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士是暗杀任务失败时,为了不被人抓去严刑逼供,出卖主子,便主动选择自杀的杀手。死士比寻常杀手更精通于追踪暗杀之术,同时也知如何隐藏身份。”

    “那他们倒也忠心。”雪禅赞赏地点头道。

    云戮也见少女模样天真,笑道:“死士往往都有把柄在他们主子手上,要么服了毒,要么亲人受了胁,真正忠心的并不多。况且培养死士,很贵的。”

    他看着雪禅眸光清亮依旧,淤泥不染纤身,全然不似方才陷入了一个诡谲杀阵,他才终于安下心来。

    他并未在那批杀手围住她的第一时间就现身相助,因为他想按着她曾经所说,信她是个可以共患难的朋友。

    他如今一动武便会陷入难以名状的苦痛之中。那他便信她,既能护好自己,也能护好他。

    雪禅如他所料,武艺极高,招式千变万化,正中带巧,以巧守神,若非自己有一片血渊相依相生,武力应当远在她之下。

    这样天上有地下无的高手,是他心心念念的少女。

    他本该就此心安神定,可天下之大,有几个人能亲眼见着心慕之人以身犯险,还能置之度外,若无其事?

    如若当真那般冷漠狠决,反倒配不上空谷幽兰,胜雪白衣。

    因此即便是弱小如蝼蚁般的杀手,轻轻一捻便能落入黄泉,他也不愿让她只身一人独自面对。

    他无法平静地看着她历险,那坐如针毡,芒刺在背的感觉,竟不如剖心之苦来得痛快。

    是以,他还是出手了。

    无关信任,仅因不舍。

    “那依你看,我们现在有的银子,能培养几个死士?”雪禅随口一问。

    “依我看,如果真要去培养死士,我们都会穷到流落街头,餐风露宿。”

    “可我们已经餐风露宿了许久。”雪禅定定地回了句。

    “这样的日子,没几天了。”云戮也看了眼苍茫天色,缓缓道,“再经过一座城池,就到武林盟了。”

    届时,大约是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那不吉利的日子,就算被云枝生生向后拖了许久,也终归是要来的。

    可他不想因此回去。自少女在无边黑暗里,为他点上了一盏不灭长灯,他就无法再次忍受无休无止的漆黑阴冷。

    他夜夜不眠,运功调息,费劲压制着濒临沸腾的血脉,只因此间白衣,令他难以息心断念,难以安于过往。

    “戮也。”雪禅指了指远处山峰,笑着问他,“那里应该有很鲜美的野果,干粮快吃完了,我们去摘些好不好?”

    “好。”

    眼前笑颜如画,既得之,则安之。

    就算夜里他要躲着少女,于密林深不见底之处,承受着万般苦痛,一声不吭,只要回想起如画笑颜,那痛楚便显得微不足道。

    从前少年不知道,原来天地沧海间,能缓解噬命之痛的,竟是一个少女的烂漫欢颜。

    ………………

    [星云阁·槿篱殿]

    云枝一手提着壶滚烫的苦荞茶,一手托着盘新鲜出炉的梅花糕,尚且散着扑鼻的煎炸热气,飘出一股甜腻红豆沙味。

    她轻轻踏在槿篱殿前的长阶上。这条路极长,成千上万个台阶,一眼望去仿佛密密麻麻的烟灰褶皱麻布,从大殿紧闭的房门外高高挂落下来,铺出一条怎么走都走不完的路。

    槿篱殿里,坐着星云阁的阁主。

    寒来暑往,云枝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走过了无数次。

    三月微风将她的裙摆轻柔地吹成一朵娇艳欲滴的春花。

    岁月待她不薄,并未将她摧残成一个苍颜老妪。她仍旧同几十年前一样,妩媚艳丽,风华绝代,是这星云阁首屈一指的美娇娘。

    可首屈一指的美娇娘,从来不是最招人怜爱的女子。

    她遥遥地望了一眼房门紧闭的槿篱殿。

    几十年前的槿篱殿总是敞着大门,仿佛时刻准备着迎接贵。那时的阁主坐在里面看书批文,时不时就会心神不宁地往外瞧上一眼,而后将失落的眼神砸在竹简水墨里。

    不知几时起,那门被人阖上了,便不曾再次打开。

    就像远去故人,抽刀断丝,一去不返。

    云枝朝槿篱殿前的侧门守卫,点头问了个好,便由着他们轻轻地推开侧门,卷起一声古木枯涩的吱呀声响。

    “这门扇该修一修了。”云枝笑着走进大殿。

    殿内装潢古朴,摆设大多简洁,并无华贵繁琐之物,简朴得不像一阁之主的居所。

    云枝绕过进门处的月白屏风,将手中吃食摆在东边桌案上,对着殿中央正闭目养神打着座的中年男子,低眉颔首道:“阁主该休息了。我带了些梅花糕来,请您慢用。”

    那男子早已过了不惑之年,看起来依然面如冠玉,神采奕奕,只不过他的面容之间,明明白白地刻下了被岁月冲洗的痕迹。

    “有劳云枝了。”他睁开眼,眼神凌厉,带着耀眼光芒。

    他见云枝像往常一般轻声退了下去,又启齿道:“等等,我有话同你说。”

