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血液

    夜幕笼垂,  镂月裁云。

    殷天回家时已是凌晨3点。

    两队人马重返福林宾馆,一队负责室外天台,一队房间走廊,  地毯式搜寻着蛛丝马迹。

    最后在天台的水箱右侧发现了半枚足迹,  在宾馆的床头柜与大床缝隙发现了细小毛发。

    技术队连夜对比化验。

    外勤一个个累得五迷三道,  被郭锡枰强制下令休息。

    殷天在玄关脱靴,  累得弯不下腰,坐在地上缓了良久,  心里憋屈得很。

    爬起来蹑手蹑脚看了眼客房里熟睡的米和,这客房招待过孙苏祺、老莫、张瑾澜、姚队……被张乙安装饰得很独特,还是亚马逊丛林风,摆放着及人高的灌木和食人族面具,还有色彩各异的捕梦网。

    幽黑中,米和睡不安稳,像是被梦魇掌控,  手指紧抠床沿,额上的豆大汗珠汩汩冒着,  他吞音嚅嗫,“……妈……妈……快走……爸,  不要……”。

    殷天倾听好久,才清楚那些含混中的吐字。

    这几日的信息量太大,  悲楚太深,  张美霖在死亡中的羽衣蹁跹撼动了太多人。

    几个小时前孙苏祺提着工具箱在旅馆污褐的血泊中泪流满面。

    每个人都不说话,  无声无息,  愈是沉默,愈是有种拔山扛鼎的压迫之感。

    殷天疲累到剥离了往日的尖锐层,她柔软下来,  轻轻抚触着米和紧锁的眉头。

    等到他呼吸平复,才恍恍上楼,无边的饥饿感猖獗地叫嚣,胃囊空落得发疼,她攥着胃撑到二层的冰箱前,掏出面包大口咀嚼起来,奶油冻得硬邦邦,她不管不顾,吃得又邋遢又急促。

    她看到里侧有半块糯米糕和黄桃燕麦酸奶,心上大喜,伸手去掏,不知被什么尖锐物体扎了指头,当即冒出血珠。

    她嘬着食指趴下身看,在中层隔栏正下方竟然有把剪子!

    用胶布贴在那层挡板的背面顶部。

    老殷听到耗子似的窸窸窣窣,出来一看,“怎么才回来?”

    殷天匪夷所思,“这谁放的,有病吧!”

    老殷白她一眼,“你懂个屁!这叫防范于未然,卫生间我放了棒球棍,你枕头底下我放了把雕刻刀,还有鱼缸的沙子里,有把菜刀。”

    “一瘸子能打得过谁!看见蚊子就拔剑,你也不嫌闪着腰,”殷天掏出糯米糕啃,“小妈跆拳道黑带,我泰拳职业选手教大的,您老四大金刚的擒拿王,你自己说说谁更想拿刀自保,甭说米和,郭锡枰来了有啥妄念他都得残废,你这……”

    老殷看她甩脾气回屋,“恃大而不戒,则轻敌而屡败,这都是血泪教训!要不要给你做点热的?”房门“砰”地关上,予以他答复。

    殷天瘫躺在床,懒得卸妆,一翻身,胳膊压在了黑皮书上。

    她强迫自己闭眼休憩,可过度劳累引发了更严重的失眠。

    满腹消极,她挣扎着坐起,解下盘发,无力地垂着头,从发间缝隙窥视着对面的41号联排。

    黑天墨地,寒鸦纵横。

    石火光阴,跳丸日月。

    她开了夜灯,索性看起黑皮书,支棱起双腿去拿电脑和新买的拉丁语词典。

    书本是摊开的,就从这一页看吧。

    随着明晰词汇涵义,了解句法结构,殷天的神色愈发震悚。

    看到心惊胆战处,她“噌”地起立,上唇抖下唇,心脏恨不得撞击出肋骨,在胸间嗡嗡大震,“艹……这他妈什么东西……”

    这一页的内容并不多,她颤着手,捶着脑,重新组织语言,誊写在白纸上,将黑皮书往被窝里一塞,抓着纸页飞奔下楼,门一甩,狂奔向停车场。

    凌晨4点40分,逼仄老旧的走廊。

    殷天猛敲孙苏祺家门,“师姐开门!我知道你在!郭锡枰你给我开门!”

