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房之中,  灯火如豆。

    顾青昀唇角微漾,走到苏玉音身旁,  拉起她的手,  往铜盆架面前走去。

    苏玉音有些茫然地跟着他。

    顾青昀往铜盆里注了些热水,而后,帮苏玉音将衣袖轻轻挽起,让她把手浸入水中。

    顾青昀一面帮她轻搓手指,  一面道:“这两日,  卢严在筹备商会,  也去收集了一些周边商会的情况……听说,  广安县那边,很不太平。”

    苏玉音很享受一回家就有人帮洗手的感觉,  听到这话,才抬起头来:“为什么不太平?”

    顾青昀拉过苏玉音惯用的干巾,  道:“最近商会开始增收会费,听说最高的会费,超过了五千两。”

    苏玉音美目微睁:“五千两?比江州都高多了!”

    “不错。”顾青昀用干巾包住苏玉音的手,  道:“所以,  如今很多商户不满,似乎在暗地里抵制这种行径。”

    说罢,  他用干巾包裹住苏玉音纤细的手指,  耐心地擦了擦。

    苏玉音若有所思,  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倒是我们招商的好机会!”

    顾青昀一笑:“不错,  所以我才说,  这是好消息。”

    他放了干巾,  却没有松开苏玉音的手。

    苏玉音脑子飞转,  思索着前后关联。

    “夫君,若真如此,那我苏家应该也会被波及。”苏玉音抬眸看向顾青昀,道:“苏家最大的瓷器坊,就在广安县,是苏文扬在管。”

    “夫人的意思是?”

    苏玉音笑了笑,道:“若真的要为咱们孟县招商,苏文扬就是最好的突破口。”

    顾青昀明白过来,但却有些不放心,道:“可是,他对你……”

    “他虽然与我不睦,但不代表此人不能用。”苏玉音气定神闲道:“他是我祖父一手带出来的,做生意的能力没得说,他的软肋,是罗姨娘。”

    顾青昀凝视着苏玉音,静静等待她的下文。

    苏玉音悠悠道:“苏文扬自八岁起,便被养在了我祖母院子里,祖父祖母对他要求很是严格,还不许他经常见罗姨娘,所以我猜……苏文扬心里总是想亲近罗姨娘的,长大之后,这种亲近的愿望,就变成了他的‘愚孝’。”

    因为愚孝,苏文扬才一次又一次地帮罗秀,即便知道有些事做得不对,但依旧心甘情愿地付出。

    顾青昀沉默了一瞬,道:“每个人的成长经历,都会带来不同的选择,就看他能守住多少底线了。”

    苏玉音点了点头,道:“夫君,我想去见他一面,将广安县的情况,问问清楚。”

    顾青昀淡笑:“好,我陪你去。”

    -

    广安县,苏氏瓷器坊。

    苏文扬坐在账房之中,正细细端详新送来的瓷器样品。

    这批样品成色上好,表面的釉质十分细腻,令人满意。

    他确认好了样品,正打算在验货条上提笔写字,却见邢掌柜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

    “大公子,不好了!”

    苏文扬抬眸:“发生什么事了?”

    邢掌柜一向沉稳,极少见到他这么不冷静。

    邢掌柜忙道:“街头的一间书肆被砸了,老板出来阻拦,结果还被打了!”

    苏文扬面色一变,问:“是什么人干的?”

    “小人也不知道!”邢掌柜摇了摇头,道:“不过看起来是一群小混混,他们不但砸了书肆,还带了泔水,直接泼到了书肆里!不少书都被毁了……”

    后面的话就算不说,苏文扬也知道,书肆老板一定损失惨重。

    苏文扬面色沉了沉,道:“我去看看。”

    邢掌柜一听,连忙拉住了即将出门的苏文扬,道:“大公子!您还是别去了,如今那边一片混乱,仔细误伤了您!”

    苏文扬沉声道:“无妨,那书肆老板我也认识,也许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说罢,便挣开了邢掌柜的手,出门去了。

    苏文扬穿过了半条街,还未靠近出事的书肆,便见不少人围在书肆旁边,对里面指指点点。

    一名老叟啧啧道:“这书肆老板莫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下这般狠手,大半个铺子都毁了!”

