措手不及

    福林旅馆的监控就是个摆设,二层的摄像头已经坏了三个多星期。

    一层的录像倒是有,时常模糊,时常雪花,看得警员太阳穴“突突”直跳,废眼。

    旅馆的老板娘在前台求神拜佛,把观音和财神放一起,连续三个90度大鞠躬,脑门差点磕桌子上。

    她额头绑红绳,双手合十来回搓,“天灵灵地灵灵,急急如意令,急急如意令,小鬼小鬼,男鬼女鬼速速都离去……”

    殷天懒洋洋抓了把桌上的瓜子和花生,“不是如意令,是急急如律令。”

    “你这人……咋抢神仙的吃食,放下!”

    “供他们,不如供我们,都是执法的,对吧。”殷天市侩一笑,不拘小节地往门口台阶一坐,兴致勃勃嗑起来。

    旅馆正对面是家儿童服装店。

    向左依次为粥面店、蛋糕店、康复用品店、便利店;向右依次为肉夹馍、保健品、药店、大码女性服装生活用品店……

    殷天嗑完嫌扎嗓子,过马路去便利店买水。

    她看见两三个外勤的兄弟在隔壁走访。

    刚从冰柜拿出咖啡,兜里的手机就震了,掏出一看是张乙安的信息。

    第一条:米和这孩子待人接物很懂事,你别吓他,他说什么都不要赔款。

    第二条:订了今晚和王姨聚,小海下班直接过去,你爸和我去接王姨,聚海楼三层的鸿运堂,七点半,尽量别迟到。

    “来包华子,”殷天结账,把警官证一亮,“你脑袋上这个探头,和冰柜上面的监控,调一下,谢谢配合。”

    她算了角度,收银台上方的监控能辐射小范围街道。

    而冰柜上方的摄像头角度刁钻,如若幸运,能包罗住对街福林旅馆的正门。

    收款码还没蹦出来,米和的信息先弹了进来,“少抽。”

    殷天吓一激灵,忙旁顾四周。

    片刻后觉得自己太敏感,疲懒一笑,可又觉得这俩字很束缚,像是游过来一条绳索拴住她双腕和口鼻,牵绳的人半残着躺于医院。

    凭什么?

    凭什么管辖她的口舌之瘾。

    殷天隐隐烦躁,食指点了点收营员递来的华子,“再来一包。”

    住在福林里的客人大多都去往妇幼保健院,所携带的物品较多,行李箱进进出出。

    根据血液干竭的程度,殷天在纸上涂写,判断着行凶时间。

    她猫在员工间看了三个多小时的录像,二倍速,四倍速,到最后八倍速……

    人影流泻,各自酸甜苦辣,以医院为最,精炼出百态人间。

    孙苏祺给她打了7次电话,她没接。

    第8次铃响,她刚要划掉,瞥眼一看是孙小海,接了。

    “诶姐,刘队等会去淮阳递个材料,您捎她一程,你俩一块去聚海楼呗。”

    “谁?”

    “我们刘队,刘秀瑛。”

    殷天猛地回神,“啊好,你把她手机号发我,我联系她,什么时候到?”

    电话那头冒出几声杂音,孙小海贴回手机,“六点出发,去你那怎么也得50分钟。”

    “好嘞好!我接到人了给你信儿。”

    殷天回淮阳分局时,案情分析会已经开完。

    她一进卫生间就被正洗手的孙苏祺堵个正着,孙苏祺恨得牙痒,抬腿就是一脚。

    殷天也不示弱,冲着她打了一饱嗝儿,毛血旺味的。

    孙苏祺更气,“带着你本来就破了规矩,你还玩失踪!队里还得专门派俩人找你!顾姐什么风格你不知道?差点把会议室的白板给劈了,倚老卖老戳着郭队鼻子骂。你倒好,晃晃悠悠跟没事人一样去吃毛血旺!”

    话音刚落,顾大姐从厕所最里间出来,小豆眼跟针尖一样,阴阴瘆瘆冒着绿光。

    孙苏祺背对着,只觉得芒刺在背,她瞪着殷天,压声,“在我后头呢?”

