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玘的视线并未被阿萝捕捉。

    她惊愕,一时因面前人的提问而茫然——此前,从不曾有人问过她的名讳。

    很快,欣喜漫上心尖。她莞尔,道:“我叫阿萝。”

    她再扬臂,指掌扭动,比出蜿蜒的蛇形,道:“它叫阿莱。”

    面前人与青蛇的冲突历历在目,可她想,他既然不曾伤到阿莱,大抵是没有恶意的。

    阿萝顿了顿,又问:“你呢?”

    她期盼,紧张,微微倾身,莹白的耳挂着乌黑的发。

    魏玘不答,掀目睇她,寒芒一刹而过。

    他只道:“伤势如何?”

    阿萝怔住,被那冷光刺了一下,暗怪自己好不懂事——他伤得这样重,还在失血,她却想着礼尚往来、与他交换名讳。

    她低眸,再看他身躯,摇头道:“不大好。”

    “你伤得好重,好乱,也好杂。”

    阿萝边说,边伸出一指,隔空划过对应部位:“胸膛的,不打紧;身侧的,我可为你补衣裳;双腿、两臂与手背的,先清创,再上药。至于……”

    “这里。”

    她的指尖,连同视线,一并凝向魏玘的后腰。

    这是她观察所得的推测。他侧腰衣衫几被撕碎,想来创伤定在身后。

    “你得转过去,叫我再看看。”

    魏玘闻言,眉关一锁,再度扫她周身。

    他是大越的肃王,尊荣显贵,立于万民之上。无数人跪拜他足下,而她是其中最纤小、轻薄的一个,比溪流更孱弱,掀不起任何波澜。

    可后背是他的视野盲区,他还受了伤,必须多加提防。

    “不必。”魏玘沉声,“说腿。”

    他那双凤眸冷睨过来,凌厉摄人,吓得阿萝柔肩一缩。

    她咬唇,小心道:“你的腿应是腿根出臼。但……我没摸着,未必诊得精准。”

    确实得摸。可他都不允她查看后腰,还会准她摸腿吗?

    果然,魏玘忽略了后话,直问:“怎么治?”

    阿萝无奈,只好道:“如是腿根出臼,应先令伤者服下麻药,再由两人协力,一人把住上身,一人拽下,才可叫腿骨归窠。书里……是这样说的。[1]”

    书里?魏玘眯目:“你只看书,没治过?”

    阿萝如实颔首。

    魏玘收了声,不再开口。

    二人沉默。阿萝抿唇,面露忧色。

    她虽无经验,但并不心虚,而是在思索方才提及的治法。院里再无旁人,守卫又不肯入院、不会出手相助,该到何处去寻第三人?

    正忖度间,只见魏玘身躯一斜,展臂圈紧树干。

    “治。”果决利落,不多说半字。

    阿萝会意,霎时白了脸。

    他想借枫树,取代把住上身之人——树干粗壮,岿然不移,只要他牢牢紧抱,也能固定身躯。

    可这也意味着,他得保持清醒,无法服用麻药,必须生生扛下正骨之痛。

    她摇头,急得泛泪:“不行!这、这太……”

    魏玘睃她,眼神锐利,斩断她后话。

    他想此刻别无办法,让她尝试,总好过放任自流。如有异常,再叫她停手也不迟。纵使她有心加害,二人相对,他也能将她控制住。

    至于疼痛,他摔下山坡时已经受过。再受一次,也不足为惧。

    见魏玘如此,阿萝越发慌张。

    此情此景与书里不同,她不敢乱来。可一抬眸,又看见他神色沉着、颌线却紧绷,面无血色,连额角也沁着一层薄汗。

    她不能不管他。再拖,他的腿伤会更严重。

    阿萝抹泪,硬了心,道:“你等一等,我去做些准备就来。”

    ……

    阿萝很快重返树下。

    魏玘瞥她,看她再度跪于身畔,埋着头。她乌发未挽,垂落颊边,细长,柔顺,像墨里濯染的蚕丝,织成一片小意的温柔。

    她指间夹着一方蓝布,正仔细折叠,垒成小块。

    随后,布块被送至他嘴边。

    阿萝认真道:“咬住。”

    这就是她所说的准备——防他难忍疼痛、不慎咬到舌头。

    魏玘取过布块,长指一攥。布块霎时紧皱成团,被牢牢擒在掌中。

    “多此一举。”他没有使用的意思。

    阿萝苦恼,双唇微张,正想再劝,却对上一双冷冽的黑眸。

    她有些怕,只好收声,走向魏玘脚边。

    魏玘双腿修长,清减,像两道线,纵使左腿外翻,仍难掩笔挺、劲实。

    阿萝蹲身,两手握向他踝,将之扣入掌中。

    二人相触的刹那,一丝颤抖抵达掌心。她不由抬眸,朝身前人望去。

    魏玘没看她。他仰颈,闭眼,神色泰然,不露半点脆弱。

    可她分明瞧见,他的喉结微微一滚。

    阿萝垂睫,眸间水雾未化,道:“那我开始了。”