    旁边立着一位书生,书生却道:“那书肆老板性情温和,小生来过多次,他都笑脸相迎,这样的人怎会惹了恶人?”

    老叟笑道:“小公子还敢提‘恶人’?小心被找麻烦啊!”

    书生面色白了白,连忙转身走了。

    百姓们还在议论,苏文扬拨开众人,挤了进去。

    只见书肆门口,满地碎纸,随风飘零,泔水沿着门前的石阶,一点一点往下流,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

    苏文扬皱了皱眉,他三步并作两步,进了书肆。

    铺子大堂里,伙计们正在清扫地面,就连书肆老板的儿子杜子良,也在弯腰整理残书。

    “子良。”

    杜子良一转头,见到了苏文扬,神色微动:“苏公子!”

    苏文扬走了过去,他见杜子良头发微乱,衣襟上也有些脏污,便道:“到底怎么回事?”

    苏文扬不问还好,一问,杜子良便红了眼。

    “苏公子,方才我们铺子里来了一伙歹人,他们一进门,二话不说,便将泔水泼了进来!”杜子良回忆起方才的事,面上仍有一丝忐忑,道:“我爹气不过,要拦住他们,他们便动了手,将我爹狠狠打了一顿!”

    苏文扬眉毛蹙起:“可弄清了对方的身份?”

    杜子良摇头:“他们打完人就走,我们实在毫无头绪。我父亲的秉性你也是知道的,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人,怎么可能与人结怨呢?”

    苏文扬问:“杜老板呢?”

    杜子良叹了口气,道:“我娘将我爹送去医馆了,让我留下看着铺子,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说罢,他环顾四周,眼里满满的心疼。

    “这里有不少书,都是孤本,是我父亲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如今,都毁了……”

    苏文扬听了,心里也有些难受,他拍了拍杜子良稚嫩的肩膀,道:“人没事就好,你们已经报官了吗?”

    杜子良道:“伙计已经去报官了,但官府还没有来人,商会那边我也派人送信了……”

    话音未落,外面的伙计就跑了进来,道:“公子,商会会长来了!”

    杜子良一听,连忙敛了敛神,道:“好,我知道了。”

    杜子良和苏文扬立即从大堂内往外走。

    商会会长拎着衣袍,从外面进来,他看到地上的污渍,连忙捻起了手帕,掩住口鼻。

    杜子良见到商会会长,连忙作了一揖:“关会长,您终于来了!”

    商会会长一见杜子良身上也被泔水所污,嫌弃地皱了皱眉,但嘴上仍道:“杜公子,令尊没事吧?”

    杜子良道:“父亲还在医馆,方才送去之时,额角都被打出血了!会长,您可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

    这商会会长是广安知县关泓的表弟,听了这话,忙道:“杜公子放心,这事发生在广安地界,关大人定然会秉公处理!”说罢,他又环顾四周,道:“这书肆,看起来损失不小啊!”

    杜子良也犯愁地叹了口气,道:“大多书本都被毁于一旦,只怕近半个月,都不能开张了……”

    关会长听到这里,似笑非笑道:“你瞧瞧,多可惜啊!不过书好在书毁了,还能找路子补回来,我正好认识几家书商,不知杜公子有没有需要啊?”

    杜子良一听,忙道:“那可太好了,多谢关会长帮忙!”

    就在这时,关会长一旁的随从,却忽然开了口:“关会长……”

    关会长侧目,看了随从一眼:“怎么了?”

    随从道:“杜家书肆的商会会费……半月前就到期了,今年的还没有缴呢……若按照规矩,未缴会费的商户,不能得到商会支持。”

    此言一出,杜子良的面色白了几分。

    前几日杜老板还在与他商量这事,因为会费涨得太高,他们还在考虑今年要不要继续参会,可好巧不巧,就在犹疑的这段时间里,居然糟了这般横祸。

    关会长悠悠笑着,似乎对这个消息并不意外。

    苏文扬神色有些复杂,他试探着开口:“关会长,杜家参会多年了,虽然会费过期,但好歹也相识一场,能不能帮帮他们呢?”