    云枝脚步顿停:“请阁主吩咐。”

    风时看着她的眉眼,缓缓道:“不急,坐下来和我一起吃些糕点吧。”

    “是,阁主。”

    云枝跪坐在桌案前,微微侧首,取了一个空茶杯,添上热茗。

    “你和你姐姐长得真像。”

    云枝闻言手一抖,将茶水洒在了桌上,她急忙低头认错:“阁主恕罪。”

    风时见状笑了笑,未有苛责,只抬手拿了块绒布将桌案仔细擦拭干净,又为云枝拿了个空杯,亲自倒上热茶。

    他说道:“可你到底不是她。她若洒了水,哪会虚心认错。”

    云枝垂眸,掩去眸底情绪:“阁主说笑了,阿姐哪会端茶倒水。”

    风时失笑:“你说得对。她只要不出去惹祸,星云阁就烧高香了。”

    “阿姐爱热闹,所以待不住深山僻壤的星云阁。”云枝咬了一小口梅花糕,外皮温热软糯,内里豆沙细腻香甜,形如雪梅,白净清甜。

    阿姐儿时极爱吃梅花糕,风时也爱吃。

    阿姐长大后,渐渐不再喜欢甜食了,便也不再同她的小师兄,偷偷吃着老阁主藏在柜子里冷却的梅花糕,荡着高高的秋千,望着春月皎洁。

    可阿姐不知道,在她离开星云阁的日子里,她的小师兄食不知味地怀念着从前和她待在一块儿的无忧岁月。

    他日日在心底想着,只要她再次回来,他便以整个星云阁做聘礼,迎娶他心尖尖上的小师妹。

    可后来,他冒着倒悬之危,终于当上了星云阁的阁主,却再也无法用一碟热烘烘的梅花糕换来小师妹一个甜丝丝的笑容。

    “再过几日就清明了,到时候,别忘了给她多烧点纸钱。”风时看了眼窗外成片金灿灿的油菜花,那是他去年秋天亲手栽种的,“她算术不好,花起钱来,从没个度数。”

    星云阁的阁主自二十多年前起,每年秋季都会在槿篱殿外的空地上播下一小片油菜花种,细心看护,小心灌溉,等着来年开春后,在这寂静空旷的大殿里,看一眼窗外的明黄灿灿,叠叠闪闪。

    他曾有个活泼爱闹的小师妹,爱极了梅花糕,也爱极了小黄花。

    二十多年前,他的小师妹死在了一个月朗风清的秋夜。

    那夜,他站在槿篱殿外,吹着簌簌秋风,播下了此间第一片油菜花种。

    刚上任的星云阁阁主躺在泥地里,望着天边秋月高挂,念着他死去的小师妹。

    那一小块泥地在那个夜晚一直都是湿漉漉的,里面混杂在着寒凉露水和阁主眼泪。

    “阁主放心,我每年都会给阿姐烧足纸钱。”云枝道。

    “你做事,我一向放心得很。”风时抿了口茶,复又蹙眉道,“只不过戮也那孩子,大概要撑不住了。”

    “血渊有异象?”云枝抬眸问道。

    “上次差你前去看他,你回来后,血渊就没平静过。不过和以往不同,不像是重塑结界时应有的样子。”风时摇头道,“我怀疑,还是和他动情有关。”

    “戮也公子年少,用情在所难免,会不会是因此心绪不宁,触动了血渊?”云枝看着风时。

    她虽并未完全参与血渊一事,但她陪着云戮也长大,看着那孩子为此受苦良多,多少也了解些其中门道。

    风时思索道:“有此可能。血渊靠宿主的气海凝成,本就变幻莫测,宿主若动了心,气血自然会受其影响,这也说得通。”

    “我已经关照过他,再有不适,就回来。”云枝皱着眉细想,“不过……”

    “不过如今他有了喜欢的人,大概会不愿回来。”风时淡淡道,“就像你的姐姐。”

    “不可能,他体内有血渊的牵制,必须回来。”云枝立刻反驳道。

    风时嗤笑了一声,放低了声音:“如果没有血渊,他可能就不会回来了。”

    “戮也是个乖孩子,他会回来的。”云枝低头道,“他不是阿姐,也不会是阿姐。阿姐已经死了。”

    说这话时,云枝自己都有些犹疑。

    那日在宛城县见到的少年,眉宇间已多了几分忧思迷惘,可就算他不自知用情几分,也能斩钉截铁地选择受下剖心之痛,只为了能在外面多留两日。

    这孩子比起她的阿姐,有过之而无不及。

    云枝脸上闪过一丝焦忧,继续道:“不过等他去了武林盟,若因血渊失了武功,定会遇难受伤,甚至可能被星云阁的仇家追杀。”

    “云枝。”风时唤了她一声,目光幽深,语气毅然,“如果到时候戮也不愿主动回来,我要你亲自把他带回来,此事不容有误。”

    “是,阁主。”

    风时品着梅花糕残存在口中一缕的清甜,叹了口气:“还有,清明节时,记得摘些外面的油菜花,烧给你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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