    这大刀剁菜般的捶门让一向浅眠的郭锡枰猝然睁眼,吓一嘚瑟,孙苏祺在他怀里懵懵然,“谁,谁来了?”

    “郭锡枰你给我起来!我知道你在里面!”殷天在门外扯嗓嗥叫,“甭躲,赶紧麻溜的!”

    整一层楼都被这遐想翩翩的语言震醒了,不知多少只耳朵贴在了大门上,也有胆子肥硕的,轻轻掩开条门缝,贼溜溜的浑浊老眼,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我裤子呢,”郭锡枰满房间找裤|衩,把地上的女士打底衫扔给孙苏祺,转悠两圈终于在哈士奇的狗窝里瞥间了内|裤,他骂咧一声,直接套了外裤。

    “孙苏祺——!开门——!”殷天在门外大嚷。

    “这他妈究竟谁是队长!”郭锡枰在门内怒叱。

    大门终于敞开,郭锡枰黑着脸把她揪进来。

    殷天不看他,捏着皱巴的a4纸,亢奋地往床上扑,“骨髓骨髓骨髓!师姐!骨髓!”

    孙苏祺露出个脑袋,藏在被窝里穿衣。

    殷天这才慢腾腾反应过来,“你俩不是冷战吗?”

    孙苏祺的眼睛比在福林宾馆还红还肿,她吸了吸鼻子,“张美霖告诉我,人活在世要及时行乐。”

    殷天把纸塞孙苏祺手里,“如果一个凶手曾经接受过骨髓移植,并在犯罪现场只留下了血液,那么警方的dna对比结果将是他的骨髓捐赠人!这是真的吗!”

    郭锡枰一激灵,愣怔地看着殷天。

    孙苏祺直接蹦起来,两腿光溜溜,“我怎么没想到!是,是这样!他血液的dna会和捐赠人相符!”她一把抱住殷天,“血液会存在一致的可能,但体|液、口水、皮肤碎屑或毛发所含的dna是他自己的,所以他才会把现场清扫得这么干净!”

    郭锡枰给孙苏祺找睡裤,“那是不是可以理解成,99年的尾随杀人案可能真的不是邱辉干的,真正犯案的凶手是接受了他的骨髓移植,也就是这次的凶手!”

    “咱们有高烨的dna吗?”孙苏祺站床上穿睡裤,兴奋得蠢蠢欲动。

    殷天愕了半秒,蹦起来,“有有有!他跟我在巷子里撞一块了,我大衣上有!”说罢就往门外冲。

    郭锡枰追出来,他没|穿上衣。

    看戏的老头老太倒吸一气,只见男人一把抓住披头散发的女人,一接触皮肤后又厌恶地闪电般收回。啧啧,这匪夷所思的拉扯,这充满张力的人物关系,好戏一串串,血压高了也值!

    “开车一起走,兜到你家,你把衣服拿上咱直接回局里。”

    殷天在楼下的路灯连抽了两根烟,才后知后觉。

    黑皮书不仅佐证了“帽针”的存在,推动了41号灭门案的证据链完整,又在这节骨眼上,告知了隐秘的血液关系。

    太可疑了,可疑,像是有人在幕后操纵。

    而她就是个提线木偶,一举一动都遵循着对方所期待的流程。

    米和,有可能是米和吗?