    杜子良听了,也忙不迭点头:“是啊!关会长,请您帮帮忙吧!”

    关会长悠悠笑了起来,道:“帮忙好说……可是我身为会长,也不能坏了规矩呀!”说罢,他状似纠结了一会儿,道:“这样吧,你们今日便把会费补齐!只要一补齐了,我立即就将书商引荐给你们,如何?”

    杜子良怔了怔:“这……”

    他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父亲母亲都不在,顿时也失了主意。

    苏文扬看出了他的为难,便道:“关会长,杜公子年纪尚小,此事只怕要与杜老板商议,这样吧,待杜老板回来,我与他说说,多谢关会长跑一趟了!”

    关会长笑着点了点头,道:“还是苏公子明事理,那好,我就先回去了,你们慢慢聊!”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待关会长离开,杜子良终于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苏文扬连忙将杜子良拉进内室,道:“子良,现在难过也没用,当务之急,还是要想办法解决眼下难题才是。”

    杜子良哽咽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说实话,这商会的会费,我们本来是不想交的。我父亲说,这商会的会费越来越高,我们这样一个小铺子,一年居然要交两千两银子!交了这笔银子,利润便所剩无几了,我们拿什么过日子呢?”

    “可若是商会不帮忙,我们光是收拾铺子,重新补货,都要花好长时间,如此一来,又会损失一个多月的工钱和生意,横竖都是亏!”

    苏文扬面色也不大好,这苏家书肆,如今横竖都是亏本,只能两害取其轻了。

    杜子良抹了抹眼睛,嚅喏道:“我们交了好几年的商会会费,一直平安无事,怎么这才拖了几日,就遇上了这般糟心事?”

    苏文扬沉吟片刻,低声:“这件事发生的时间……也太凑巧了。”

    杜子良一听,诧异地看向苏文扬:“苏公子,你的意思是……”

    说到一半,杜子良面色顿住……难不成,今日之事,是商会乃至官府,有意为之!?

    两人互换了一个眼神,心照不宣。

    杜子良登时面色惨白:“这也太欺负人了!难道是杀鸡儆猴吗?”

    苏文扬提醒道:“子良,没有证据的事,不可宣之于口。”

    杜子良努力压了压心中的怒气,道:“苏公子提醒得是……可是,若真如此,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如果因此交了会费,只怕更多商户也会同他们一样,迫于无奈继续被商会压榨。

    但若不交……今日的砸店,恐怕只是一个开始。

    杜子良陷入两难的境地,他想起父亲还在医馆躺着,一时心乱如麻。

    苏文扬思索了一会儿,道:“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但歹人方才动了手,想必短期内不会再来,你先着人收拾书肆,等你父亲回来,我们再从长计议。”

    杜子良感激地点了点头:“多谢苏公子!”

    苏文扬又安慰了他几句,这才离开了杜家书肆。

    长街之上,来来往往的百姓们,路过杜家书肆之时,都忍不住驻足眺望。

    街上铺面的老板们,也大多围了过来,众人面色各异,人人自危。

    苏文扬与他们虚虚打了个招呼,便往自家的瓷器坊走去。

    今日之事,八成是商会所为,他们挑了个软柿子捏,就是为了给所有人一个震慑。

    商会的背后,便是县衙,若无县衙的支撑,只怕商会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但无论如何,要在广安县做生意,只怕会越来越难了。

    苏文扬心情沉重地回到了苏氏瓷器坊。

    他抬起头,凝望头顶的牌匾。

    这瓷器坊又祖父经营了多年,好不容易在竞争激烈的广安县站稳了脚跟,后来便交给了他。

    从接手到现在,已经过了两年,苏氏瓷器坊的生意越做越大,可谓如日中天。

    但是,接下来若不屈服于广安商会,只怕杜家书肆的今天,就是苏氏瓷器坊的明天。

    想到这里,苏文扬的拳头微微攥紧。

    就在他微微出神之际,只见邢掌柜走了过来:“大公子,您终于回来了,快进去看看吧!”

    苏文扬收了心事,道:“怎么了?”

    邢掌柜哭丧着脸:“大小姐突然来了,她非要去看库房,您再不进去阻止,只怕库房就要被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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