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屎把尿
殷天掐着时间,觉得张乙安和老殷快到了,便下b2停车场拿了帽针数据分析表。
她这时才瞧见后座血糊泥泞的模样,忙从后备箱拽出条新毛巾囫囵地擦。
硬生生|擦出一股子后怕,胸口噎着憋着。
那灼烫的刀面和额前焦黑的碎发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的粗莽。
毛巾瓤满了血,沉甸甸。
殷天一时不知该怎么处理,就这么端着站着,远看像个失神落魄的女人捏着个心脏。
殷天回到8层,还没进屋就听见张乙安热情洋溢地问候,老殷在一旁将牛肉粥夸得天花乱坠。
她没进去,倚着门,抱臂看。
米和吃一口赞两句,不愧是王牌律所的律师,褒奖的措辞宛如洪钟,夹着雷霆之势滚滚而来。
夸得张乙安嘴都笑麻了,哄孩子似的来回说,“喜欢就好,多吃点,吃牛肉,那块好,又大又嫩,管够啊,还有一盒呢,咱千万别客气。”
米和笑咪咪,嗷嗷待哺地张大嘴。
乍眼一看,还以为断了两条胳膊。
殷天瞧得低头直乐。
老殷猛地侧头,目光逮住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番,确定无虞后拍了拍张乙安,张乙安起身将饭盒一递,老殷接替了喂食任务。
张乙安提着一行李袋往外走,将她推进卫生间,“马上入秋了,这时候感冒要吃苦头哒。”
殷天这才意识到全身潮漉漉。
张乙安事无巨细,从内|衣裤到鞋袜,全部换了新,连吹风机都带了,胡噜着殷天的湿发。
“小妈。”
“嗯?”
热风一哄,殷天才觉出刚才的寒凉,唇齿都打颤,“周末订个吃饭的地儿,五六个人,叫上冬姨,孙小海会带一姑娘来,您帮衬点,那姑娘系统里的,我怕冬姨会闹。”
张乙安来了精神,“好呀,早说过小海踏实,现在姑娘就喜欢这样的,他是抢手货,你冬姨啊就是不自信,看,现在有了吧。诶,怎么认识的,同科室?看对眼了?那姑娘谁啊?”
“西城分局二中队副队长,刘秀瑛刘队,人称刘疯婆。”
张乙安惊骇一呼,“刘秀瑛!瑛子?!”
“你认识?”
“她爸也是法医,我们共事过,”张乙安呆若木鸡,“天,这……这我可兜不住啊。这姑娘5岁杀鸡,把公鸡绑木凳上,木凳小啊,鸡受伤了疼啊!那鸡就带着那凳子乌啦啦地满厨房飞,血就乱溅,满天满地都是,她就拿一大斧子追,最后是木凳也劈折了,鸡也凌迟了,厨房也不能再用了,我还去帮忙刷墙呢。”
殷天本来还想憋着,实在憋不住了,抖着肩哈哈大笑,上气不接下气。
张乙安愁得五官直打结,失神了片刻,一咬牙,“我兜着就我兜着!绝对闹不起来。”
天色幽沉,雨势急烈。
暴雨密如瀑布卷着行人与车辆,8层能清晰地看到金箭似的电闪。
殷天把二老请进楼梯间,给了帽针数据表。
自己回病房拿手机,米和慢悠悠地啃着包子。
殷天站定在床尾,默默看他良久,“你膀胱好不好?”
米和抬眉,一双眼又湿又亮,“我也没想喝那么多,是阿姨手艺太好。”
殷天拿过他手机输了自己的号码,“我去楼梯间谈点事儿,你要想上厕所就给我电话。”
米和粲然一笑,“不用那么麻烦,我用尿壶就成。”
“尿壶不也得有人给你把着,”她调整着输液管的速度,“伤口还疼吗?”
米和仰着脑袋,乖巧摇头,像只好脾气的金毛,忽闪着浓眉大眼,“殷警官真贴心。”
殷天皮笑肉不笑,“米——”
“和”
“我要是哪一天发现你住进41号的动机不纯,我就再撞你一次,撞得粉碎性骨折,看你疼不疼。”
殷天的声音没有刻意减小,听得隔壁床大爷瞠目结舌。
等她走了才敢小声开口问,“咋了,气成这样,你俩吵架啦?谈个恋爱这么大气性。”
楼梯间里,张乙安和老殷凑在一起。
两人都老花,把单子举得老远,越看越凝重。
眉头拧成个死疙瘩,一看殷天进来,急问,“怎么突然想到帽针的?”
“昨儿看了本时尚杂志讲国外的复古设计。今天跟孙苏祺做了初步测试,之后会有更精准的试验,如果数据大致匹配,我会提交重新立案的报告。”
“你插手七中队的事了?”
殷天一愕,她算准老殷会知道,却没想到如此快。
这是扎了多少双眼睛在分局,对她虎视眈眈。
窗外黑云与狂风斡旋出了汹涌的海潮,殷天静静看着,不紧不慢,“嗯。”
老殷冷哼,“三个多月,倒是能忍,我以为你三天就得撂挑子不干。为什么不商量?
“怎么商量,我问您,爸,我能出外勤吗?您说想得美,”她转向张乙安,“我问您小妈,我想进七中队,您看我爸一眼,然后说不行。这是商量的态度和氛围吗?”殷天有些站不住了,向后挪了两步,靠着墙。
“你问了吗!”
“我预判了。”
“你……”老殷怒视她,又恨恨瞪了眼张乙安,“预判预判,天天就知道预判,人心是活的,行为是无序的,大学的课都是怎么上的!”
老殷戳着殷天脑门,“七个馍馍顶一斤,你还不够头呢!”
