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枝是喜欢看花的,早先在西华寺时,因身子不好常常无法赶上时令去寺外瞧瞧,但也有小沙弥剪个几枝送来。
她瞧见不远处的景致与之前去过的梅林足以媲美,红梅与白雪交错着,既纯粹又糜丽。
“姑娘,不若您还是在这坐着罢,方才那一遭您的腿可禁不起难受了。”
春思伺候了这么些年自是了解,丽妃有意刁难姑娘,姑娘的脸色与早前来时已然不同,只是今日浅浅上了妆,又硬是撑着,旁人看不出来罢了。
“无妨,灌了两碗姜汤进去还好些,再者说也坐了有好会子了。”
这话倒是没差错,繁枝坐得与旁人相比,是多了好些时候,不然还动不得;虽膝盖还疼着,可那股浸骨的寒也消了点儿,并不是不能忍受。
这里是皇宫,即便她身子有疾,即便她受了皇后娘娘照拂,可尚且不知深浅,一直坐着歇息被有心人传出去怕有甚么不好。
春思想去再扶着自家姑娘,可方才还一粒一粒的雪,忽而似鹅毛似的撒下,她右手拿着伞,难得有些不知所措。
“好啦,我无需扶着,走慢点便可,你撑伞罢,记着站进来些。”
春思往日都是稳重可靠的模样,估摸着也被今日这一出吓着了,露出这样少见的一面,繁枝忍不住出声解了她的纠结。
繁枝过来的这条路有台阶,高低区分,斗篷划过雪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慢吞吞地往上走,春思也配合着步调。
雪下得快,落到地上便成了一片白,衬得绿色更是难得;繁枝怕滑,眼神不差地盯着路。
“你上来做甚。”
油纸伞压得低,听见声音春思急忙将伞拉高些,繁枝也随之抬眸,露出一张俏脸。
怎么说呢。
若是早知晓会遇上元祈,她怎么都不会走到这一块地界的。
倒不如就坐着不动,要乱传便让人传罢。
倒不是讨厌他,就是总觉得这人嘴巴毒,说不准又要埋汰自个儿。
小姑娘今日应当是上了胭脂,娇软一个,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元祈转着手里随意折下的梅花枝,就那样大咧咧地坐在树枝上,墨发已有好几处都落了雪,他也不在乎,自上而下地与站在台阶处的繁枝隔着雪对视着。
此番倒是与之前梅林有些重合,繁枝瞧着他的脸有点出神。
这人就这般喜欢坐树上?
这人不怕冷?
“我说,腿不舒服就不要为了劳什子景致还是旁的非要过来。”
繁枝皱了皱眉,有些意外,这人怎么知晓,自己与春思说话的声音极小才是。
元祈也不想的,他就只是为了躲开总盯着让他交策论的夫子随便找了个角儿,轻松上了树本打算靠着休息会儿到时辰就走。
大早上进来去那什么书院他也是受够了,今儿阿修还不在,找人抄都抄不着好的。
谁省得这块分明是御花园的偏处了还有人过来。
对于今日皇后办花宴,他草草听了一耳朵,到底只是个善战的少年郎,对这些场面事一概不清楚,不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也没料着繁枝需要进宫。
元祈耳力好,眼力自是不差,又是在高地儿,本就是没睡着,随意一瞥便瞧见昭阳拉着个熟悉的小姑娘在说话,那手看着也不老实,自然后头的对话也听着了。
“你惹了章滢?”
元祈轻轻一跃,拍了拍身上带下来的叶子,几步便走到了离繁枝两个台阶的地儿。
“分明是她总抓着我不放。”
繁枝头一回这般说一个姑娘,面上还有些不自然,可她的性子本就带点娇纵,听了这话自是下意识反驳。
往常在寺中圆慈大师给僧人们做早课时,她曾看过,怒上心忍为最高,无怨便是德,纵是如此,繁枝还是无法一再避让。
元祈这话只不过是逗她一逗,他对章滢略略有所耳闻,也多亏了书院里那些个公子平素时不时说点闲话,且就小姑娘这娇娇性子能招惹谁?
“那是她过分了。”
他的眼神未有躲避,还有些许慵懒,含着笑的黑眸中仿佛蕴着满天飞雪,好看得紧,繁枝莫名被瞧得有些不自在,手指轻轻搓了搓。
“你很想看?”
元祈率先打破沉默,有些许别扭,微微侧头向适才他的位置示意了一下,他素来敏锐,自是看得出繁枝的步子很不对劲,感觉不仅仅是不舒服。
他就听了点,自是不晓得事情原委,可章家有个在宫里封妃的他还是知道的,小姑娘多半是给有意找茬了。
元祈不在意崇明帝的朝堂之术如何掣肘如何奖赏,左右与他无关,但是这太过跋扈的欺负个尚未及笄的姑娘便不像话了不是?