    她烦躁得直踢草垛,太阳穴突突跳痛,她很久都没有好好休息,眼前尽是重影。

    不应该吃冰凉的糯米糕,不易消化的后果就是胃部疼得更厉害了,她包里常年携带胃药,现下没带包,她疼得受不了,给孙苏祺发信息,让她拿一盒下来。

    已经上电梯的孙苏祺看到短信,又折返拿药粒和热水。

    温热一落肠胃,殷天才逐渐舒缓,窝在后排睡着了。

    副驾的孙苏祺扭着腰把大衣盖她身上,低声叨叨,“27岁就开始胃溃疡,真是嫌命长,有这么作践自己的吗。”她瞪一眼郭锡枰,“你给我好好吃饭听见没,不然我给你妈打小报告,让她出山治你。”

    郭锡枰腆着脸笑,“知道了知道了。”

    淮阳分局3层,技术部热火朝天,轮班的外勤也在这儿发光发热。

    小白因眼睛干涩而闭紧双眸,复而睁眼瞪着桌上一盆盆绿植。康子塞一口泡面凝神在电脑前筛选新闻。老孔四仰八叉地瘫睡在椅中,鼾声如雷。俞哥在远处不胜其烦,施施然走来,拿着一书夹子,往他鼻上一夹,老孔猝然惊醒。

    孙苏祺果然在殷天铁锈红的风衣上找到了高烨的皮屑组织。

    康子敲开法医办公室,把一摞打印的信息递给郭锡枰,“理出来了一条线,高烨有个妹妹高灿,死于一次民居楼大火,当时情况失控,楼体有坍塌风险,负责现场调度的消防领导担心燃气引爆,所以暂时召回了楼内的队员,武仕肖是最后一个出来的,背着一老太太,没救成里屋的高灿。”

    郭锡枰把威山的小周炮轰醒,逼着他立刻查取邱辉的医疗档案。

    不出所料,邱辉曾在淮江市打工过三年,做了很多公益,在三家医院都有献血记录,还有一次骨髓移植,就在惠爱医院。

    图穷匕见,得以拨云窥日。

    真相一逼近,所有人都跟打了鸡血似的。

    殷天和郭锡枰匆匆去了惠爱调记录。

    档案室分里外两间,郭锡枰跟护士在里间翻阅。

    殷天端着咖啡在外间跟小周发信息,突然耳朵耸动,听到了一熟悉的电子音。

    她探身一望,身穿白大褂的庄郁匆匆经过,正和一女医生交流着患者病情。

    殷天有些惊喜,揣好手机,悄然尾随到卫生间,在她跟女医生分道扬镳时,上前蒙住她眼,凶巴巴道,“猜猜我是谁?”

    庄郁吓一跳,没辨认出声音,回头一瞧是披头散发的殷天,愣住,“你怎么在这?”

    “来查点事,”殷天嬉皮笑脸,“啥时候回来的,培训的咋样?”

    “跟拉磨的驴一样累,”庄郁没好气,顺手帮她捋了捋头发,“老陈说你来找过我。”

    “昂对,想问你点事儿,”殷天刚要提那诡异的曲调,不知为何兀的停住,咧嘴一笑,“瞧我这记性,事赶事,脑子就是浆糊,忙忘了。”

    白炽灯刺眼,她眼睛酸涩,用力一眨,眼泪就流下来。

    “着急走吗?”庄郁给她纸巾,殷天摇头擦脸,“还得一会。”

    “那你等我会。”她大步流星,回办公室拿了瓶眼药水,绑头的皮筋和八宝粥。

    可赶到档案室时,殷天已经走了。

    “他们查了什么?”庄郁把八宝粥给了小护士。

    “一份骨髓移植的老档案,他们跟崔老师打了招呼,把档案拿走了。”

    “谁的档案?”

    “高……好像叫高烨吧。”

    “有说什么案子吗?”

    “没有,哦,提了一嘴我听见了,”小护士鬼鬼祟祟地将头靠近庄郁,“说是杀人呢!”

    “哎呦吓死人了,”小姑娘脸色白了两度,“好在现在都有天眼,逃不掉,不然真得人人自危。”

    “总有漏网之鱼命不该绝,”庄郁双手插兜,慈眉善目,笑得像是普度众生的菩萨,“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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