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这少年的身影落入雪禅视线时,他便一直看着她。

    那双狭长上挑的眼睛,明如朗月,灿若寒星,却不含混情绪,纯净直白,反倒令人难解其意。

    “你为何一直盯着我?”雪禅向他问道。

    “他是来寻我的。”老人朗声一笑,抢在少年开口之前正声道,“既是星云阁的小友,定知此事与这姑娘无关,别将她牵扯进来。”

    云戮也并未多加思忖,答应得极快:“好。”

    雪禅见他将要出手,只虚晃了一下身形,便站得离他近了些,刚好挡住了老人的身躯。

    “可否容我向老人家问两句,你再动手也不迟。”她抬头望着比自己高出一些的云戮也,眨了眨含冰美眸,却不是恳求,似令非令。

    那少年的武功内力均不在她之下,若二人对峙,恐难分伯仲。她向来不愿多管闲事,至今与外界毫无瓜葛,无心自寻烦扰,四处树敌。她虽不愿趟这趟浑水,可她不能白听一场心事,白拿一个贵重腰牌。

    “请便。”

    少年稍一低头,便避开了她的清冽目光,视线落在地上。

    雪禅没见到背后少年在她转身走远后,投来的明朗眼神。

    那眼神同日色倾洒浩瀚沧海,那一丝难辨温润,如细绢溪流,隐于山间雾霭。

    “老人家,你们之间的恩怨,我并不愿管。只是我既已收下了这腰牌,也不能白收了。你可有何心愿?我若能做到,定会帮你。”雪禅攥着手中腰牌,诚恳问道。

    老人笑了笑,眼底生出不甘与苦楚:“老朽确有一事,但不必勉强。江州的司马贤明,乃我仇家,我只恨没能早些了结他,将这祸患遗留至今。”

    “我明白了。”雪禅应道。

    “那人武功不差,但姑娘大可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毕竟与你无关。不过,若往后你有缘还路过这里,请为我的妻子摘两朵黄花放于其坟上。”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眉眼间染上柔和笑意,“她生前独爱黄花。”

    老人的话语轻飘淡然,并无强求之意,却能从中品出感伤。

    “放心。我会替你了了心愿。”雪禅面容平和,遂又向后退了几步,静静立于一旁观战。

    老人艰难地站起身,运着掌力,卷起飒然掌风。他朝远处的云戮也喊了一声:“少侠,动手吧。”

    老人内力极为深厚,远不像外表那般年迈孱弱,不堪一击。

    普通人受了重伤,或多或少会影响功力。可他虽曾经身患重疾,但因原有的内功强劲,就算受过重创,大病一场,武功威力仍是无穷。

    这些在雪禅为他搭脉时,便已知晓。

    而对面的那个少年,仅凭他落地前卷起的庞然气流,和落地刹那间,万物重归平静的敛气绝声,就足以看出他的内力绝不在老人之下。

    所以,这理当是一场恶战。

    雪禅心想。

    云戮也展开双臂,单脚点地,腾空而起,在空中划出流畅弧度,又极迅猛地朝杨远萧掠去。

    他身形极快,势如破竹,但就在他轻轻打出一掌,准备接下杨远萧运足了八成功力的一掌时,老人瞬间收起了所有武力,只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闭上眼睛,眼角泪水滑落,白发散乱。

    他视死如归地挨了云戮也一掌。

    他垂头跪倒在地,因着少年那一掌过于强劲凌厉,他止不住地向后划出三丈。膝骨震裂,口中鲜血狂涌。

    云戮也收起掌风,心怀不解:为何在紧要关头杨远萧要寻死。若他运足力对抗,自己那掌本不该致命。

    他漠然地看着跪地老人,既不询问,也不再追加一击。

    他仅是远远站着。

    若非身怀师令,受家师嘱托必要取了杨远萧的命,他并不想对一个陌生老人出手。

    星云阁严规戒律颇多,其中一条,便是办事向来莫问因由,只领命完成任务即可。

    这是云戮也首次出星云阁执行师令,却并非他第一次杀人。

    杨远萧抬起头时,已被击退至坟堆后。

    老人望着那高高隆起的土堆,忽而展颜释然,似是一瞬便放下了积攒了几十年的心结。

    他语气温柔地对着坟堆,神色融暖:“你看,我还是要来陪你的。”

    他恍惚中见到了那位故人。

    一个妙龄姑娘,身着鹅黄对襟中衣,青竹襦裙,青丝云髻,挂一金钗,双眸含笑,面带桃花,明媚动人。

    姑娘朝他伸着手,明眸皓齿,温温柔柔,笑颜晏晏,百般难描。

    她弯着唇角,朝重伤倒地的少年郎笑道:“别怕,我会救你的。”

    那是杨远萧今生第一次见到这姑娘,其身形音貌,烙印在他短暂一生中,再也无法磨灭。

    一眼终生误。

    误的,却是那姑娘的终生。

    杨远萧后半生在此间独活的二十余年,青灯古佛相伴,终日躺在寺庙一隅,既无力动弹,也无法死去。

    二十余年,他看不见世间万物,感知不到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只偷偷躲在自己的梦境中,不断沉沦。

