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鬼来信

    清晨6点20分,  雾雨濛濛。

    惠爱医院对街的便利店人满为患。

    收银台前卧着长龙,有的疲惫耷眼,  有的麻木失神,  有的亢奋挂笑……这是刚值完夜班的医生护士在排队买早餐。

    庄郁挑来拣去,拿了倆鸡肉饭团和巧克力毛毛虫面包。

    兜里的手机兀的一震,掏出来一看,  是条未知的号码信息:【你还好吗?】

    庄郁疑虑了一瞬,  想着自己家大业大,救治过的人员多且杂,便当成地下财阀的慰问信息。

    她去了乳制品冷柜,  拿了袋可可豆奶,排队扫码。

    科室的任务越来越重,  又临近年关,个个焦头烂额,争分夺秒。

    那里是战场,  秉承着女人当男人使,男人当牲口使的作战原则,  好在实习生们争气,  能扛能打,听话又勤勉。

    队伍踟踟蹰蹰,眼见着终于要轮到她,急诊科室的电话打来。

    “庄主任,来了一车祸的,  大肠外露,胸腔刺穿!”

    庄郁一个健步把怀里的食物往购物篮一放,撒腿往门外跑。

    老街的清晨,市井油烟味最浓,  冰雪严寒也抹灭不去东家西舍对早点的执念。

    卖“油炸鬼”的老肖抬眼一看狂奔的庄郁,想也没想,助跑两步,抓着油条往她手里塞,“庄医生!早饭能吃一口是一口啊——!”

    狂风卷来两声细碎的“谢谢。”

    庄郁大口咀嚼,大口吞咽,向着急诊大楼扑去。

    虹场路42号的风雨更猛烈,簌簌拍窗,浓云低压,望眼即是黢黑一片。

    张乙安诧异殷天还不起床,她脱下围裙上楼,门一推吓得惊诧一退。

    大变活人啊!

    地上躺的是正挠着屁股,咂嘴哼唧的老莫,睡得愣愣瞌瞌。

    殷天爬起来穿睡袍,眼睛红肿不堪,半夜哭得太狠,蛰得眼球又疼又涩。

    她看张乙安的眼神聚焦在榔头、铁丝和手电上,忙声明,“她半夜爬不上来,想撬门,最后使使劲儿还是上来了,呼噜太响,被我踹下去的,那个,让我陪她哭,想跟侯哥谈恋爱,侯哥没看上她。”

    “狗屁!才不是……”老莫半梦半醒间狡辩。

    殷天抬腿又踹一脚,“就是。”

    张乙安思疑地盯着她金鱼一样的泡眼,“赶紧,要迟到了。”

    殷天拿脚丫揩着老莫肩背,凶神恶煞地压声,“把东西给我收好了,疯了吧,满地儿放。”

    张乙安最近热衷面食学习,襄阳牛杂面是最新成果。

    咸辣刺激,醒脑提神,殷天边夸边给郭锡枰发信息,她准备直接从家去西城分局的档案室调阅材料,下午再归队。

    她披着雨衣狂奔进“牛油果”里,看着“噼里啪啦”地雨点有些心焦。

    现在只要在暴雨滂沱中行车,她总能想到九记馄饨店门口的急转。

    她不是一次起疑,之所以有那样的飞速底气。

    人少是事实,再者行驶过程中并未瞧见人影,米和几乎是从天而降。

    碰瓷吗!

    那晚太动荡,具体的细节已记不太清,但她就此烙下了心病,一落雨就发骇。

    堵!

    依旧是出奇的堵!

    西城分局外的三岔口永远是三天刺绣一朵花,老太太的瘪牙吃硬饼,慢得人神共愤。

    就是这一刹一踩的空档,她看见分局一侧苍旧的女人。

    不知为何,裹着件绿皮雨衣,像是立了千年万年,眼观鼻鼻观心,是尊无情的罗刹。

    殷天心里“咯噔”,一个人名猝然脱口,“刘秉如。”

    果不其然,真的是她!

    更粗糙了,也更窘迫,在凛凛朔风中岿然不动。

    她皮肤是皲裂的,眼睛是麻痹的,肩背是佝偻的。

    殷天上一次见她还是在初秋,这面目全非的衰老给了她无限震荡,呆傻地看了半晌。

    直至后面警车催促,她才恍惚地拐进大院。

    “希望和失望的决斗中,如果你用勇气与坚决的双手紧握着,那胜利必属于希望。”

    狗屁!

