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店中某一食客小声开口,朝同伴道:“你可知那武林盟主卫谦的事?”

    “卫谦不是死了好几个月了?”

    “这不是一直没找到凶手嘛。先前听闻是星云阁的人所杀,结果那什么大学士死后,又同卫谦扯上了关系。现在又听说,卫谦是被那个大学士的人杀了。”

    “唉,都不是好人,一个出卖武林,一个迫害良民,还都是惨死,这也算恶人罪有应得了。”二人碰了碰酒盏,笑得格外开怀。

    “说起来,卫谦生前不是名声特别好吗?武林中人把他吹得跟神仙似的,就差去普度众生了,但明明他什么都没做,江湖也从来没因他好过。这不人都死了,那群三大五粗的武夫才发现被骗了,自己地儿的秘密全被他抖给了朝廷,现在骂都来不及。”那人呵呵笑了一声,漫不经心。

    “你说卫谦本就是高高在上的盟主了,把所谓武林秘密出卖给朝廷,究竟图什么?也不知道那武林里的秘密,到底能有什么新鲜事儿。”

    男子意味深长地轻哼一声:“谁知道啊,我们小老百姓哪儿能问这么多。不过人嘛,谁会嫌自己地位高,嫌自己权势大?再说了,指不定卫谦本来也没觉得当个盟主有多骄傲。”

    “所以说,哪有什么圣人,把人捧得越高,最后自己摔得越惨。别人两腿一伸自在地去了,就你面子里子都没了。”

    “武林中人有几个有脑子的?不都是只会拿枪弄棒吗?被人耍得团团转,还屁颠颠地替人吹嘘。”

    “我看呐,武林和朝廷应该还有的闹,最后遭殃的,还得是我们小老百姓。”

    “人心不古,还是多吃两口饭吧。填饱了肚子,回家陪娘儿俩去。”

    “对,还是我家小女儿最贴心。”

    一旁眯着眼小酌了几口烈酒,正满足地嗅着桌上辛辣鲜香的牛肉面的老和尚,听闻近处食客言论,执筷之手骤然一顿,随即面露不满,竟不顾眼前令人食指大动的热汤面,拍着桌子冷声道:“如今这江湖内外,满是乌烟瘴气,这些小道消息竟也有人信。”

    好事者闻言,不禁朝和尚好奇问道:“大师此言何意?这消息传了这么久,可还不曾有人反驳过。”

    和尚哼了一声,略有哀其不幸之意:“卫谦人品不差,不过这人是真的蠢,蠢到入了土还能被一群更蠢的人随意编排。”

    这高傲挑衅之语一出,立刻令周遭一个脾性暴躁者难以安坐,吹胡子瞪眼道:“你说谁蠢呢?”

    对桌食客赶紧拉住大汉,低声好言相劝:“别得罪大师,他可是近来赫赫有名的神医,据说经他诊治之人,尚未有不愈者。”

    那大汉稍稍一愣,也懊恼着坐下来。

    世上之人皆可得罪,唯有厨子医者,万不可怠慢。他一时不察犯此大忌,心虚不已。

    和尚笑了笑,神色轻蔑,却未有言辞。那笑容里,仿佛搀着某种惋惜与不解,感慨与愤懑。

    这世道不好,他原先便知。只是那些归西故人,个个对此堕落腐朽的尘世满怀希望眷恋,与所谓阴暗不懈抗争了一世,最终却落得世人口中的恶人下场。

    他不知这般愚昧薄义的人海浮世,究竟有何魅力令他们相继沦陷。明明平平淡淡地活着,便能求个安稳现世,何以至于自找苦难,白白断送性命。

    天觉正陷在过往回忆中冥思苦想,并未留意邻桌的白衣少年已握着一盏温润清亮的凉酒,挪步至他跟前。

    “前辈,晚辈未婚妻病重,能否借步相诊?”

    如此开门见山的说辞,令老和尚略微凝起神色,望向少年的目光,似在借机眺望故人。

    他缓缓一笑应之,举杯碰盏,一饮而尽。

    天觉想起来,曾经有个姑娘也是这般莽撞地求他救人,不知审时度势,不知借机相邀,急切得很。

    她那时目光坚定,对他道:“友人病重,万望神医出手相助。”

