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意思?

    殷天回家的当晚,  米和也被邀请过去吃饭。

    他由衷地欢喜,把给二老的礼物打包好,整理着衣着登门。

    刚从澳门归来,  愈发能领悟南北气候的天壤之别。

    淮江更冷了,一到夜间,风缕缕叫啸,游移着往骨缝里钻。

    邀请米和的动作一开始,殷天心里就打鼓,  总觉得老殷和张乙安憋坏呢。

    等十全大补汤一上桌,她立刻活了心思,  明白老莫在这趟旅行中的作用了。

    张乙安热情洋溢,“这跟八鲜大补汤用料不一样的,  这里有党参、炙黄、炒白术、白芍、茯苓,  都是好东西,还有肉桂,  熟地黄、炒川芎、墨鱼、猪肉、猪肚……”

    米和初来乍到,听着笑着,  规规矩矩点头,品尝。

    可殷天不想被拿捏,“小妈停,  这么喝下去我俩都得喷鼻血,  咱有话直说,好吧?”

    老殷端着一身义正严辞的架势,  跟高悬明镜的县太爷似的,  绷着下巴摆手,“那说不了,都在汤里,  成年人得多品鉴,话说太透,没劲儿!”

    “品鉴不出来。”殷天不惯他这阴阳怪气。

    “都在汤里。”老殷挑衅抬眉,黑粗的眉毛像是活过来,沙沙涩涩地跳舞。

    米和抬头,纯良地对着二老一笑,“汤很好喝。”

    张乙安也觉得老殷招摇,忙讪讪圆场,“喜欢就好,别光喝汤,吃菜,那个牛肉丸是我亲手打的,你尝尝,肯定没潮汕的生打好吃,但我觉得差不太远。”

    殷天没理会张乙安,她眸色寸寸阴霾下来,蒙了层浅淡的薄怒。

    跟老殷杠上了,“您要有气您就撒,直说,甭跟个倔驴似的。”

    老殷脸一挂,“直说?好啊,”他磕了筷子起身,“直说是吧?”

    张乙安知道他要做什么,忙拽他衣角。

    老殷一把挣脱,拉扯间毛衣拥成团,蹦到了腋窝,他趿着拖鞋抚着毛衣奔向书房。

    殷天心一愕,恍若知道他要干什么,眼神飞向张乙安求证。

    张乙安还没组织好表情。

    老殷就举着厚厚一沓他和战友们翻译的,在米和家翻找出来的英译中灭门报告,浑厚地拍在桌上,“来,解释一下!”

    殷天觉得老殷疯了!

    她迅速复盘这趟澳门游,究竟何事踩到了他的死穴,思来想去也就一件,她从个姑娘蜕成了女人。

    “米和同志,来,解释一下,这份比警局内部卷宗更加详细的全英文虹场路41号特大灭门案报告和总结,哪儿来的?”

    “你是疯了吗?”殷天大喝,“嫌现在日子过得舒坦,想留把柄?你被授权进他屋子,被授权拿生活用品,这是什么!是文件是报告!他他妈是个律师,你是个警察,几场官司下来,甭说晚节不保,人人喊打都有可能!”

    米和脸色蓦地一沉。

    老殷乐了,“你这话有点意思啊。”他指着米和,看着闺女,“你也这么觉得?你能说这样的话就说明你在潜意识里认同我的想法,对他的人格极度不信任。

    “我信不信任,跟我俩上|床有什么关系!”

    客厅兀的静默下来,所有人都停了动作,不吃不喝,扮木头人。

    朔风穿窗,吹得阴风袅袅。

    米和把碗筷放好,两手离了桌面,抵在膝盖上。

    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

    “发|生关|系就得结婚?就得捆一辈子?”殷天轻悠悠地目光剐着老殷,“您在这发什么疯呢?”

    “你什么意思?”米和不置信地看她。

    殷天的话像柔滑的绳索腻滑的长蛇,勒着他脖颈慢慢收拢,青筋负隅顽抗,可还是梗塞得无法呼吸。

    殷天一把将报告夺下来,直接塞进衣服里,“我爸喝多了。”

    米和神思恍惚,目呈萧索,“你不信任我?”

    殷天僵着脸不看他,“一个闹事的就够了,好好吃饭!”

    她面颊下垂时没有光源的晖照,黑压压的,没人能辨析她表情。

    “小天。”米和声音发虚。

    “我说好好吃饭!”