    殷天也不敢吭气,拿鼻音哼字,“嗯。”

    孙苏祺做了个夸张地吞气吐气,摁着殷天脑门,“你说说你!行政行政不让顾姐省心,傻吃蔫睡啥也不干,外勤外勤你不让队长放心,压马路下馆子,你当过节放假呢!你还挑起内部矛盾,顾姐多不容易啊,得顾着家顾着工作,要把我们所有人安置的稳稳妥妥。他儿子考上985你以为大风刮来的,那是顾姐教得好!你再看多冷的天,外勤的兄弟辛不辛苦!你这被驴踢的脑子,你能不能长点心!”

    殷天被骂懵了。

    孙苏祺大义凛然,把她往边上一扒拉,自己火速遁离。

    殷天堆起讨好笑容,张口就道歉,“是我不好,顾姐您受累。”

    “你好不好,轮不到我累心。你父亲殷田民因为不放心你,从公安大跑到这儿5层会议室坐了三小时,怕你嫌烦,不敢打电话,最后还是郭队长把人劝回去的,”她洗着手嗤笑,从镜中看殷天,“你说这是什么世道,老子不敢给小子打电话。”

    殷天谄媚的笑容更深了。

    顾大姐恶狠狠,“还笑!”

    “我爸是人来疯,您要是把舞台再阔宽点,甭说三小时,五小时他都能给您演下来,他就是做给郭队看的。老子什么样,小子会不知道?”

    这厕所没法上了,殷天索性离开,坐电梯去了5层。

    把录像交给技术队,说自己大致筛过一遍,没什么可疑,但以防万一,需要复查。

    郭锡枰不在,殷天也不好问。

    警员们看她的眼神不善,这也就能推断出老殷是如何在这片土壤丧心病狂地演绎“寻女”大戏。

    殷天回到行政工位,凭着记忆把福林旅馆周边的店铺都画了出来。

    6点45分,有人拍了拍她椅背。

    一回头,就看见个瘦高爽利的女人。

    褐色夹克,斜挎机车包,眼神笃定,笑容奇丽,额头有块明显的圆疤,但她不做粉饰,透着股安心定志的稳厚力量。

    殷天将纸张翻面,遮掩住街道图像,起身热切地抓住刘秀瑛双手,十足的狗腿子做派,“刘队长啊,久仰大名久仰大名,我淮阳分局行政口,殷天。”

    “如雷贯耳,西城刘秀瑛。”

    两人寒暄良久。

    主要都是殷天在絮叨着鸡零狗碎的溢美之词,刘秀瑛不失客气的点头和微笑,一前一后进了停车场。

    出了分局地界,殷天才渐渐安静下来。

    分局于她,似个大剧场,只要上台就会被标签,被定义,被浓妆艳抹,她赶鸭子上架,只能洋溢出虚伪的表演功力,按部就班地演绎一个无脑废柴。

    刘秀瑛像是有些不适应殷天的突然沉寂,踌躇片刻,“我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饭局,殷警官点一下我。”

    “不敢。就是家常便饭,少说话,多倒茶。他们吵他们的,咱们以静制动。不必在意内容,人嘛需要有途径去表达,去宣泄。

    刘秀瑛开瓶喝水,“了解。”

    “我好奇啊,”殷天摁了车载音乐,莫扎特的《魔笛》呣呣五重唱轰地一声炸响,震得刘秀瑛一哆嗦,小半瓶水晃洒了,喉咙也呛着了,咳得脑袋缺氧发汗。

    殷天忙将音量调小,递出纸巾,“不好意思。”

    刘秀云擦着嘴,擦着毛衣,“好奇什么?”

    “您怎么能答应来呢?”

    “之前欠过他一件事,他说要今儿兑现,让我晚上过来见他父母,演一演。”

    “你知道他爸吧?孙耀明。”

    “知道,孙队是我师傅曾经的搭档。你爸,孙队和刘队,90年代刑侦口的三大金刚。”刘秀瑛敲了敲车窗,遥指福林旅馆,“有眉目了吗?”

