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是……你卖给古一的。”史蒂芬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眉毛高高扬了起来，“首先，你从没和我说过你认识古一。”
他现在回过味来了, 密涅瓦看起来完全不是在生气的样子——以斯特兰奇对她的了解，密涅瓦就不是个会压抑怒火的人, 也许把惹她生气的源头大卸八块煎炒烹炸过后才能平静地对话。而看她眼下这个乐不可支的样子……好吧，是他多虑了。
“萍水相逢, 何必呢？”密涅瓦再次忍着笑翻起了书，随口说道，“那是在一个异界集会上……她得罪了几个地狱魔王，我就顺手帮了她一把。”
“得罪了……什么？谁？古一？”史蒂芬迷惑地说，他想不出那位淡然平和的老师是怎么和地狱的恶魔扯上关系的。相比之下，所谓的异界集会倒是听起来合理许多。
“我也不太清楚具体情况, 好像是那几个魔王在商量着怎么在地球上开地狱分部吧。”密涅瓦若有所思地说, “其中一个领头的看见了古一, 然后很得意地说人类就是那个样子，灵魂越纯洁就越美味……嗯……”
“蠢货。”斯特兰奇嘀咕了一句。密涅瓦抬起头对他露齿一笑, 然后伸出手比划了一下：“所以古一就把他横着抄起来, 把他的头和尾巴绕在一起打了个死结, 然后把他像个球一样踢上了天。”
史蒂芬感到自己理解了一切。
“其实那几位大恶魔互相看不顺眼，但是古一的举动冒犯了地狱, 当时他们对她又不是很熟……”密涅瓦耸了耸肩, “眼看着异界集会要变成全武行了，我就帮了她个小忙……我答应过维山帝的。”
“然后你卖给了她这本书？”史蒂芬的目光移到了那本灰扑扑的《万古诡秘之钥》上, 嘴角抽搐了一下，“它上面写的……”
“古一诚挚邀请我来你们这个宇宙里定居。”密涅瓦若有所思地说，“我当时在忙别的, 为了吓唬她就把这本书卖给了她……”
她突然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毕竟这本书里歌颂着我摧毁了整个宇宙的丰功伟绩啊。”
她往椅子的靠背上一瘫，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口，歪着脑袋看着史蒂芬，哀叹道：“怎么办呢，史蒂芬？你眼前的是一个‘屠戮众神、征伐世界、毁灭维度、冷酷无情’的天生怪物。你怎么会惹上这么大的麻烦呀？”
史蒂芬没忍住伸出手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脑袋，面无表情地把那本破书从她手中抽走了。
他胡乱把《万古诡秘之钥》塞进了杂物堆最底层，然后清清嗓子说：“我就是读来消遣一下。”
“我还挺喜欢那本书的呢。”密涅瓦遗憾地说，“我刚看到作者介绍几种我出现时会带来的邪兆……”
“密涅瓦。”史蒂芬无奈地看着她，低声说道，“……你还没看那个法阵设计图。”
密涅瓦闻言把椅子拓宽了一大半，对他拍了拍旁边的空位。她总算拿起了桌面上的那叠手稿，对着它们沉思了起来。
史蒂芬沉默地看着这把现在变得像在修图软件里强行被拉宽了宽度的扭曲扶手椅，斟酌了一下，发现悬空坐在书桌前显得怪傻的，还是选择坐在了她身边。
密涅瓦一开始坐得还算端正，史蒂芬在她身边正襟危坐，和她一起检查那些法阵修改手稿的过程让他联想起中学时的搭档实验课。
但白发法师坐着坐着，坐姿就开始散漫放松起来，顿时令史蒂芬如坐针毡。
先是她的胳膊肘不知怎么就捣进了他的臂弯里，令至尊法师沦为扶手椅的第二个扶手；过了一会儿，沉思着的密涅瓦开始无意识地用手指搓揉起他的袖口，这倒也还罢了；最离谱的是她似乎把他的右腿当成了桌柱，穿着靴子的双腿突然很不客气地蹬在他的脚踝上，把他的腿踹得一歪。
