗,面色依然持重,眉宇却不掩焦急、为难之色。

    “殿下,阿萝娘子有线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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