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悄悄一个人,  从枪房领了枪

    惠爱医院的高层知道了庄郁的家里情况,便安排她休息。

    所有挂号网站上,庄主任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激起了无数病患的哀嚎,他们一到周二就死盯着软件,  像是攥着存活的希望,现下生机无影无踪,  只能原地打转,退而求其次。

    她这两天都在向花希家住,似乎又回到了哥大合租的无忧日子。

    向花希一刻不敢离开,拽着她去进口超市转移注意力,买波士顿龙虾卷、买惠灵顿牛排,买帝王萨拉,  买芝士土豆焗鳕鱼……那都是曾经庄郁的最爱。

    卢老板每天会给她消息,  无论当日的搜寻是否有结果,  都会说些宽慰话。

    他对这个给过他二次生命的女人,有一种敬畏与爱惜,  他不曾打扰她生活,  将这份痴迷掩于心底。

    庄郁每日中最艰难的时刻,  便是对陈谦强颜欢笑。

    她说陈念阳去了威山的外国语小学当交换生,陈谦没多疑,  手舞足蹈地跟她讲自己那半吊子英文是如何闹出一出出生活笑话的,  庄郁手指抠着沙发,绷着全身力气陪他笑闹。

    她急速地消瘦下去,  有时候一吃完饭就冲到卫生间吐得只余酸水,靠在浴缸旁全身脱力。

    庄郁的肠胃在用一种扭曲病变的方式呈现着她的十万火急和栗栗危惧。

    有没有虐待过陈念阳?

    殷天的电话让她哭笑不得。

    虐待陈念阳?

    她女儿最生龙活虎,时常上房揭瓦,  陈念阳比她自律,比她热衷学习,比她豪情壮志。

    她曾痛斥庄郁吃太多垃圾食品,会得脂肪肝,进而监督她的饮食健康。庄郁时常有种被看管的压迫感,所以吃麦辣鸡翅时,偷偷摸摸。

    这哪是当母亲!

    畏手畏脚,她才是女儿。

    11岁的陈念阳早慧,机灵,知道心疼人,像过去的她。

    唯一的不同,是陈念阳父母健全,并热切地珍爱着她,庄郁从怀孕的那一刻就立志让她成为世界上最快乐的孩子。

    向花希缩一旁,听到殷天的电话,忿忿不平,“现在警察怎么张口胡说八道,虐待孩子?打孩子?怎么可能呢!”

    她搅拌着沙拉,从客厅晃进厨房。

    半晌后,匆匆而出,脸色已然大变,瞪着庄郁。

    “你打过她。”

    庄郁骇然抬头,“什么时候!”

    她脑子一激灵,强制让过往的画面一幕幕闪现,可就是捕捉不到,她没有任何印象。

    向花希急了,“就那次,阳阳在小学附近的欧丽公园,和珍珍买泡泡糖,旁边学校的小太妹来找茬,推了珍珍,想起来了吗?”

    庄郁依旧愣愣瞌瞌。

    “哎呀你这记性!阳阳跟你们打起来,那天你接的孩子你忘了,你把两人都骂了,阳阳不服,你就攘了她两下,她没站稳就摔了,胳膊上划一大口子。”

    “然后我请律师出面告了那群小太妹,”庄郁想起了,眉头拧一疙瘩,“那是什么时候?”

    “一个月前?10月底,对,10月29,我想起来了,老弥第二天回来的,从大阪带了一箱子的文具,珍珍送了阳阳大半箱,说是感谢她救命之恩。”