发觉这根桌柱的质感不太对劲，盯着图纸发呆的密涅瓦也完全没有一探究竟的意思，而是干脆伸腿一勾，把他的小腿圈了起来。
史蒂芬将腿往回收，试图悄悄撤退，然而密涅瓦就和没骨头似的软在扶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图纸，明显心神已经游离在现实之外，竟岿然不动。
“密涅瓦。”史蒂芬忍不住咳了一声，试图引起她的注意。白发法师从图纸上抬起目光看向他，发出一声困惑的鼻音。
“……噢，抱歉。”密涅瓦顺着史蒂芬的眼神示意发现自己似乎侵占了太多至尊法师的空间，于是调整了一下坐姿，一挥手把椅子拉得更宽了。
现在它几乎就像个高腿版本的公园长椅，同坐在书桌前的史蒂芬和密涅瓦中间仿佛隔了个太平洋，他不得不往回挪了一些，好看清楚图纸上的内容。
“你知道这些图纸最严重的问题是什么吗？”密涅瓦眉头紧锁地翻着纸张说。
“是什么？”史蒂芬有些忐忑地问。他自觉已经做过最完美的计算，查漏补缺找到了所有可能有问题的细节，但密涅瓦可是认识他那位严厉的老师的人——史蒂芬现在又有种面对古一的感觉了。
“——我看不懂你写的字。”密涅瓦放下图纸，一本正经地说，“准确来说是看不清……你知道我一直用着翻译术，没有语言不通。但你写的这都是什么？把字写清楚会扣钱吗？”
“……”史蒂芬陷入了漫长的沉默。斗篷感知到他的情绪，在他身后做了个摊手的动作。
斯特兰奇垂下眼睛看了看自己的手稿，张了张嘴，最后说道：“我曾经是个医生。”
“嗯哼，奇异博士，斯特兰奇医生。”密涅瓦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你没有点燃你的梦想，任由它继续在苍白高原里自生自灭。但这和我看不清你写的字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解释医生字迹的刻板印象。”史蒂芬移开了目光，若无其事地说，“……好吧，我的字比一般的医生还要潦草。因为这双手……”
春日的夜晚弥漫着一股青草的气息，这气味并未被守护着纽约圣殿的法阵隔绝，而是时时刻刻浮动在室内。
这若隐若现的气味令史蒂芬想起他的双手完好如精准机械时在追名逐利中错过的许多个春天，他垂下眼睛，看向这双仍在颤抖不休的手。
“我的神经损伤从没好过。”史蒂芬看向密涅瓦，自嘲地笑了笑，“它们仍然在疼……我越想掌控它们，它们越会抖个不停。我拿起笔的时候不能将手指合拢，做饭的时候——你还记得那次的蘑菇汤吗？我拿不稳调料瓶。”
然后史蒂芬合拢了双手，看着密涅瓦的眼睛，露出了真正的笑意：“但我施法的时候可不会手抖，这就够了。”
“唔……”密涅瓦把那些“她看不懂”的演算手稿放到一边，坐直了身体，对着史蒂芬招了招手，“我可以吗？”
史蒂芬不明所以，将双手递给了她。
密涅瓦将他的双手握在手中仔细打量了起来，为了配合她的动作，史蒂芬不得不再次向前挪了挪。
像密涅瓦带来那枚荆棘戒指时的旧日重现，只是此时窗外没有夕阳的光芒，而他疤痕遍布的右手中指上正套着那个漆黑的戒圈。
他们再次坐在了一起，在密涅瓦的目光逡巡过他那像被打碎又被强行拼合起的瓷器的双手时，在这个距离下，史蒂芬也能看清她双手上的每一个细节。
“我很想说这双手被上帝吻过，但上帝听见了可能会来找我麻烦。”密涅瓦低声嘟哝了一句，让史蒂芬有些想笑。
他能看见她的手上光洁平整，没有半分伤痕，像文艺复兴时期雕塑家用大理石创作的完美作品。在他刚刚受伤那段时间，他一定会对这样一双灵巧的手感到嫉妒。
但现在，他只是心境平和地看着密涅瓦用手指轻轻拂过那些纵横交错的狰狞伤疤，目光从一点移到另一点：“尺侧指神经大部断裂，沿尺浅神经瘤样膨大，断面出现巢状结构……”
