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玘不答,若有所思。

    阿萝见他似在忖度,还当他是要她做什么困难的事,不由微咬下唇,有些局促。但她并未退缩,只伫于原处,仰头等待着答案。

    可片刻过去,魏玘仍未开口。

    阿萝疑惑,正要再问,忽觉颊边一凉。

    那是魏玘的手指,修长,清减,指节分明,正擦过她颊侧、挑起她一缕鬓发。

    “看着我。”他道。

    阿萝一怔,依言回眸,与面前人四目相对。

    她记得,魏玘的凤眸漆黑、幽深,仿佛无底的潭水。但此刻,她竟在里头瞧见一簇光火,浓炽,微烁,像是欣喜,又像是满意。

    阿萝以为自己帮上了忙,便睁圆杏眼,愈加努力地盯着他。

    她道:“是这样吗?”

    魏玘唇角一勾,低声道:“就这样。”

    话音刚落,他挪指,离开阿萝的发丝,转而点向她双唇。

    这是他第一次触碰女子的嘴唇——丰盈,柔软,适才被咬过,泛着些许水泽,像两片轻盈的桃瓣,拈在他指尖,能被他轻易揉皱。

    魏玘力道不重,只是寻常抚摸,眸光却越发深沉。

    阿萝不解,但怕打扰他,便也没有躲开。

    只是,她睁大双眼,已僵持好一阵,连睫羽也不曾扇动,委实有些累了。

    “子玉,可以了吗?”她道。

    她说话时,有气息吐露,温热、潮润,尽数洒往魏玘的指尖。

    “一直盯着你,我的眼睛不好受。”

    魏玘挑眉,收了手,低眉瞰她。

    他方才行为,是见她乖巧可爱,才有心逗弄。他并非浪荡之人,若真要做些什么,也得先给她一个名分。至于具体是何名分,还要考量一二。

    阿萝不知魏玘所想,还在担心他的情绪。

    她抬眸,观察他神色,见他明朗不少,也双眸一弯、露出笑靥。

    原来,光是盯着人看,就能驱走疲惫、令人心情朗霁。她饱览医书,却从不曾在书里见过这条知识。有今日这番体验,倒也很是新奇。

    忽然,人声传来:“参见殿下,见过陈家丞。”

    魏玘眸光一瞥,瞧见寻香阁外跪着一排婢女——是来递送晚膳的。

    阿萝听不懂越语,又看不见外头的人,一时面露困惑。

    魏玘回首,道:“用膳吧。”

    阿萝这才明白,遂点头,倏而想到什么,道:“那你呢?”

    她还记得笼子的事,怕魏玘吃得不好,又不愿当面提及、再让他难过,只好小声叮嘱道:“子玉,你多吃一些。你若不够吃,就不要管我吃喝了。”

    魏玘轻笑,只道:“放心。”

    他流落巫疆时,她把鸡肉留给他。如今他回了府,自然也不会委屈她。只是,她养在院里的鸡鸡羊太多,为避人耳目,没能一并带走。

    不过,上京本也不缺家禽。她若还想养,他也无意阻拦,由着她来便是。

    见魏玘沉着如此,阿萝只称好,不再追问。

    魏玘也不多说。他摆手,免去婢女礼节,待人进入寻香阁、依次布膳,才看回阿萝。

    “不留了。”他道,“我还有事。”

    “如你有需,便摇动门边那支铜铃,自会有人接应。”

    ……

    与阿萝分别后,魏玘并未返回谨德殿,而向大成殿走去。

    陈家丞见状,当即屏退身后家丁,只身紧跟贵主,为其掌灯——大成殿是魏玘理事之处,戒备森严,寻常家仆不可靠近。

    天色已沉,府内辉火摇曳。二人前行,始终静默。

    良久,才听魏玘道:“家丞。”

    “老仆在。”

    “知会典膳所,不出十日,太子定会造访。届时……”

    魏玘一顿,突兀笑了,玩味道:“让他的马吃得好些,别丢了肃王府的颜面。”

    陈家丞称是,又想起什么,手中灯烛一晃,并未开口。

    魏玘知他有顾虑,准道:“讲。”

    “殿下可要知会典膳所,郑三娘子也将登门?”

    ——郑三娘子,名唤郑雁声,与魏玘生母郑昭仪出身同族,算是魏玘的表妹。

    自魏玘及冠以来,郑昭仪有心撮合二人,郑雁声也常往肃王府走动。是以王府之内,常有下仆窃议,道郑三娘子定是未来的肃王正妃。

    也正是因此,陈家丞才推断,肃王回京后,郑三娘子也会来访。

    魏玘知其考量,不答,眉间透出一层冷光。

    良久,他才道:“要。”

    “是。”陈家丞道,“殿下可有其他吩咐?”

    魏玘道:“杜松当罚,依例行事。”

    陈家丞闻言,手中灯烛又是一曳。

    他知道,杜松今日为求偷闲,怠慢阿萝,既未跟随她左右,也不曾与她详述住所。

    可阿萝是巫人,他与杜松同为越人,自然会向着杜松——所以,方才在寻香阁前,他替杜松求情,恳请肃王免除责罚。

    何曾想,还是逃不掉。陈家丞只好道:“老仆领命。”

    魏玘不应,睨他一眼,才勾唇。

    “家丞不服?”