    庄郁给殷天回电话时,殷天正一个人窝工位上看监控。

    她嫌技术队的机房太乌烟瘴气。

    果不其然,怀疑的没错。

    陆一应该是亲眼目睹过庄郁的“施暴”过程:他在公园里,或是路过,看到一个母亲不分青红皂白,在女儿伸张正义时予以伤害。

    挂了电话,殷天两眼酸麻,揉了揉,槟榔袋已经空了,她指尖一夹扔进垃圾桶。

    抬眼的瞬间,瞥见了监控画面一闪而过的白车。

    暂停、回放、暂停、放大、放大、再放大……

    人影混混沌沌,但朦胧中可见渔夫帽与黄灰风衣。

    殷天直起身子,环顾周遭,匆匆记下坐标——黄草路2大段,昭明路口。

    因为丁卯街阿春杀人案归于淮阳分局的一中队,人手极度紧缺。

    邢局拉下老脸,挨个求助,最后还是西城给了面子,刘秀瑛领命过来帮忙。

    一个分局大楼,两个大案要案。

    每一层都透着威正的肃杀之气,人多人杂,熙熙攘攘,混着太多新面孔。

    所以没人发现殷天悄无声息的离开。

    她这几日都在开张乙安的车,图个低调,按着导航,驱车前往郊区的草黄路。

    破败荒芜,多小商小贩是南城郊区的特点。

    一路挨挨挤挤的铺头,建筑垃圾满天飞,昭明路路口有个加油站,殷天停下来调监控。

    屏幕显示陆一曾多次在这加油站买零食和生活用品。

    陈念阳要什么,陆一买什么,一个在前趾高气昂,一个在后唯命是从,简直就是个行走的多功能提款机。

    陈念阳和他颇为亲昵,她像是头上有伤,陆一买完创口贴,蹲地上给她沾。

    买的还是带小熊花纹的,陈念阳趴在镜子前照了半天,乐不可支。

    殷天脑海里飘着标哥的话,“这样的人,你要说他绑架我不相信,你要说他拯救那孩子,我倒是相信。”

    “你找他俩呀?”收营员一看到他俩就抿嘴笑,“这对父女可有意思了。”

    “怎么说?”

    “这孩子话唠一个,嘚嘚得没完没了,一会要吃这个一会要吃那个,皮实得又蹦又跳。后面这个爹,一看就没啥家庭地位,跟孙子似的,任劳任怨,孩子要啥他拿啥,钱不够,蹲下来跟孩子商量,啥叫温柔我算长见识了。”

    殷天分析着监控光影、每次出现的时间点和收营员所透露出的信息。

    在本子和地图上涂涂画画,标记和推演着陆一可能驻扎的窝点。

    他们应该住在别墅或联排中。

    因为收营员在摆货时听到陈念阳说她今晚不想住客厅,想睡二层的宝宝卧室。

    周边的别墅群只有烂尾的中新龙马高档小区。

    两年前所属的地产公司因资金周转崩断,老板破产跑路,无人接盘。

    精装修的别墅区成了鬼宅子,倒是吸引了不少拍探险视频的年轻人和流浪者。

    从黄草路转入昭明路,一路开到底穿过灰杨大道。

    再过虾明明养殖场,最后盘桥进入舟山街。

    一片黑魆魆森然的别墅区隐藏在张牙舞爪的密林间。

    殷天关闭了所有车灯,静静盘卧在小区的车道间。

    老天都在帮她忙,午后的天气突然阴黑,飞沙走石如厉鬼呼啸,天昏地暗中,唯一亮灯的别墅便是陆一的落脚点。

    她静谧地观察了半个小时。

    果然看到雷声轰鸣中,捂着耳朵来关窗的陈念阳。

    殷天飞驰回分局。

    她不显山不露水,没有跟任何人说。

    阒然地坐在车里,眼神乌沉沉,面色麻木森然,不知在想什么,目光油滑过一排排警车,最后定睛在“淮江市淮阳分局”七个大字。

    张瑾澜说得都对,殷天在看到陈念阳关窗时便意识到这是老天恩赐得最佳时机。

    她需要这样的机会去给自己的20年一个交代。

    这交代亦轻亦重。

    但须要完成。

    殷天愣神了一刻钟,才缓缓动了肢体,去枪库提枪,

    胡思达拿出大黑星装子弹,“还是老样式,5|4|式,两排弹匣,共16发子|弹,签字。”

    殷天大笔一挥,粲然一笑,“谢了。”

    胡思达总觉得她这笑容很虚晃,“注意安全啊,年底不太平,要么不来案,要来都是穷凶极恶的,得提提精神。”

    殷天扎住马尾,把大黑星往枪套一揣,摆了摆手。

    “诶诶,拿着。”胡思达给她抛了盒喜糖,装饰成小白兔,憨态可掬得模样。

    “恭喜啊,”殷天当下就拆开含了一颗,“代我向嫂子问好,百年好合。”

