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在李老丈等人的陪同介绍下,邵月如和江晏之一道看了焉山庄大半个庄子,了解了这里的情况,因为土地并肥沃,焉山庄历来收成不佳,但凡遇上天时不顺,收成更是大打折扣,更有甚者,一家忙活一年到头,连糊口都成问题,不仅要交东家租子,还要交朝廷赋税,人丁多的人家,光是人头税就要交一大部份,剩下来的寥寥无几。

    江晏之原是送邵月如过来,为她撑个台子便要离开,但看到焉山庄今年的情形,他做不到纵马横刀快意离开。

    陪着邵月如看了大半个庄子,始终一句话也没说,直到临上车回程时,他才问邵月如:“你有没有带钱?”

    邵月如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要钱,“你不是自己带有银票吗?”

    “不够,我想分给他们。”他低着头,心情并不愉悦。

    邵月如牵起他的袖子,把人拉上马车,便吩咐车夫启程。

    “晏之,”邵月如坐在马车里,拽着江晏之的衣袖,“你帮得了三个五个,帮不了所有人,举国上下,这样的人很多。”

    “我知道。”江晏之垂头丧气,“我知道我帮不了所有人,知道斗米恩升米仇,知道不患寡而患不均、知道能帮一时不能帮一世。可是月如,我觉得我好罪恶,精舍美食、锦衣华服,没有一样是我自己用手脚挣来的,我是趴在他们身上吸血,拿走他们的血汗,偶施恩惠还要让他们感恩戴德,然而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他这十几年,一直居住在城里最富庶繁华的地方,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城外跑马打猎的山林,看的全是歌舞升平,最穷是路边乞儿,最富……最富是他自己。

    他一边抨击别人为官不义为富不仁,一边自诩行侠仗义扶困济贫,可到头来,欺男霸女的是自己、食民血汗的是自己,他自认为聪慧无双,才华卓著,只是文章写尽古今事,未曾俯首见苍生,何其可笑!

    邵月如叹气,“弱肉强食,剥削欺压,千载江山万万民,向来都是如此过的,晏之这不是你的错。”

    “不是向来如此就是对的。”江晏之低着头,“月如,同是为人,各自劳力所得,这应天经地义,可是我们已经是既得利者,如何还能犹嫌不够的盘剥?举天下而肥一人吗?”他虽低着头,语气却是忿忿的,言语也多有不当之处。

    “晏之!”邵月如急急出声,“这话可不能往外说。”

    照他如此说辞推演,举天下而肥一人,瘦众生以养一家……最肥者是谁,养的又是谁家?

    “晏之,你言过了。”除非他是想造反,否则这种话说出来,倘若被有心人拿去用,那才真正是江家的灭顶之灾。

    江晏之也反应过来,立即闭嘴环顾车内只有他们二人,又暗暗松了口气,“是我口不择言了,可是月如,即使我噤声不言,也改不了我心中是这般作想。”

    “江晏之!”邵月如快被他气疯了,“你以为你是谁?你有多大能耐多大本事?顶天算你能改朝换代,可是你能改天换地吗?与其想这些四五不着六的,不如切实做些实惠事,也不枉你一片痴心想做侠士。”

    她推开车门要出去,不与他同坐一车,可推开车门一看,她并不能骑马,总不能徒步回去,于是又悻悻坐回去。

    江晏之被她斥了一顿,也蔫头耷脑的不知说什么才好,见邵月如火气大,举着袖子在她旁边扇风,有小意讨好的嫌疑。邵月如默了半天,也不愿同他计较,他若没有这份同情苦弱的心,也没有她今时今日的安稳。

    “晏之,我方才,并非是说你错了,只是凡事量力而行,你知道凡成大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如今你有什么?既然没有,便该蛰伏养精蓄锐,若他日有机会让你一展宏图,我必然是支持你的。”

    江晏之见她声气儿缓和,笑道:“瞧你,我只是骤然一想便同你说了,你说得倒像我立时要扯旗举事一样,我已经知道我口不择言的错了,也知道你的关切心思,今后再不乱说话了。”可他心想,若真有一日能见天下大同,那便是用此身热血去博一博也甘愿。