    “你不这么想,可我是这么想的,想结婚,想捆一辈子。”米和的肩背不自觉地佝偻起来。

    眼神兜过戒备的老殷、飘忽的张乙安,最后停滞在殷天的侧脸。

    可唯一有望给他撑腰的人,此时充耳不闻。

    他从未觉得这般狼狈过,像有高鼎压身,逼着他匍匐在地,可他耸动着双肩,还想垂死挣扎,“你不信我?”

    殷天两耳嗡鸣,被这客厅的氛围扰得愁绪如麻,“对,你连我们在浴缸的对话都能录音,我理解,这是为了让我第二天不反悔,但我不是一个天真的小姑娘,我的理智告诉我,如果有天翻脸了,你会不会拿着这份录音去状告我的风评,以此成为我办案不力的有效因素。”

    米和被震悚到呆滞,目瞪舌僵,讷讷地看她,满脸颓败,“你怎么,你怎么能这么想……”

    老殷勃然大怒,“录音?!什么录音,你要干什么米和!扫|黄打非天天喊,精神家园无污染,你想进去坐坐是不是!

    “我说吃饭!”殷天阴瘆瘆高啸,像个恶蛮的匪头子,“哪儿个菜不是小妈认真做出来的!尊重人会不会,一把年纪,都像点样子!”

    米和咬牙,平息着内心的滔天浊浪,“如果……我不是律师,你就不会带这种偏见了对吗?

    “跟你职业没关系,”殷天大口吃菜,大口咀嚼,一脸破罐子破摔的狠样,“怨我,小时候没长好,不信任何人,我对至亲尚未做到百分之百的信任,更何况咱俩都滚了次床单。”

    “你觉得我只是在泄|欲?”米和双眼麻涨得厉害,手指几乎握不拢,“知道这叫什么吗?杀人诛心,”他轻轻笑了两声,“菜很好吃,汤也很鲜,谢谢款待。”

    他僵直起身,把随身的录音笔掏出来,轻轻放在殷天的碗侧,“谁先动情谁不占理,我知道,不就是践踏吗,我受得了。”

    殷天心一抽,跳得剧烈又沉闷。

    待米和一离开,就摁了播放键,接着毫无顾忌地吃肉灌汤,像个梁山好汉,粗鄙地满嘴流油。

    张乙安知道,这是她震怒前的征兆:自顾自,绷着脸皮,带着艴然震天地戾气。

    录音笔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段米和在卫生间里的自言自语,“y,我中意着一吕仔(女孩),好中意噶,我哋喺埋一齐喇(我们在一起了)。你如果睇(看)到,亦会钟意,”

    这话轻飘飘,暖融融,却用了满腔的气力,听得让人酸楚。

    放完了,殷天拿纸巾擦嘴,“满意了?开心了?”

    她突然愤恨地把筷子一扔。

    两根长棍“噼里啪啦”地乱跳,一根360度花样坠地。

    另一根蹦过大补汤,跳过牛肉丸,溅出干煸四季豆的辣椒碎花,最后钉进疙瘩汤里。

    “我是你的所有物,被别人占一下,把你气成这样,要拿出你的晚节来要挟?”

    “你爸太着急了。”张乙安捡筷子找补。

    “你什么心理?如果是除了米和都可以,那就说明你介意他的真实身份,如果除了米和其他也不可以,那就是你的问题……”殷天身子一瘫,仰靠在椅背,声线阴晴不定,“我觉得挺好,今儿就把话说开。”

    “你爱跟谁跟谁,但你给我想明白,”老殷咳嗽不止,这几天他着凉了,“他跟41号案有瓜葛,凡事抽底往坏想,是对自己最大的保护。”

    张乙安拍着他背,倒水接话,“如果,我是说如果,他跟凶手有来往,你承担得起这个感情后果吗?到那时,你对他的喜欢和你对真相对凶手的执念和恨意,会把你撕成两半。”

    “咱都得死,是不是?因为既定结果,不活了吗?不吃不喝,不学习不就业,去看满天星河,去追风逐浪没意义了是吗?”

    殷天纤长的指甲一下下戳着桌板,极其较真儿,“能不能顾及一下他的感受!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有事瞒着,说真相是要消耗时间的!甭觉得我是颗玉白菜,他是头花猪,猪把白菜拱了,就他们那家世背景,就他那清贵涵养,你不如说是他眼瞎了才撞上我。”

    “家世雄厚怎么了,咱是那种贪几斗米——”

    “——好了!没完了!”