    第一次读这洗脑鸡汤,殷天就觉得扯淡,希望和失望,五五开。

    刘秉如就在细水长流地演绎着失望的解读,她咬牙切齿跟希望对峙,不死不休。

    整整一上午,这女人哀颓的形象在她颅脑中遍地开花。

    孙小海找她时,她憋出的第一句话竟是,“她站了多久?”

    孙小海懵了片刻才意识到她说的是谁,五味杂陈地叹气,“已经生根了,我们铲不动。”

    “就没人管那案子?”

    “西城跟淮阳不一样,事赶事,脚都不沾地。”孙小海留着胡茬,掩不住疲乏,“还有一部分资料在c区的二柜,你自己看,中午没时间吃饭,我得去眯会,两宿没阖眼了。”

    “刘秀瑛说你有女朋友了?”

    “按着你的法子演戏呢。”

    “有用?”

    “快了,”孙小海举起大拇指,“我妈很快就得去找你小妈了,为表感谢,下次请你吃饭!”

    殷天心情总算清朗了些,“行了去睡吧,别猝死了,那还有个屁的长长久久。”

    胡一刀的外卖送到淮阳,是康子去拿的。

    她没跟米和说今儿在西城分局,但凡跟41号案有所瓜葛的行动,她都守口如瓶。

    米和当即收到了信息,说拿外卖的人从女换成男。

    他正在开会,一调定位,看到她在西城,米和没打扰,但凡去西城,只可能忙碌一件事,虹场路41号灭门案。

    殷天埋首在1999年所有关于沙头角贸易冲突的卷宗里,一动不动。

    再抬眼已是下午4点30分,她脖颈酸麻,“咯哒”复“咯哒”。

    收拾完东西,大雨已停歇,天乌黑着,压得人心惶惶。

    她驶离西城时,拐角处的刘秉如依旧面无表情地挺|立,脚边有倆盒饭。

    那是对面重庆小面的老板慈悲,已经送了多年,有时候辅导孩子写作业,气得血压飙脑,她便逼着自己去想这个悲苦的女人。

    她盘下这个店10年,她就站了10年。

    她对生活困苦的和解,皆来自于旁观这个女人的一生。

    她变着花样的给刘秉如提供午餐和晚餐。

    好人有好报,她这么跟自己说,那就保佑她那不争气的孩子无忧无虑吧。

    淮江四中附小的门口。

    放学的嬉闹此起彼伏。

    陈念阳戴着酷帅的鸭舌帽,背着黑金书包,咀嚼着泡泡糖。

    她嘴巴一鼓,吹出个硕大的粉色泡泡,“噗哧”一爆破,黏了她半张脸。

    她哈哈大笑,一点也不觉得丢人。

    她继承了庄郁的清秀和陈谦的高个子,小小年纪就鹤立鸡群,抬手应付着打招呼的同学,看得出人缘极好。

    她感受到一股炯炯的目光,便左顾右盼地寻找起来,透过挡风玻璃,跟殷天四目相对。

    不知为何,她歪头看入迷了,觉得这阿姨的眼眸似深水寒潭,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你今儿怎么这么早!”夏珍珍猛地从后面抱住她,吓得她霍然回神,“你吓死我了!我今儿不用做值日,你妈呢,她迟到了!”

    夏珍珍的母亲跟庄郁是多年好友,任职东纯影业的财务副总。

    工作清闲,所以通常都由她接送孩子。

    黑色的宾利一停靠,夏珍珍和陈念阳便往车里钻。

    “春姨好!”车子启动的刹那,陈念阳扭头看殷天,殷天的车子也果断启动,不紧不慢地跟随。

    “看什么呢?”夏珍珍吃着橡皮糖,跟着她东张西望。

    “没什么,咱去吃披萨吧春姨,我爸说他昨晚吃了曼哈顿最好吃的烤鸡披萨,我馋了一天呢。”

    “走着,那还是普罗旺斯呗,正好在小秋老师家楼下,吃完你们上去练琴,你妈今儿值夜班吗?”

    “她昨儿值了。”

    “成,那一会上完课先到我家,我把生蚝打包了给你妈带过去,最新鲜的从法国刚运来,别隔夜,直接当宵夜吃啊。”

    陈念阳一听有海鲜大餐,眼睛都发光,“谢谢春姨!”