    殷天专门抄了近道,她想看妇幼保健院右侧的店铺,她画的图纸上缺了三家。

    刘秀瑛看着她,“五金店、川府小面、儿童服装店。抱歉啊,你画图的时候我看了一会。背面那一片走访了吗?”

    “他们走了我没走。”牛油果小cooper停在十字路口,斜对角就是福林旅馆。

    “走吧,去溜一圈。”

    殷天乐了,“饭前不见点血,没食欲?”她搓了搓鼻子,“刘队,不是不想带您去,我们郭队呀心眼忒窄,您要一溜达,发现了什么重要信息,我们郭队可抹不开面。”

    “都算你的。”

    “好嘞。”殷天傻兮兮笑

    刘秀瑛把车窗摁下,朔风有杀伐之势,吹着她一头齐肩直发乱飞乱舞,“殷警官,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有严重的自毁倾向?”

    殷天笑着前行,在路口掉头,“怎么会?我最乐观,一天笑一笑,赛似吃好药。”她靠边刹闸,“就停这了,那边没车位,咱腿过去。抓紧时间,能看个十分钟。”

    两人绕着福林宾馆走了两圈。

    殷天打开垃圾桶探望,指着二层,“墙侧外沿的平台没有脚印,窗框也没有提取到指纹。”

    刘秀妍仰头看着房顶水箱,又打量起旁边建筑的高度,语不惊人死不休,“胡志鑫是你男友。”

    殷天猛地驻足,震悚地回身看她。

    刘秀瑛迎上目光,面容明朗。

    她用的是陈述句,

    “当初打入晨晖内部的,一个是他,一个是我。我当时特烦他,真的,一个谈着恋爱嚷着要跟女友吃羊蝎子的小雏鸡,最容易被人劏了。果然,我嘴开过光,说什么就是什么。”

    殷天愣了良久,才下意识摸兜掏烟,可火机怎么也找不到。

    刘秀瑛看着她火急火燎地寻觅,将手臂一伸,递火。

    殷天蹙眉,接纳着信息。

    平复后吐出两口烟,“本来要去的是我。”

    “你俩一起?夫妻档?”刘秀瑛寡淡一笑,“无论那个名额是不是我,它都一定不会是你。你的心理评估成绩在第一轮就出局了。”

    殷天再一愣,“张瑾澜?”

    “不是她手笔,是胡志鑫。他有你的录音,关于你情绪不稳定时跟张瑾澜争吵的录音,他把它交给了组织部。”

    殷天彻底惊心,只觉一股热血冲脑,脚跟打晃,忙支起胳膊往破旧的修车棚上一撑。

    不碰还好,一碰之下草皮、铁皮、塑料罩分崩离析,烟尘四扬。

    沙土漫漫中显露出一个崭新的行李箱。

    “你进淮阳也是被刻意安排的,你本来该进的是西城分局。因为我,有人怕我会勾起你的伤心事,怕我会挑起你进外勤的心思,这才把你插|到淮阳内勤,供起来。”

    殷天有些慌乱,双唇微张,满目迷怔。

    烟头一烫,手一松,烟蒂落在草席上,她忙抬脚碾踩。

    “我不是在示好,也非示坏,我只是很厌恶有人设障,去阻挠我应该要走的路。我爹妈去世之后,最大的感触就是世界安静了,我自由了。”

    殷天碾着碾着,腿不动了,眼睛死盯着行李箱,“哪来儿的?废弃的破棚搁一新箱子,哪儿来的?”

    拉链没卡在锁头里。

    两人目光一汇,飞速戴上手套。

    一个顾左,一个顾右,反向一拉。

    包裹住恶臭的皮囊皲裂了,浊浪滔滔不绝地外溢。

    殷天兀的屏息,她看见密封袋里两个黑洞一样的眼睛和密密麻麻被烟头灼烂的面孔。

    女人的脖子诡异地向上抻着,像朵不屈的素色花蕊,坚韧且嶙峋地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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