    一声诘问,令陈家丞大惊失色、就要跪地,却听魏玘又道:

    “别跪。本王没工夫等你。”

    陈家丞怔愣,没回过神,却见魏玘步伐未缓、身影渐稀,连忙踉跄跟上。

    二人行进,经过重门,一路来到大成殿外。

    殿前有宿卫值守,见魏玘到来,立剑行礼,便要为其推开殿门。

    “殿下留步!”陈家丞忽唤。

    魏玘正拾级,一停,道:“说。”

    “殿下先前带回的那只包裹,内里尽是药草与干粮,老仆已将其取出。独有一件殿下的襕袍,似被缝补过多次,还请殿下明示处置。”

    魏玘足步又提,走入大成殿,头也未回。

    “赏你了。”

    ……

    立柱摇金,沉光辉明。

    肃王府宿卫长川连,正跪于大成殿内,向主位叩拜。

    主位上,魏玘坐于案前。一张上京地图铺设几间,被他单手执笔、圈出几处地点。

    只听川连道:“属下护卫有失,请殿下责罚。”

    此言不虚。他没能觉察马匹异样,致使肃王失踪,哪怕受赐吞金之刑,也无可厚非。

    魏玘摆手,允其起身,道:“怨不得你。”

    他身为皇嗣,本不能将性命托付旁人。况且,太子党羽知他缜密,对食物、饮水均有提防,才另辟蹊径,在马匹草料里下毒,令人防不胜防。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重要的是——

    “本王有事要你去办。”

    川连道:“殿下吩咐。”

    魏玘道:“其一,坠马之事,需往各处宣扬,只系马匹受惊所致,本王已不再追查。”

    川连抱拳应是。

    “其二,”魏玘曲指,向地图一叩,“去查。”

    “这些地点,可有人身长七尺、左肩稍矮、眼似柳叶、睑下有褶、右手背上有十字伤痕。若有相称,切忌打草惊蛇,只管回禀。”

    ——这是在描述那黑衣刺。魏玘与其交手一次,已将特征悉数记下。

    川连接过地图,再应是。

    魏玘颔首,正要遣走川连,却又记起什么,手掌一沉。

    他道:“还有,遣人去巫疆调查。”

    “可有男子名唤蒙蚩,曾居边陲,失踪于十三年前。”

    川连闻言,神情一诧。

    据他所知,相较太子等其他权贵,肃王对巫人相对宽待,但也极少干涉异族之事,更不曾派人前往巫疆。眼下有此安排,兴许与那新来的巫人女子有关。

    可他身为肃王掌中刀,只需执行,无权揣测贵主心意。

    遂道:“属下领命。”

    魏玘嗯了一声。

    见川连未离,他又道:“怎么?”

    “殿下明示,”川连道,“典军秦陆该如何处置?”

    今日后花园之事,肃王府内早已传开,道是秦典军不识时务,与肃王新带回的巫人女子有了牵连,不知会面临何种境遇。

    听见秦陆二字,魏玘眸光一沉,冰锋乍现,令川连不寒而栗。

    但很快,他勾起唇角,道:“不必管。”

    “留着他。还有用处。”

    ……

    用过晚膳后,阿萝动用纸笔,为自己拟定往后安排。

    寻香阁本无纸笔,是她摇动铜铃、向人讨要——来的人是杜松,睡眼惺忪,似乎才醒。她在门口等了许久,才终于等他取来。

    杜松不情不愿,但阿萝并未发现。

    她正为往后的生活而雀跃,谢过杜松,便投身案前,梳理起来。

    阿莱盘踞一旁,静静观她。

    从前,阿萝想过许多次,若能离开小院,该去做些什么。现下当真离开,她便记起曾经的愿望,是效仿《逍遥生游记》,用双足丈量天下。

    可她又委实思念蒙蚩,不知他到底去向何方。

    此二者互不冲突。阿萝遂将心愿结合,打算边寻找蒙蚩、边四处游历,

    定下方向,想法便接连不断。

    蒙蚩说要远行,而自巫疆到上京已足够遥远。她便想,可以从上京开始找,一路找回巫疆。如此看,就需要上京城、越国乃至巫疆的地图。

    再者,她离了小院,万一蒙蚩先回,二人难免错过。最好是,请魏玘托他的朋友辛朗,在竹屋里留个字条,让蒙蚩在屋里等她,她迟早也会回去。

    最后,书里还提到,逍遥生游历天下时,随身携带信鸽,用于传信。若她走了,也可以带一只鸽子,这样就能边游玩、边与魏玘联络了。

    阿萝越想越兴奋,认真执笔,将想法尽数写下。

    “笃笃。”有人敲门。

    阿萝还未应答,便听屋外响起女声。

    “好阿姐,我是鱼杏儿。”

    “陈家丞唤我来服侍你、伺候你,陪你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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