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之宴

    米和走过去,  殷天背对着他蹲着,米和也蹲下来,殷天愣愣瞌瞌,  回头冲他比了个“嘘!”

    “他……”殷天压声,用手比划着,  “门口那人……还没走。”

    米和看着吧唧嘴磨牙的老莫,知道自己误会了。

    恼羞的怨气轻了几许,  不动声色地看她,  “你怕他。”

    殷天使劲摇头,  跟癫痫一样,  她发量多,  毛茸茸的头发上蹿下跳。

    米和生怕她把脑袋晃掉了,  忙抬手扶住,  “那为什么?”

    殷天用手抠地板,脑袋越垂越低,  偶能听见啜泣,再抬时眼眶蓄满了泪,“我不想喜欢他,可我看镜子里是他,  飞镖盘里是他,  刚才又看见他,  我知道……我知道这就是喜欢。”

    米和心下一鞭鞭,  被抽得血淋淋。

    他也有些哽咽,喉头溢出的声音又沉又轻,“为什么不想喜欢他?”

    殷天大豆一般的泪水滚滚往下落,瘪着嘴哼唧,“喜欢他,  他就会死掉。”

    米和一怔,明白了,眼泪当即顺流而下。

    殷天像拉闸泄洪,委屈得哭声不绝,“我不想让他死掉,我喜欢他眼睛,最喜欢了。”

    所以他不能变成胡志鑫,更不能变成桑国巍。

    殷天一想到是米和烂稀稀的脸,眼眶剥离得只剩两个黑洞,身子被鱼龟啃噬得只剩缕缕肉条和白骨,她就铁块压身一般窒碍难行。

    脑袋疼得炸裂,星星点点的碎片无一不叫嚣着他死亡的惨状,还有桑国巍濒死前滞缓地爬下楼梯,经历了几十年噩梦的搓磨,她尚能接受,可若换成米和,那双温润的眸子血糊糊地泻下红痕,她会疯,真的会疯,会疯,甚至可能会死……

    殷天死死攥着头,涕泗横流,“我不能喜欢他,一点都不喜欢,不喜欢,我不喜欢他,不要伤害他,我很听话,我一点都不喜欢他……”

    米和哭得整个肩都在颤抖。

    一瓶瓶一杯杯一罐罐酒水终于让她卸去了所有防备,露出了真实的马脚。

    那对年轻的情侣缓缓挪位,给哀颓的两人腾空间。

    老头鼻头酸酸,踹了脚米和,待他回头,忙做了个拥抱的姿势,斩钉截铁,“抱她!”

    米和跪在地上刚想拥住她,殷天霍然抬头,满脸鼻涕,“他走了,是不是就不会再回来了?”

    老头叫唤,“你想让他回来吗?”

    殷天点头,点了几下又茫然摇头,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拿起一壶滚水就要往嘴里灌,众人吓一跳,七手八脚地拦。

    殷天惘然无知,“我特讨厌院里的一棵树,可老殷喜欢,姚叔就给我支了一阴招,让我每晚偷偷溜花园给它浇滚水,烫死了,不就没了吗?我开花,不怕,我浇它,浇死了就不开了,是不是这个理?”