繁枝的膝盖酸疼,被昭阳公主拉着跑了几步,还一直强忍着爬了几阶,忽而被元祈问了一句,不晓得为什么,方才努力忍住的情绪倒是控制不住了,鼻子一酸,小声嘟囔了一句,还带着哽意。
“嗯,我都来一趟了。”
元祈察觉出异样,遂弯下腰去瞧,小姑娘眼睛泛红,素来灵动的眸子雾蒙蒙的,跟个兔子似的,估摸着是委屈得紧,他看着也有些烦躁。
“你哭什么?”
“就是几朵花罢了,怎生还看不得了?”
春思另一只手刚掏出繁枝惯带着的帕子,便被元祈夺了过去,而后就见着元祈生硬地抓着帕子往繁枝的脸上抹了几下。
随即一顿,两人都愣住了,更别说春思早已是张着嘴不知所措。
这……
元世子这一番举动给旁人瞧见了可怎办。
繁枝被有些粗糙地擦了脸,疼得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忽而发现不知何时元祈已经离自己很近了,马上反应过来,方才那一番实在是有些亲密了。
元祈也就是愣了一瞬罢了,也没什么太多思绪,将帕子一收,把一切归结于他瞧不惯。
“哭着丑,我看着不舒服。”
繁枝的别扭立刻就消散了,憋着火瞪着眼前的人,正巧元祈弯着腰与她视线齐平,现下倒是觉得她像个气急的兔子。
她就知道!
“别气了,在这看罢。”
“那里雪多,清扫的还没到这头。”
元祈自幼习武,看得出小姑娘倒不是不能走,只是就这么上去了,待回府怕是有的苦头吃,台阶个个都不矮,且那儿雪厚不好走。
上回梅林时,她看得那样入神,应当是极其喜欢的,有一说一,这块儿开得确实好。
繁枝听了原是不解,就见着元祈直起身子,飞身到方才那棵树下。
因着高度,繁枝不得不微仰着头,却瞧不见元祈了,刚想迈出步子,便被春思拦住。
“姑娘,您看!”
冷冽的风吹来了丝丝红梅的香甜,红梅瓣顺着雪絮洋洋洒洒地像墨点似的落下,白茫茫的天地间仿佛只剩梅花醉,繁枝伸出手去还能接着几片。
冰凉凉的,还有梅香。
元祈收掌,从梅树后走出来,这会子繁枝能瞧见他了。
再怎么样还是有一段距离,若他不用内力击打,根本飘不到繁枝那处。
这是小姑娘至方才起露出的第一个笑,又穿得粉嫩,斗篷系得紧实,远着看倒是可爱,与此情景相配得很。
元祈想着,还是这样好看些。
随即点了几下地又到了繁枝跟前,他没伞遮着,黑发上除了白雪自是还落了几瓣红梅。
“拿去。”
一枝红梅。
这是元祈给自己的第二枝,比上次的开得还好些。
繁枝接过梅枝,抿着唇有点出神。实则她现在的心情还有些复杂。
繁枝向来听话,知道什么对自己不好,什么会让旁人替自己担心,便不会去做那些事,原自己的身份定不会让人有胆子这样刁难,多是因着京中活不过十六的传闻,让她们觉得无妨,再怎般自己是个短命的,不能拿她们如何。
不论如何想得开,繁枝也只是个将将十四的姑娘,又素来聪慧,怎会猜不着众人的心思?
祖母的颜面,父母亲的颜面,哥哥的颜面,她不想因自己而让旁人看轻。
丽妃说的那句话繁枝还记着,旁人跪得自个儿怎的跪不得,她方才的思绪有些走到死胡同去了,眼下倒是拉回来些。
想赏花是真,憋着一口气也是真。
李大夫近来给她调理,其实能感觉得到与往日相比是好了许多,可到底也就这么回事……
她也是瞧着梅枝,红梅与白梅的素雅不同,雪也粘在上头,小小的一朵朵,开得真好。
“即便身子不好也能看到许多,无需逞一时之气让自己难做。”
元祈看着繁枝微垂着头,神情不明,还是开口了,不知晓为什么,他就是下意识地想说则个。
“谢谢你,花很好看。”
元祈微微挑眉,现下对他倒是个好脸色了。
“你可要回府?”
“回府?花宴怕是还没到时辰罢,皇后娘娘也未曾发话。”
元祈瞧着小姑娘认真解释的模样,舌尖顶了顶后槽牙,忍不住偏过头笑了。
乖极了。
“早些时候离宴也行,派个人去说一声便无人敢拿你做筏子。”
“还说无人呢,明明有人。”
这个抱怨声跟猫儿似的小得很,春思听得都不清楚,元祈倒是听清了。
现下他好像懂了,繁枝在意的地方。
自幼病弱,又在寺庙那各种佛曰佛说的地方长大,合该是不大晓得这京城中的手段,元祈寻思着面前的小姑娘应当心有不安。
“你是成阳侯的嫡女,生来身份贵重,那些旁的人来招惹,是她们拎不清,让你兄长使计教训一顿便是。”
他最会来阴的了。
“若是蛮横无礼的,我跟着直接揍一顿完事。”
“女子的话可当如何?”
“都一样,在我这儿好坏可不分不同。”
繁枝听得这话倒是忍俊不禁,哪有这么简单的,可若是眼前的少年郎还真说不准,毕竟之前长街上她也见过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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