    魏玘嗯了一声。

    下一刻,痛感高蹿,刺骨钻心。

    阿萝十指紧合,重心后落,向着正确的方位,拽动左腿。她的腕在抖,浑身打颤,但动作格外决绝——拖泥带水,只会加重对魏玘的折磨。

    可她到底是女子,哪怕使出全力,也难以匹敌滚下山坡时的冲撞。

    魏玘脊背僵直,紧锁枫树,手与颈青筋鼓胀。

    疼痛如蚁,密、重、杂、乱。

    最先抵达腿根,又往深处去,啮取他骨髓,迅猛又贪婪。

    耳畔在嗡鸣,肺脏被挤压。他哪怕不加忍耐,也不会出声,因所有的痛感都被揉成一根钉,刺穿他喉舌,夺走他所有呼吸与痛叫。

    他只觉自己是一柄剑,被人自铁水里捞出,抛入滚烫的砧站,一击又一击地捶打。

    “忍一忍。”他听见少女在抽泣。

    她的声音很细,很弱,却像一杆芦苇,在他耳畔里伫立。

    “对不起。”她呜咽,战栗,悲悯。

    魏玘不明白。

    明明是他在承这彻骨之痛,她为何要哭?

    痛浪水涨船高,几乎将他意识拍碎。可她的哭声缝补他,串联起他的碎片。

    他被摇摇晃晃地拴在尘世。

    直至“咔”的一声。

    痛感抵达巅峰,白光骤然炸开。

    在魏玘失去意识前,他看到恍惚的人影。有人奔至他身侧,露出一张不甚清晰的面庞,被泪水浸满,嘴唇也开合,似是在呼唤他。

    可他并听不见。

    他只能闻到一点香——很淡,清幽,像一粒微凉的水,坠在鼻尖。

    ……

    次日,天光乍明时,阿萝晨起。

    她心里有事惦着,早早睁眼,甫一下床,就去卷窗边的竹帘。

    窗外人影逐渐显露。

    远看去,魏玘仍靠在树下,闭着眼,似是在睡。

    阿萝松了口气,转而前往梳洗。

    昨夜正骨,魏玘疼至晕厥,将她吓得不轻。幸好有惊无险,左腿成功复位。她还趁着他无知无觉,一并为他处理了其余伤势。

    按照医书,他身上敷药应每日三替,还要口服一剂煎药。

    阿萝算准时辰,先收拾屋子、为阿莱添食,再去院内照顾作物与家畜,正好替魏玘采药。

    走出竹屋,她才发现,有名陌生男子站在院外,正与守卫交头接耳。

    二人见她出屋,面露惊慌,连忙收声转眼——看上去,他们原先是在观察树下之人。

    阿萝不解,但无心询问。

    按她与守卫相处的经历,不论她说什么,对方都不会回复。还是先照顾好伤者更要紧。

    她走入药圃,摘下对应的药草,很快回屋。

    不多时,小院炊烟直冒,微风一过,送出清苦的药味。

    待到煎药制成,已近乎午时。

    阿萝用膳后,单独备了一份午膳,连着煎药一起,置于长竹编盘里,双手托着,走向枫树。

    魏玘纹丝不动,不曾睁眼,似是仍在休息。

    阿萝来到他身侧,放下竹编盘,本欲唤醒他,但念及他伤势,终究作罢。

    她跪坐,凝他面庞,又一次打量。

    魏玘醒时,眉宇阴冷;此刻睡着,没了凛冽的锐气,唯见清俊。她此前不知,世上真有人能如他一般,兼具温柔与冷傲,既和谐,又矛盾。

    只是,血气仍太浓。待他更好些,得洗洗才行。

    阿萝正想着,忽觉春风拂面。

    枫树沙沙,一片青叶飞下,飘在魏玘脸上,恰好遮挡他左眼。

    他肤白,右面融于树荫,左面蔽于叶脉,一半淡漠,另一半鲜明,别有一番意趣。

    阿萝勾唇,伸手去,要帮他摘走飞叶。

    “啪。”窄腕被擒住。

    枫叶向衣袂飘落。

    阿萝受惊,忙抽臂。可长指紧扣如锁,令她分毫逃脱不得。

    魏玘睁了眼,盯着她,目光幽幽。

    阿萝一憷,嗫嚅道:“我、我只是……想帮你取下落叶。”

    无人回应。周遭静寂如冰。

    早在阿萝抵达的瞬息,魏玘就醒了。

    她的动作很小心,像猫儿,本不该被他觉察;但想杀他的人太多,早就练出他敏于常人的知觉,不漏过任何风吹草动。

    除了昨夜昏厥之时——那是他失去意识、最无防备的时候,她没有害他,只为他上药,甚至连他百般避让的后腰,也被她悉心处理。

    当下,她正蜷着肩,眨动鹿般的亮眸,怯生生地觑他。

    “你怎么了?”阿萝道。

    魏玘不答。

    他又闻到了那缕幽香。

    魏玘不喜香,甚至可说厌恶。

    过往的二十二年来,贵女们争奇斗艳,涂脂抹粉,只为博他青眼,谋求荣华富贵。他早就对女子的各类香气心生厌烦,只觉虚伪、好笑又可悲。

    可昨夜,是这香点着他,牵住他一口气,锁紧他残碎的魂魄。

    而在此刻,这香杂入扑鼻的药味,沁出半点清甜。

    魏玘醒来之后,一度以为,这股香气来源于特制的香粉。直到阿萝伸手、欲摘下落叶的刹那,另一种推测才油然而生。

    他握紧她的腕,拽近她,略略一嗅。

    那并不是什么香粉。

    ——是她的体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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