    老头汉语不好,好似听明白了又没听明白,一个劲儿点头。

    那对情侣眼疾手快,赶紧把他请出去。

    米和气得眼前发黑,一把板正她的脸吻了上去,殷天捶他打他,他纹丝不动。

    鼻涕黏糊糊脏极了,他也无动于衷,他托着殷天的脑袋初浅入深,摩挲着齿龈,翻而着舌尖。

    殷天感受到熟稔的触觉,脑中恍恍:他是真来了,是真的追到了澳门。

    虎牙一咬,血腥漫漫,米和也不甘示弱,咬得比她还用力,豁劲儿吸吮着。

    小情侣咯咯笑。

    老头满脸驼红,扒着门偷看,猴屁股一样,嘻嘻哈哈。

    老板无奈摇头,接着开海胆。

    殷天麻酥酥站不住,身子疲软地往下坠,米和没挪嘴,扫开碗筷,把她抱台面上。

    殷天轻飘飘在云间腾舞,又似沉甸甸在水中淹溺。

    她搂紧米和像搂紧浮木,整个身子贴着黏着。

    米和喘息炙热,青筋一寸寸隆动。

    殷天的手不老实,他抓她手腕,枯枝一样的腕骨力气雄浑,变本加厉。

    抚弄着抚弄着,米和清明的理智终于土崩瓦解。

    老板没抬眼,轻轻一咳,指了指楼上。

    米和扛着她上楼,扑在榻榻米的灯芯草上,“可以吗?”

    殷天流着泪看他,无声无息。

    “可以吗?”米和咬牙切齿,眼神似豺狼虎豹。

    “我不想你死……”殷天打着哭嗝,亮晶晶的目光盈满着悲楚。

    米和攥拳捶在她耳边,近乎嘶吼,“不怕,我拉着你一起。”

    殷天板滞了片刻,因这话语有了喜热,人也鲜活起来,摸索着他皮带,要解开。

    “可以吗?”

    “明儿我要买蛋糕,上面写俩字,”殷天扯着他皮带眼头晃脑,“开|张快乐!”

    她盈盈娇笑地攀附,双目盛意,怒放着馨香,像个水做的蝴蝶妖精。

    有一双厚重的翅翼,挥张开,裹挟着无边的快乐,在煽动的瞬间流淌着花朵的蜜汁。

    殷天全身的感官都热烘烘,暖洋洋,敏锐而激烈,鉴赏着被吃干榨净地雀跃。

    那一刻,她看到了神明的璀璨。

    这是什么,是什么,殷天说不清道不明,想起了孙苏祺,她描述过,这就是极乐之宴。

    楼下众人贼兮兮地眉开眼笑。

    楼上两人滑溜溜地朝云暮雨。

    老莫醒来过一次,迷迷瞪瞪,满屋子寻摸着殷天。

    问到老头,老头满身憾然,“自由道,风景好!这是你们诗人说的,不自由道,风景不好,这是我说的……唉!”他喟然而叹。

    什么乱七八糟!

    老莫转向老板,老板递给她一碗赤味噌,她咕噜着入喉,胃一暖,又开始犯困。

    可能上厕所去了,殷天,老莫嗤鼻,谁能欺负她,她不把对方揍废了那都算没发挥好水平。

    老莫搓搓鼻子,窝回墙角缩成团接着睡去。

    米和餍足了,仰躺在榻榻米上。

    殷天披头散发的毛绒大脑袋贴着他心口,听着蓬勃的跳跃:砰、砰、砰……

    她心安神定地流着泪,流进米和的衬衣,缓缓泅入他肌肤。

    米和轻轻拍抚,胡噜着她头顶,一会啄一口,一会呷一口,傻笑着。

    殷天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阿成回溯了她抵达澳门后的所有路径,告知了米和住宿的地址。

    米和背着殷天,左臂夹着老莫,右手拎着老板打包的海胆饭,回到了老洋房。

    他把老莫安置在次卧,殷天扶去主卧。

    而后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毛巾,又去厨房点火烧水,最后陀螺般转到卫生间看热水器能否正常使用。

    殷天一身虚汗,黏黏腻腻,她得洗澡。

    水管长时间未用,一汩汩褐红色的泥水往外冒,米和坐马桶上放了一池又一池,才勉强清爽。

    他点了根烟,静坐在明朗中,几乎已经忘了登机前抓心挠肝的痛楚与焦灼。

    他和殷天融为一炉,密不可分地霎那,终于找到了磐石一般的勇气和镇定。

    米和捂住脸,轻轻笑了,笑得春山如黛,笑得白雪皑皑。

    不会再是一个人了,永远不会再是了,他稳稳抓住了她。

    “y,我中意着一吕仔(女孩),好中意噶,我哋喺埋一齐喇(我们在一起了)。你如果睇(看)到,亦会钟意,”

    米和笑着笑着,眼泪流了下来。

    一根烟还没抽完,就听见门外忽高忽低的曲调飘过,片刻后传来老莫的豪情壮语,“稳住!对面能送——!”