    往外走时,大厅的电视屏幕正播报着暴雨红色预警。

    驱雷掣电,炸得满城“轰隆”。

    像有天上兵将在过阵斗法,骤雨卷着狂风倾泻,浇得路面一片白濛濛。

    车灯像在迷雾中探寻,一辆辆,都迟缓着,不敢任意妄为。

    殷天徐徐跟进,平日30分钟的路程,今儿用时1小时。

    雨刷器来不及运作,像在水帘洞中拍浮。

    她驱车拐进虹场路,破天荒停在了41号联排门口。

    表上的指针趋近14点,还有10秒。

    10、9、8、7、6、5、4、3、2、1……

    殷天徐徐闭眼。

    雷声和雨声太宏大,她听不见。

    但她知道,客厅的黑森林钟,牙色的布谷鸟踩着花团出来鸣叫。

    四度一声,“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1999年冬。

    亦是这样的瓢泼大雨,冻得人刺骨。

    她端着一铁盒九记的馄饨,哆嗦着敲了好久的门都无人理会,只能怏怏而归。

    桑国巍到死都没吃上那口热乎地荠菜猪肉,不知会不会有遗憾,进而埋怨她。

    张乙安和老殷在睡午觉。

    米和撑着拐杖吃力地从卫生间出来,一抬眼,猝然怔住。

    殷天立在幽幽玄关处,静默地凝望着他,全身雨水淋淋漓漓,像个岑寂的幽灵。

    米和竟不能判断她是真是假。

    “你怎么这个点——”

    “——我想去一趟你家。”

    米和有些迟疑,“你不是……”

    殷天顶着张青白的鬼脸,语音平平地嚅嗫,“我不记得密码了。”

    像是缕轻飘的魂魄,随时雾散纷飞。

    米和倒腾着两条腿去抓她,握住手腕的那一刻才呼出一气,是真实的。

    他不放心殷天,知道她极度畏惧41号,便死皮赖脸地要陪伴。

    殷天给他套上厚雨衣,扶着他慢慢淌水,拐进小院。

    门推开的刹那。

    时空进行了一次盛大且璀璨的交融。

    殷天乍然一觳觫,脖颈的青筋笼成了山脉,死死咬住牙关。

    她眼前,那过往的颓败有了新鲜的着色,时光徐徐流淌,像条茂盛葱郁的长河。

    她几乎旁观了一种蜕变的新生,看到了自己8岁的稚气,9岁的哀颓,10岁的冷漠,15岁的高挑,18岁的寡淡……

    那是交叠出的关于她成长的清晰脉络。

    所有悲不自胜的原点,就在这里。

    上一次来这,是2006年。

    她不死不休的横眉竖眼刺激到老殷,被强硬地拽了进去。

    12年了,她依旧忌惮这儿的空气,家具,布局……

    那是黏稠的血腥气堆砌起来的她无法触碰的生命禁区。

    殷天像个僵硬的木头,机械地抬起右脚,缓缓踩入。落脚的瞬间,她兀的抓紧米和的手腕。

    眼泪滚滚而落。

    “这里,巍子就躺在这,我进来的时候他就在,那天暴雨,我抱着枕头往里冲,几乎踩到他,我吓懵了,整个人都是木的,他对我笑,对我唱歌,可声音太轻我听不见,我就附下身……”

    她指甲几乎在米和手腕抠出了血印,声音幽微,“我俯下身,看到他眼睛上歪歪扭扭两行血泪,嘴巴里也是血,一唱歌就喷血沫子,那血沫子啊,跟花一样,溅到哪儿,哪儿就是多小梅花。”

    黢黑的客厅,殷天瞋目瞪着一处虚空,“我不是一开始就融入的那么好,我第一次见他们很生疏,蹑手蹑脚,我怕叶绒不喜欢我,桑珏不喜欢我,我就只能回去呆在那个大房子里。我小心翼翼地讨好他们,不敢挑好东西,跟他们出去,永远都选最便宜的,不敢大笑,更不敢哭,是巍子,他是第一个对我敞开怀抱的人。”

    殷天扭头看米和,顶着满脸的泪“噗嗤”笑了,米和听得透骨酸心,紧紧牵着她。

    慢慢往里走,游玩区的客厅已无影无踪,现在是地毯配长桌。

    殷天慢慢摸索着桌面,“他身上有股劲儿,就好像只有他可以欺负我,别人都不行。他总是挤兑我,可又护着,特别心口不一。我即便现在都会想,如果他们还活着,我们会是什么关系,我会不会上赶子地追他,会不会逼着让他喜欢我,又或者只是兄妹呢,因为看了那么多年看腻了,不喜欢他了,去追别的男生。”