    老殷自暴自弃看了眼张乙安,咧嘴嗤笑,“还有啥可说的,人家心猿意马,见异思迁!咱在这给她添堵了。”

    殷天最忍不了这阴阳怪气的笑,烘托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

    她大力摁压着太阳穴,觉得这饭吃得莫名其妙,她摸不准自己的立场,甚至在澳门刻意回避着立场的选择,可她同样需要时间消化,而非拔苗助长。

    老殷的揶揄之笑越来越坦荡,她被这不屑拿捏得火冒三丈,“遗憾比拥有刻骨铭心,是,老子肤浅,老子就要拥有!可以吗!我现在就谈了,就脱|裤子了,就上|他了,就拥有了!我他妈以后受罪我忍着,我乐意,可以吗!”

    她把报告扔桌上,学着老殷怪声怪气,“挺好,越是这时候越不能跟你们抱团,你们唱红脸,我唱白脸。让人家习惯习惯咱家也好,我就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人,真要生活了,不得提前适应啊!”

    殷天将饭碗往地上一甩,陶瓷悍然迸裂,地动山摇的尖锐脆响盘绕着安谧的夜空。

    米和在卧室听到,蓦地一惊,探到窗侧一望——殷天踩着一堆碎瓷间愤然离席。

    米和怕她脚底受伤,飞快地往楼下跑,跑到一半吁吁停住。

    即便气成这样,还是挂念她安危,他才是最蠢的那一个。

    捂着脸坐在楼梯上,看着闭灯幽谧的一层,他比任何人都向往灯火灼灼下的一顿热饭。

    他强迫自己无动于衷,可耳朵似兔耳,机敏地支棱着,定位着她的方位,她从41号门前走过,不曾有片刻停留。

    殷天气得大汗,丝毫不觉得冷,匆匆去老莫家凑活了一晚。

    临睡前趴阳台栏杆上想给米和发短信,踌躇了几次,一遍遍删,一遍遍改。

    她掏烟点火,还没抽上,就想起他在老洋房里的雷霆震怒。

    最后烟也掐了,短信也删了,望着窗外马如游龙的灯河老街一动不动。

    智者不入爱河。

    她动了情就开始矫情,可她偏偏最忌惮矫情,算了,思来想去都是悖论,看命吧。

    半夜3点,她实在睡不着,跟更年期似的,盗汗烧心,满脑子都是米和憋屈攥拳的样子。

    她受不了,外套裹着老莫的睡衣,叫车往虹场路疾驰。

    黑沉沉的富华家园正酣睡着。

    她成了那条街巷唯一活动的人。

    站在41号花园门口不敢进,只能打电话让米和出来。

    米和顶着双兔子眼,面无表情地开门,就站在门槛上,也不向前迈步,“怎么了?”他不善地露着獠牙装凶。

    殷天光脚穿着拖鞋,冷得直跺地,吸了吸鼻涕,“我烟瘾犯了,想过来要颗糖吃。”

    米和觉察到她拖鞋样式与家里的不符,“你从哪儿过来的?”

    殷天打了个喷嚏,“老莫家。”

    “你……”米和气急,凶狠之姿瞬间荡然无存。

    慌里慌张从玄关扯下件长羽绒,就扑向她,一摸手,跟冻雪一样冰寒。

    大衣里只有件单衣,上牙撞下牙,冷得全身煞白又哆嗦。

    米和忙把羽绒给她裹上,蹲下一触她脚踝和脚面,比手心还冷。

    他知道殷天不敢进屋,又跑回衣帽间给她拿鞋拿新袜。

    米和给她穿袜子的时候,殷天开始揉鼻子流泪。

    她想起了叶绒,那时候她5岁,特轴,总觉得袜子得分左右,可她自己不会分,每次都得穿个十多分钟,那时候每次上幼儿园迟到,都是袜子耽误的,叶绒就一遍遍教她,一遍遍示范。

    米和坐地上,左脚穿好穿右脚。

    然后给她套上自己的高帮登山靴,把睡裤裤脚塞鞋帮里。

    殷天的眼泪一滴滴落,落在他的短发茬上,鼻尖上。

    米和仰头,满脸匪夷所思,“不是应该我觉得委屈吗?”

    殷天拿袖子大力抹泪,脸被擦得发红发糙。

    米和看得拧眉,起身拍掉她手,轻轻拭着捻着。

    殷天猛地抱住他,仰头闷闷不乐,“我想吃馄饨,九记24小时营业,咱去吃玉米虾仁馅的饺子和茴香包子,吃完咱去老莫家隔壁的酒店,大战三百回合,然后我8点半去上班,你回律所。”

    米和怔怔然,看了眼42号联排,看了眼她,“殷叔和张姨会把我生吞了的。”

    殷天掏出一把五颜六色的套|子,“你就说你行不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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