    米和兀的起身,眸子一惊,这声音不在房内,而是在街道上!

    他冲进次卧,果然一片空荡,无影无踪。

    米和抓了钥匙出门,向着声源方向辨认。

    老莫不知从哪儿找到一轮子半瘪的自行车,晃晃悠悠向前骑。

    “莫羽彦!莫羽彦!”

    米和跑着追,眼见越来越远,只好匆匆到路边寻车,也是运气好,有辆未锁的老爷单车,骑上去比跑还累。

    他咬牙向着她的路径追去。

    阿成刚才提过这女孩,是个小有名气的红客,殷天的密友,她帮她查过自己的身份和黑皮书的来路。

    老莫扭头晃见米和的身影,尖声大笑着,有了比拼的肆意,撅着屁|股奋力加速。

    轨迹左一下右一下,跟个不倒翁似的,看得米和心惊胆战。

    “我烫,烫,烫,烫,烫,烫……看信号!看信号啊!河道小怪走位都比你好!”

    她嘴里骂骂咧咧,米和全然听不懂。

    老莫的车已经失衡,可她高举双手,振臂飞翔。

    米和焦灼加速,可突然掉了链子,道路凹凸不平,米和连人带车铲向地面,他气急败坏,“莫羽彦!你给我停下来,莫羽彦!”

    老莫发疯地,“……大炮借我玩玩!你他妈峡谷春游吗!给爸爸上去!给爸爸闪吧!”

    一声声尖利的叫喊回荡在这片老房中,惊起一群灰鸽“噗噗”急飞,星星点点的灯火也逐一亮起。

    老莫听见后方摔倒,回首定睛一看,忙扔下单车奔来。

    可酒后身子迟缓,一脚踩在米和脚踝上,扑倒在他身侧,一脸天真,“你谁,看得眼熟!”

    “谁家的人?有教养没教养?”一老头喊着澳门土语。

    “骂谁呢你个老瘪……”老莫扭头指着亮灯的窗户就喊。

    米和顾不得疼,一把捂住她嘴,连拉带拽地往洋房里搬。

    此时的3c洋房里,阵阵鬼哭,段段狼嚎。

    “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做人一地肝胆,做人何惧艰险,豪情不变年复一年……”

    殷天拿着手机,跟着旋律,赤脚在沙发上蹦跳,时而破音,时而嘶吼,“……做人有苦有甜,善恶分开两边,都为梦中的明天。看铁蹄铮铮,踏遍万里河山。我站在风口浪尖紧握住日月旋转,愿烟火人间,安得太平美满,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好好一首历史壮哉之歌,被她嚎叫地撕心裂肺。

    殷天忘我地跳上台面,用脚扫开琳琅满目的面膜、夜霜、眼霜……

    盘腿坐下,面对搜罗来的瓶瓶罐罐开始熟练地调配,“威士忌两盎司!柠檬汁四分之三盎司!糖浆四分之三,”她火烧眉毛地寻找,“糖浆!我糖浆呢,糖浆咋没了!”

    《世间始终你好》的旋律响起,她还不忘高喝,“呼!哈!”

    神情间充满了豪迈之意,衣带被她打解开,挥旗一样乱舞,“问世间是否此山最高,呼——!哈——!或者另有高处比天高,呼——!哈——!”

    她满屋乱窜着,“呼!哈……!”

    两排自制的苏格兰威士忌酸酒,随着高|潮的音乐,被她一杯杯仰头而尽。

    米和驮着老莫回来就看见这一幕,气得脑仁冲冠,差点咬着舌头。

    两人各司其职,各领风|骚,熊孩子般,一遍遍挑战着他的底线。

    他是个律师?

    屁!

    他是个爹!是个家政!是个保姆!焦心劳思,两头挂心,一辈子劳碌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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