“还有桡侧指神经挫伤。”史蒂芬下意识地接道，然后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他不由得往回抽了抽手，脱口而出：“这不是典型医学教材，密涅瓦……好吧，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也许你比我更适合当个医生。”
“然后医院就会因为我创下病人死亡率为0的神话？别开玩笑了。”密涅瓦握着他的双手，抬起明亮的眼睛说，“真想给你看看它们在我眼里的样子，可惜那没法用秘法眼共享。”
“好吧。”史蒂芬再次尝试把手抽回来，但仍然未果，他叹了口气，“怎么了，密涅瓦？”
“你不想治好你的双手吗？”密涅瓦说。
“我曾有几次机会。”史蒂芬的表情柔和了下来，他耐心而郑重地看着自己并非人类的同伴，低声说道，“我曾有机会向维山帝提出要求，我也可以在古一将责任交托给我时选择另一条道路。即使是现在，我也知道和某些恶魔交易可以彻底治愈我的双手……但，一切皆有代价，密涅瓦。”
他抽回了双手，温和地回答：“而我已经做出了选择。我可以做一个赞誉满盈的医生，但我更应该做一个守护现实的法师。”
“你觉得没必要为你的双手支付代价。”密涅瓦眨了眨眼，慢慢说道，“因为你付的代价够多了，是吗？”
“不是……好吧，不全是。”史蒂芬在她的凝视下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如果我的双手痊愈了，我可能会忍不住去关注现实中的事，那些疑难手术，危急病例。我会想到有些病人也许只有我才能拯救，但我已经选择了这条道路，分心是对地球的不负责任。”
“但比起开一家礼品店，给孩子们吹气球，去点燃你的梦想也许也没那么浪费时间，是不是？”密涅瓦在扶手椅上交叉起十指，忍着笑意说。
“密涅瓦。”史蒂芬无奈地说，“我没觉得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的。”
“但也可以更好。”密涅瓦倾身重新握住他的右手，看着他的眼睛说，“还记得我也是个维度领主吗？和我做个交易怎么样？”
史蒂芬屏住了呼吸。他看见密涅瓦雪一样的长发垂落在她的肩膀上，浅色的眼睛里倒映着一个缩小的他自己，表情怔忪。
他听到自己问：“什么交易？”
“我治好你的双手……”密涅瓦冰凉的手指托着他的手腕，仿佛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她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笑意，“……你给我你的信任。”
她在说什么？奇异博士有些迷茫地想着，那是一种魔法代价？
如果他在索取魔法时将“信任”作为代价支付了出去，那结局只能是他再也得不到任何人的信任，也不会再信任任何人，因为这个概念已经被某个魔神拿走了……密涅瓦想要的是这个吗？
显然不是。
因为密涅瓦紧接着就弯起了眼睛：“我想我已经收到一部分定金了。”
在史蒂芬震动失语的表情下，她轻快地站了起来，又后退一步，戏剧化地弯下腰，吻了吻他手上的戒指。
并非人类的白发女郎挑起眉毛，微笑着对他一点头：“晚安，史蒂芬。”
她倏地消失在了原地，而斯特兰奇向后仰在了那把宽得像公园长椅的扶手椅上，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上帝啊。”他喃喃道，“我到底怎么了？”
在他遮在眼前的双手纵横交错的狰狞伤疤上，冰冷而柔和的光芒正在弥漫，其下的血肉如同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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