    万物于他,只剩那个小小的姑娘。

    他日复一日地在梦境长河里,与她谈笑风生,逗她眉开眼笑。

    而她总是痴痴地凝望着他,看他饮酒练剑,骑马高歌。

    得以在这样美好无忧的梦中苟活二十余年,或许是上天予他的恩赐。

    直到他再次睁眼醒来,独自面对空旷的人间,才是噩梦开端。

    少年郎已成了白发老翁,他心心念念的姑娘也早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一心求死,只盼在死前,能去她坟头跪上几日,好对着不堪过往忏悔认罪。

    如今有人让他停留在回忆里终了一生,也算天遂人愿。

    他或许再也无法找到他的姑娘,但眼下尚能同她躺在一处,已是最好的结局。

    “下一世,你别再寻我。”

    “不值得。”

    老人的眼帘里,映着高高的坟堆和两朵枯萎黄花。

    那里有他这一世,放弃了之后,怎么求都求不回的一切。

    ………………

    雪禅活了十六载,这是她第一回离了山谷,第一回见着除师父以外的人。

    虽说那独臂老人与她相处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方才说了几句闲话,便撒手人寰。

    可于她而言,那是她这一十六年来,见过的第二个人。

    她将杨远萧与他的妻子葬在一处,还为其立了块碑,心想着,也好圆了那故事里的姑娘与她的少年郎君相伴相守的梦想,而那老人也能从此以往对着他心爱的姑娘忏悔思过。

    雪禅喜欢圆满的故事。

    有缘之人虽已亡故,可雪禅深知,所许之诺,必需重守,所应之事,必当费心劳力。

    于是,她按着师父生前留下的地图,南下前往江州,杀司马贤明,成全杨远萧的遗愿。

    江州离先前的那片山林并不遥远。

    它地处东南,位置绝佳,又有江流四通八达,成了官商货物的运输枢纽。

    久而久之,那里便聚集了各处英才,大兴商贸,开设茶馆酒肆无数,青楼戏院数不胜数,令其愈发丰饶富足,热闹非凡。

    雪禅驾马慢行一日后,便在暮色光倾中,抵达了江州。

    天际渐暗,落日余晖将城中亭台楼阁折射出绝妙色泽,各处雕梁画栋皆被朦胧夜幕遮盖,更添几分神秘之姿。

    雪禅未见过高矮交错的雄伟城楼,她所居的隐秘深林里,只有空山鸟语,参天古木和云海万花。

    她虽热爱世间生灵,山川河海,但这费时耗力,精心搭建的楼宇,倒也引人入胜,似个画中之境。

    高悬于门匾上的大红灯笼被依次点亮,在昏暗夜色中,映红了地上小小一方青石板。

    路上渐有小贩出摊,整齐地排列于街道两侧,叫卖声络绎不绝,来往行人也逐渐增多。江州夜市尤为一绝,街边小摊,琳琅满目;吃喝弹唱,应有尽有。

    此地民风开放,男女老少皆有逛夜市解闷的习惯,因而江州夜晚到处人声鼎沸,熙熙攘攘。

    雪禅牵着马,缓步前行,于人群中欣赏着热闹夜景。她自幼住惯了空旷幽谷,不免觉得人群嘈杂纷扰,但这喧闹的市集与她而言,委实新鲜稀奇。

    不久,她便驻足于一小摊前,目不转睛地瞧着那五颜六色的泥人雕像,不禁赞道:“真是别致精巧。”

    “姑娘如果喜欢,就买一个去吧。”那摊主见少女貌美,特地挑了两个小泥人,一男一女,一个弹琴,一个耍剑,满脸堆笑地递给她,“买一个,我再另送你一个,也就两文钱的事儿。”

    雪禅踌躇地接了泥人,面上略有几分不自在。

    她常年居于深谷,除了师父,并不与外人来往,虽不懂外界的处世之道,却也阅卷无数,自然明白所谓钱财何物,所谓买卖之法。

    可她不曾见过金银铜钱、奇珍财宝,更不知这具体的两文钱又是如何模样。眼下身无分文的她,着实负担不起这两个与她极为投缘的小泥人。

    雪禅抿了抿唇,将泥人还了回去。

    摊主见她目中不舍满溢,又热情劝道:“我见姑娘对这泥人喜欢得紧,不过两个小玩意儿,买回去图个开心,何须如此纠结?”

    雪禅蹙着眉,沉声坦言道:“我既没钱,也不愿讹你。只不知你可否相告两文钱是何模样?”

    摊主闻言一愣,不敢置信地缓慢开口:“姑娘,可是在说笑?”

    雪禅见他一脸错愕,便摆了摆手,不再多言。

    她谢过摊主,牵着马正欲转身离开之际,竟被一把精美折扇拦住了身前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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