    她依旧像个没生机的魂魄,吐字时嘴唇几乎不动。

    脸色白惨惨,那股不死不活地劲儿,让人忧虑是否会有蛆虫破皮而出。

    米和将她搂入怀里,指腹轻轻拭去眼泪,

    殷天指着电视机前,“我对人的不信任就来自那里,桑淼淼和叶绒被摆成了蜡人,穿金戴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顶着一模一样的诡异笑容。”

    她竭力回忆,可桑淼淼的笑脸已镀了层白翳,样貌浑浊且模糊。

    可殷天很肯定,“桑淼淼从不会那么笑,她的笑张扬肆意,是个假小子,作威作福,她嫌我太弱了,动不动就被人欺负,她也帮我,可嘴硬。我在这,就坐在这,一遍遍给老殷打电话,他一遍遍不接,没有人救我,没有任何人救我!那些年,父亲在我心里那他妈就是个屁。”

    殷天挣脱米和,像是被牵引,踉踉跄跄地往外走,“我当时受不了了,想吐,我就爬,爬啊爬,爬到卫生间,爬到这里。”

    她指着门,“一拉开,尸体直接把我拍在了地上,我在那时就知道了,原来死人这么重啊,这么沉。孙苏祺每次都很好奇我为什么不惧怕解刨室,在里面吃香的喝辣的。没有人知道我八岁的时候被千斤重的尸体压了几个小时,他们抬开桑爸爸时,他心口的血喷了我一脸,进了我的嘴巴,我的鼻子,我的眼睛,我只能看到一片血红,我觉得那个血还是热的,温乎的。”

    “那么多年,我都很疑惑,我为什么要经历这样的事,”殷天猛地回身,把手抚在米和的腹部,“我理解睚眦必报,那个父亲捅你,因为你会成为凶手脱罪的推手,他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米和回握着她的手。

    怎么捂都捂不热,犹如冰垛。

    “她可以杀叶绒,若是仇恨不消,甚至可以杀桑珏,可为什么,为什么要动两个孩子?”

    米和心神一惊,猝然大震!

    她知道了,她知道凶手是谁了,她知道了!

    米和呼吸窒碍,下意识地箍紧她。

    腹部的锐痛填了几分真实感,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慌张地攥住她。

    殷天浑身颤栗,支撑着米和的身子,米和也撑着她,两人扶危持颠。

    在幽谧中死死相拥。

    “我做了十几年的噩梦,畏惧睡觉,希望这世界有鬼,我看不见他们,可他们能看见我,看见他们当初对我的爱护是值得的,我从没放弃,直至今日都没有。”

    “小天,我们回去好不好,不看了,我们回去……”

    殷天缄默地放手,定定看着他,“高烨说你有很多秘密,黑皮书你知道,凶手你认识,我的手机你定位……你24小时监视着我。我调取了之前在胡同里跟踪高烨的监控,如果我那天出意外,就会有子弹打爆高烨的头……对不对?”

    米和垂着眼,捏着拳,不敢看她,全身透着股诚惶诚恐。

    殷天讷讷地看着自己手掌,因为枯瘦,指骨显得过于纤长,她又轻轻拉回米和的手,“走吧,回家。”

    等到了42号院时,殷天已迅速调整好了情绪,有哀颓刻意掩去,换成了不温不火的淡然。

    她弯腰给米和掖被子,毛衣向下一叠,显露出了腰间的配|枪。

    米和霍然一凛,“小天……”他急切拽住她手,觉得不对劲。

    胸膛挤压着喘不上气,仿佛愁山闷海,每呼一口,跟剐肉一样疼。

    殷天扭身看他。

    米和惶惶不安,“你去哪儿?”

    殷天胡噜他发茬,“好好吃饭,我跟小妈说了,粥里炖点肉末和鸡蛋,我一个人瘦就行了,你再瘦,倆骷髅抱着,多硌人。”

    她挣开他五指,缓缓遁入晦暗中。

    米和想叫住她,却窒着说不出一个字。

    门一震,留一片万籁俱寂。

    殷天神色阴鸷地进车,给庄郁发了定位:【这里碰头,我知道绑匪位置,你一个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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