    邵月如隐隐察觉到他的想法,几不可察的叹气,晏之是个活在美梦里的人,而她活在现实里,可比起她这样被现实裹挟,有些活在梦里的念头也未见得差。

    二人没再争执,这段便这样翻篇了。

    回到府上,邵月如去老夫人跟前伺候,请示老夫人得到全权交托的允许,她便默默把各处佃户们的租子又减了两成。

    江晏之匆匆出去,至晚上才回来,二人坐在一处温习功课时,江晏之递给邵月如一篇文章。

    《礼记·大道之行也》文章不长,他殷切注视着邵月如,期待待她读完若有不懂之处,自己能“古道热肠”的给她解惑,不过这等通俗文章,她还是能读懂的。

    阅毕,邵月如不发一词,天下大同,谁不期盼,可这非一人一力一朝一夕之功,非得万万人前赴后继奋力拼搏才能得到,而她是个务实的人。

    “我自是也盼着天下大同,可你认为如何才能达到天下大同?”邵月如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自己的夫婿坐在一起一同读书,谈论天下。

    “我想过了,‘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话虽有失偏颇,却也并非毫无道理,我既不能改天换地,也不能以武犯禁,做个独行游侠如你所说的,能救三五人一时,不能救一世,不能救苍生,料想也收效甚微。”

    “所以呢?”

    “所以,我要读书!”

    邵月如笑笑:“去做吧,我都支持你,只有一样,莫好高骛远,稳健才踏实。”

    江晏之柔和一笑点头,二人分坐两边,认真读起书来。

    江晏之决心要做某件事时,当真是极认真用心的,尽管邵月如就在他不远处,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一字不错的读书,边读边记下不解之处或其他新的见解,加之记性甚好,常常读一遍就记住了。

    邵月如则要差一些,她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也没有江晏之那样多年累积的学识,从基础的知识开始,遇到不解的地方又不忍打断江晏之,她还要处理府中事务,听各处门房婆子们回话,学习的时间自然少了很多。

    可是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会,做自己喜欢的事,并不觉得疲累,她给自己拟定学习的计划,为了抽出更多时间学,愈发敦促自己更有效率的处理事务,又挤压睡眠的时间来学习。

    两人一起学到深夜,某日一早江晏之照常早起练剑时,惊觉床榻上的人已经不见了,疑惑之余提剑出门,正在他练剑的园子对面水亭里看到邵月如,她正拿着书本,摇头晃脑的诵读。

    江晏之抿唇一笑,在清越的读书声中,挽了个剑花利落出剑。

    然后第二日他比邵月如早起一刻钟先诵读诗书,第三日再起床,发现邵月如再次不见了,循环多日,夜半鸡鸣二人同时起身点烛时,江晏之郑重道:“我觉得做人不能太攀比。”

    邵月如打着哈欠附和:“我也觉得。”

    于是二人蒙头睡到天光大亮,差点延误课时。

    散课后,邵月如认真道:“我觉得做人还是得有点上进心。”

    江晏之看着先生气愤之下交代的如山任务,悲愤交加郑重点头:“附议。”

    然后二人商议定下以后一同早起,将江晏之以往起床练剑的时间提前半个时辰,两人一起晨读后,江晏之练剑,邵月如继续读书,之后再用早膳去服侍老夫人以及去书房听讲。

    过了许多日,天气骤然冷下来,江晏之的学业精进不少,却在午后便神出鬼没,既不曾去逗弄红巾翠袖和廊下八哥,也不曾在书房静心学习,邵月如有几回看到几个乞儿守在江家门前,小厮传了句话,江晏之便换了身素衣匆匆离开,至晚又若无其事的回来,倘问他些什么,他只笑着说宽心,有他在万事不必愁。

    看着眼前素衣挺拔的男子,邵月如有些恍惚,仿佛之前穿得花枝招展笑得花枝乱颤的不是他。

    江晏之生辰那日是提剑出去的,特意给先生请过假,整整一日未曾回来。

    邵月如问了吴长生,才知道江晏之婚后便很少同他们一道出去玩耍,想一想,他婚后除了打头那几天闹腾,和好后确实极为安分,整日不是读书练剑就是跟在她身旁。

    她原本定了酒楼的宴席,邀请了江晏之的几位好友给他庆生,可直到半夜也不见他回来,邵月如不觉担心起来。

    独自守着窗和灯,直到亥时上下,才听到外面叫“大公子回来了——”

    邵月如急切地走到院子里,只看到江晏之柔和笑着杵剑立在圆拱院门前,背靠一院灯火,橙黄灯光映照在他脸上,一缕散发垂在额前,他就那么疏疏朗朗站着,隐约站出几分落拓出来。

    他清冽开口:“邵月如,我把夏税追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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