    其语气之坚决,令人无法婉拒推脱。

    天觉活至今日,只此一位挚友。

    这挚友却早早抛下了他这和尚,洒脱地离了万恶人世,独自云游苍宇,连诀别之面都不曾留给他做个念想,而他竟也不忍,责其半分。

    自师兄仙逝,天觉便在这万山群城中日夜游荡,乐了便行医救人,恼了便寻人比武,除了时常贪嘴,被迫为馋虫寻找美味,活得十分逍遥自在。

    他从未有过远大抱负,最骄傲的理想,不过是想着超越师兄,成为寺中绝顶相师,知前世,阅后世,择凶吉,观命理。但在他未有所成时,师兄便重伤不治,一蹶不起。

    于是他临时改道,一头扎进医书,拼命钻研医术,四处寻访求教,试图救回那个总爱挤兑他的师兄。

    经年累月,久而久之,天觉放弃了成为相师的理想,误打误撞混成了一个神医和尚。

    他迈过山川无数,学医问道,治好了不计其数的棘手病例,心绪再难被患者影响,日子也过得越发冷清浑噩。

    但如今,天觉坐于客栈厢房内,三根手指搭在雪禅的脉搏上,面上露出罕见难色。

    云戮也见状,已知其意,毕竟前来看诊过的医者,无一例外地摇头叹息,言曰,束手无策,请另寻他路。

    果不其然,天觉收回手,摇头晃脑,看了看云戮也,又瞟了眼雪禅,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雪禅不禁笑道:“前辈不必为难,我知这病无药可医,本就不抱希望。”

    云戮也闻言,轻悄悄地抚了抚雪禅的长发,默不作声地安慰着。

    天觉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拧眉纠结,吞吞吐吐:“也不是无药可医……”

    “莫非前辈有良方?”云戮也眸中闪过惊喜,迫不及待地询问。

    “就是没有良方。”天觉托着脑袋,摇头道,“我不曾见过这病源。你说是中毒所致,但我观小姑娘的脉象,倒像是被人源源不断地汲取内力,无法中断导致的身枯力竭。

    “我曾去过苗疆一带,有幸见过其族巫蛊,而这小姑娘的症状,有些像是中了蛊毒。但此蛊毒并非寻常蛊虫所致,我亦知之甚少。”

    云戮也闻言,惊诧难掩,也更为欣喜:“前辈稍等片刻。”

    这一路所遇医者众多,有此见解者,这和尚是头一位。

    血渊出自星云阁,是由蛊虫所制,而同样出自星云阁的朝生暮死,很难说不是另一种蛊虫。

    云戮也之前未往这方面想,只是一味考虑毒性药理,始终一筹莫展,或许一开始便寻错了门道。

    他拿着一个小白瓷瓶,从中倒出一粒墨色药丸,递给天觉:“前辈,这便是我所说的毒药‘朝生暮死’。”

    天觉将其置于鼻尖细细嗅之,而后用温水化开药丸,观其形态,良久才道:“不是蛊虫,却有蛊虫之貌。”

    “这是何意?”云戮也问道。

    天觉抬头道:“我在苗疆也只待了少许时日,对蛊虫一事仅略懂皮毛。我只能看出这药丸不是蛊虫,但含有蛊毒。所以若想解其毒性,唯有找到炼此蛊毒的蛊虫,酌情寻药。”

    云戮也颔首,随即从袖中熟稔地抽出一把匕首,于伤疤遍布的手腕划开一道长口,任由鲜血低落在黑污药丸上。

    他面容平静,徐徐开口:“我体内有一种蛊,可以克制朝生暮死。我的血似乎也能缓解毒性,所以我给禅儿服用了,只是不知为何,见效甚微。”

    天觉一言不发地盯着桌上黑红相织的药丸,蓦地拉过云戮也的手腕把起脉。可他刚一触及,便神色大惊,一脸不敢置信:“你……你……”

    天觉缓了缓,努力平复情绪,小心问道:“你可知,血渊为何物?”

    云戮也蹙眉:“前辈怎会知道血渊?”

    此乃星云阁机密,除了风时、云枝,和他本人以外,并不曾对外公开。就连雪禅得知此事后,都被风时半强迫地服了毒,几欲濒死。

    天觉抽着嘴角,苦笑着长叹了一声:“呵,我原以为星云阁在她去了之后,行事多少会收敛一些,真是没想到啊。”

    他瞧着云戮也,问道:“你可是星云阁的弟子?这姑娘与星云阁有何渊源?”

    云戮也诚实点头:“我师从星云阁,禅儿是我的未婚妻。约莫是师父不同意我们的亲事,便给她服了毒。”

    雪禅见天觉反应极大,自知当中有所牵扯,便直言道:“星云阁阁主给我看过一本经卷,其上述:身负血渊者,最终无法活过十八载,想要解此蛊毒,需得用另一条体外母蛊植入旁人体中,转移血渊之力。风时便给了我朝生暮死,说是只要我服下,戮也便会无恙。”

    天觉连连摇头:“风时这糟老头子一天到晚净做些糟心事,他一定是见你这小姑娘天真单纯骗你的。你这脉象,不仅没有转移血渊之力,令内力饱胀,还在被大量地吞噬内力。”

    “我知道的。我本不抱希望,只是想陪着戮也。”雪禅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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