    他们吃披萨时,殷天买了煎饼果子。

    一个没吃饱,又去排肉夹馍的队。

    陈念阳坐在落地窗边,又看见了殷天。

    她抓着披萨,起司拉得老长,拍了拍夏珍珍,指着远处殷天手里的肉夹馍,“肉夹馍就是咱们的披萨,可它太辣,我上次把青椒呛嗓子眼里,把我爸吓得碗都掉了。”

    春姨轻飘飘侧头看了眼殷天,催促,“快吃,再迟到这周小红花又没了。”

    殷天刚进车,手机便开始响铃,这说明庄郁从惠爱医院出来了。

    她不再监视陈念阳,直接去了住宅的车库。

    这几日跟下来,她发现了之前所没有涉及到的庄郁的癖好。

    比如热衷麦当劳的麻辣鸡翅,通常背着女儿,点3到4对,吃得淋漓尽致。

    又比如会去游戏厅玩投币游戏,坐在机器前打一个小时的蛋糕,她是游戏厅的vvip,积累着拿到过很多手办。

    还比如,她去盲人推拿店揉搓筋骨,她是老客,跟所有上钟的师傅都熟。

    果不其然,她的吉普驶进地库,一停好,就拿起副驾的炸鸡嘬骨。

    酥脆的声音传进殷天耳里,又饿了!

    她吞咽着口水,似乎都能感受到多汁鲜嫩。

    庄郁吃得满足,提着包往单元门走时,突然停了步子。

    她蹙眉看着手机,光源锁住她脸,亮得刺目。

    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三次收到未知号码的信息:【你不记得我了吗】。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她收到的是【我知道你】。

    庄郁下意识翘首张望,惊得殷天猛然缩脖,扑倒在副驾。

    她似乎敏锐地感受到一种咄咄逼人的气氛,迅速刷卡进门,闪入电梯。

    8点30分,陈念阳咋咋唬唬抱着一大箱生蚝进门,庄郁一气呵成地撬壳,陈念阳切柠檬,母女俩打开pad跟陈谦视频。

    陈念阳提溜着肥厚的蚝肉,抖动着,“爸爸,像不像大舌头。”

    庄郁瞪她,“陈念阳你恶不恶心。”

    陈念阳嘿嘿笑得像个小老太。

    她是个夜猫子,作业总能轻松完成,然后看个电影,偶尔会拼乐高,她最近的战绩是陈谦给她买的“忍者码头”。

    庄郁让她跟陈谦汇报学琴的情况,自己走到一边,就在刚刚,又收到了信息:【我知道你做过什么】。

    庄郁的心遽然漏拍,所有的血液滚滚往脖颈上涌去,像被别人揉掐住心脏,不紧不慢地抽拉,抓挠。

    她栗栗危惧地回头看一眼女儿和陈谦,回拨信息电话。

    丁铃铃!

    丁铃铃!

    庄郁手脚惊厥,死死攥紧椅背,

    她竟听见一门之隔,铃声在走廊幽幽响起!

    丁铃铃!

    丁铃铃!

    陈念阳也听见了,“妈妈,周阿姨回来啦?她不是前天才去新加波,她说新马泰7日游啊。”

    庄郁煞白的脸吓到了她,“妈妈!”

    庄郁关了视频,食指比着“嘘”。

    陈念阳惊惶起来,拽住庄郁衣角,“谁啊?”

    庄郁寒毛卓竖,轻手轻脚从厨房提出一把尖刀,“你别出来。”

    陈念阳瘪着嘴哭,“妈妈,咱报警吧,老师说了警察叔叔能抓坏人,咱们给他们打电话吧。”

    丁铃铃!

    丁铃铃!

    庄郁一手抓手机,一手提刀,缓缓推开大门。

    陈念阳不甘示弱,跺脚找了一圈能防身的东西,最后拿了装生蚝的瓷盘。

    丁铃铃!

    丁铃铃!

    黢黑的走廊,庄郁提声咳嗽,感应灯半亮不亮,“进屋把门关上!”

    陈念阳死活不配合,执着地跟在她身后。

    跟着就跟着吧,“念阳,如果有危险,如果有人伤害你,你不要跑,不要把后背留给敌人,你跑也跑不过,你就回击,拿妈妈的刀往他脖子上扎,往心脏上扎,你知道心脏在哪,爸爸教过你的,对吧。听见我的话了没,听见没有!”

    陈念阳哭嚷,“听见了!”

    丁铃铃!

    丁铃铃!

    走廊尽头黑黝黝,像个深渊巨喉,就是那里在传出声响,庄郁拿手机的电筒照着。

    光很薄,微弱地滑来滑去。

    她步子踟蹰,越挨越近,声儿也越来越清晰。

    庄郁如临大敌!

    突然怀念起在哥大射击的日子,她热爱粗暴原始的方式,最痛快!最安全!

    走到底,没人。

    算不算虚惊一场。

    庄郁只觉得愈加惴惴不安。

    那微光闪烁的手机正躺在消防箱上,“丁铃铃!丁铃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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