殷天打掉他手。
“好啊,那敞开说,说明白!您到底怎么想?我干文职?干一辈子,干|到死?我妈93年走的,我不记得她什么性格,但一女的能在那个年代把珠宝稳扎稳打攻占进法国和意大利的市场,是这个,”殷天竖起大拇指,“您就更不用说了,仨钱买头蚂蚱驴,本事不高犟劲儿大。您俩这种性格,凭啥会指望我是个软柿子?”
殷天扶着腰,慢慢滑着墙蹲下,她腰太疼了。
“起来!站没站样!”
殷天快厌烦死这种居高临下地作态,佝偻着起身,“我迟早进外勤,您早该有这准备。”
她猛力捶着腰,步步逼近老殷,“无论您放多少双眼睛,没用!您只要敢安排一双,我就敢戳瞎一双,您看我干不干得出来。我刚知道西城的刘副队会杀鸡,杀鸡嘛,我也会,举大斧子呗,满身血呗!谁他妈都甭离我太近,不然,惹一身腥。”
张乙安一瞅要起火,忙倾身帮她按摩腰椎,“有没有联系小和的亲戚?孩子在外闯,父母最忧心,要是他们说得过分了,别放心上。”
“谁是小和,人家叫米和。”殷天盯着老殷,“人家没父母,自由身。”
老殷拿眼神剐她,殷天索性扭头不看。
两人斗鸡一样拧着,谁也不服软。
张乙安只能把怒火中烧的老殷强行拽走,老殷嘴里还在嘟囔,但殷天没听清。
她倚着窗户没动,抽着烟,看两个缩小的人影在阑风伏雨中撑开伞。
一把红,一把蓝,伞面摇摇晃晃出了住院部。
不知为何,这场面让她心酸。
她没想到这俩人没开车,估计是张乙安心疼老殷,怕他急,再出个什么事端就彻底难以收场了。
殷天烦躁地挠脖子,她一直有所恐惧,她时常缺失社交交流最基本的自控力。
对着外人尚且能假笑一二,但对着亲朋,她永远将最不堪的喜怒无常倾泻而出。
越熟的人,越知道刀子捅哪儿最痛。
殷天怏怏回房。
米和的电话一个接一个,他车祸来得太突然,打得长阳事务所措手不及。
临时更换律师是大忌,好在对桌的陈律跟过这案子,能接得住这临危受命。
米和死皮赖懒地道歉,陈律在对面张牙舞爪地呵叱。
折腾到零点才结束。
屋内熄灯,鼾声渐起。
殷天疲惫至极,以为能安然入眠,结果大失所望。
她只能打着手机电筒,瞪眼看卷宗。
眼神飘忽地看了半天,一个字也不入脑,她泄气地将卷宗盖脸上,仰躺进低矮的行军床。
迷迷糊糊,似睡非睡。
房内太热闹,俩老头鼾音震天,“吱吱嘎嘎”磨着牙,还吹气。
米和也没睡安稳,不时惊厥一下,喉头一声声痛楚的闷哼。
殷天挣扎起身,做到床畔半抱着他,耐心且持重地一遍遍抚触他双臂和前额,直到他眉头平缓。
她好久都没拥抱过一个男人,鼻尖充盈着他身上的气味,有点清苦。
这味道似小火慢炖,不一会满屋芬芳。
殷天有些不适应,揉着鼻子出了屋,在走廊和护士站溜达。
她无所事事。
饮水机旁有一深底鱼缸,三三两两的鹅头红游荡其中。
她坐木凳上靠着缸箱,灯光笼得她脸色幽蓝,她疲顿地目光跟随其中一条,游到东边,荡到西边。
那味道还是经久不散,萦绕在侧,熏得她整个人都热了。
再通过口腔肠道,滑进胃里,胃囊第一次感受到这独特芬芳,更疼了。
“街对角有家便利店,24小时营业,你去买点热的吃。”护士给她递了杯热水,“我转你钱,你帮我带个三明治,鸡蛋火腿的,再来瓶可乐。”
护士把雨衣借给她。
殷天觉得自己像只企鹅,跋山涉水,迈过冰川大陆,冲向亮堂堂的鲜味之城。
风铃一响,她攥着胃,踩着临时铺就的防滑地垫,冲向泡面区,抛弃了以往的无辣不欢,挑了味淡的猪骨浓汤。
嗦面嗦汤,她吃得极其恣意,旁若无人。
硬是把收银小哥看饿了,咽了好几次吐沫。
殷天买了一兜子的三明治和饭团,在微波炉里挨个加热,分给了值夜的护士。
再蹑手蹑脚回病房。
从光亮踏至暗区,眼睛一时不适,等可以目视后才看见米和正睁着眼。
她上前低声,“想上厕所?”
米和含羞回避,轻轻颔首。
殷天叫来护士现场教学,几人跟做贼一样窃窃私语。
卧式便器,需要用纸张铺垫做联结,让尿液顺着纸张流到便盆里。
护士在黑灯瞎火中给殷天比划示范,“你得扶住纸的上端,这样才不会被尿液冲走。”
她听得很认真,护士讲解完就离开了。
殷天伸手就要扶,把米和吓一跳,一把抓住她手腕,压声抗拒“我不是瘫了。”
他抢回主导权,自己扶着。
面颊红一阵白一阵,好在房内漆黑成全了他的面子。
但汩汩液体如清泉跳跃的响声是抹不去的。
米和认命地闭眼,殷天无声无息做着收尾工作,一副公事公办的冷酷样子。
他只能像条死鱼任其摆布。
这一刻,怨悔油然而生,他明明做了那么多“碰瓷”的功课,事态怎么就失控成了这般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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