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平安也到了景和宫,匆匆步入寝宫,任丹竹已经到了,正在把脉。

    傅平安的目光落在洛琼花身上,对方平躺着,双眸紧闭,面无血色,嘴唇苍白,便是昏迷,也微微皱着眉头。

    傅平安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一口气上不来,转身先出去了,同时道:“静月,嬷嬷,你们也出来。”

    到了门外,她又问:“是发生了什么?”

    静月已经吓傻了,赵嬷嬷便开口道:“都是清茶那小子,在路上烧纸,将娘娘吓到了。”

    “烧纸?谁允许他在宫中私自烧纸的,他人呢,把他带过来。”

    因为洛琼花昏过去之前阻止了旁人将清茶带走,于是清茶确实没走,很快就到了傅平安的身前,赵嬷嬷替傅平安再次喝问了清茶:“你怎么敢私自在宫中烧纸,你把皇宫当你家后山么?”

    清茶道:“宫人一年到头不能出宫,奴想要祭奠喜乐,只能在宫中呀。”

    赵嬷嬷气道:“从前谁不是这么过来的,更何况陛下几年前,都已经让你们每月都是休息两天了,是你们不争气,休息的时候就去倒卖宫中财物,散播宫中隐秘,搞得乌烟瘴气,这才停了……还有今日这事,要是谁都像你一样在宫中祭奠,宫中一年到头要走水几次?”

    其实这其中还有个缘故。

    宫人每月得了休息的机会,人员就流动起来,有些人出去了再没回来,有些人出去了换了个人回来,乱七八糟的此类事件实在发生太多了。

    清茶却还是固执道:“宫规也没有明确规定不能在宫中祭奠亲友。”

    赵嬷嬷急得又去打清茶巴掌,傅平安拦住她。

    实际上,怒气已经在心中变作熊熊烈火,几乎有燎原之势,但是理智让傅平安冷静下来:“所以就这几句话,让娘娘昏厥了?”

    赵嬷嬷犹豫了一下,凑到傅平安身边,低声道:“清茶祭奠的喜乐,是上个月刚被娘娘撵出宫去的,如今病死了,娘娘心善,怕是有些气急了……”

    “喜乐……”傅平安想起来了,“是因为那个教导过于严苛,害得小宫人投井的么。”

    赵嬷嬷点头。

    清茶听到却说:“喜乐并不严苛,她只是不希望对方犯错而已,若是犯错,也要挨罚啊。”

    傅平安明白了,再看清茶,她心中虽然怒气犹在,却犹豫了一下,说:“先将他关起来,还有,加条宫规,不能在宫中祭奠亲友。”

    确实容易走水。

    她走到房门前,又想到什么,冲琴荷招手,低声含糊道:“你去外面,叫郎卫们也别下死手,别真把她给打死了。”

    琴荷领命,忙小跑着去了。

    ……

    却说此时正在行刑的羲和广场,王霁站在一边,也是一边倒吸冷气一边求爷爷告奶奶:“稍微收着点,哪能真打死啊。”

    先前在宣室殿门口,王霁见陛下走了,忙偷偷过来,看见陈宴被郎卫拖走,便问身边没走的郎卫:“陛下怎么说的。”

    郎卫小声道:“说是五十杖,生死不论。”

    王霁闻言,脑袋一阵发晕:“五十杖打完,人不都成一滩烂泥了?”

    郎卫道:“可不是么,刚才咱们也在嘀咕呢,真的假的。”

    王霁道:“这能是真的?陛下肯定只是在气头上,之后会后悔的。”

    郎卫忙点头:“卑职也这么想。”

    王霁不理会了,连忙提起裙摆往羲和广场跑,到了行刑处,看见行刑的也是熟人,正是太仆彭玲的小儿子彭培,便忙说:“彭校尉,行行好,下手收着些。”

    彭培却展现出一副铁面无私的模样来:“卑职是替皇上办事的,自然只能听皇上的。”

    但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却轻轻点了点头。

    王霁就知道他的意思了,松了口气,但再怎么收敛,一杖杖实打实下来,还是血肉横飞,她忙叫身边仆从去找阿枝,却也不是叫阿枝过来,只说:“去拜托孙正使派一辆软和的马车过来,车夫得是稳当的那种。”

    仆从去了没多久,琴荷便跑过来了。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显然也急,但一到便先匀了口气道:“陛下吩咐——吩咐别真打死了。”

    众人面面相觑,下手顿时更轻。

    王霁也松了口气,期待道:“有没有派太医来疗伤?”

    “那没有。”琴荷摇头,“不过费太医今日正好休沐啊,而且就在陈宴家附近,就叨扰一下她吧。”

    王霁只好点头,却仍是后怕,低声问:“陛下到底为何那么生气。”

    琴荷摇头,含糊其辞:“这……奴婢可不好说。”

    她看了眼陈宴,却又补充了一句:“想必陈府台应该知道。”

    ……

    陈宴这五十杖刑完,人还没有被拉到府中,消息却已经传遍了魏京。

    中书令陈文仪,因为这个消息露出茫然的目光来。

    要知道,就在昨天,陈文仪还在家中大骂陈宴大逆不道不敬祖宗。

    这自然是因为“博陵节妇案”,即将秋后问斩的陈沣源是他嫡亲的侄孙子,当初,前任族长也就是她哥哥去世之后,理论上这族长的位置就要落在陈沣源的父亲身上了,但是所有人都知道陈沣源确实不像话,他父亲也资质平平,于是她哥临终之前把她叫过去,将族长之位传给了她。

    但只有一个遗愿,就是叫她照顾好陈沣源。

    陈文仪就是怕陈沣源闯祸,才没把他带到魏京来,想着博陵天高皇帝远,便是闯了什么祸,族中势大,也能解决了。

    没想到,就这么一件小事,皇上亲自下令要查,负责调查的还是他们陈家子孙。

    还查出了一个秋后问斩!

    陈文仪气得手都抖,也确实想不明白,要说如今这朝堂之上,当属他们陈家是第一流。

    别的不说,丞相陈松如虽然在朝臣之中口碑极差,那也毕竟是丞相。

    可偏偏一个两个,都和本宗不亲近。

    但想到这,又理亏了。

    前些年会乡去查旧事,翻来覆去,总算查出了前因后果。

    原来当初陈家因为陈松如站队成功再次发达之后,立刻就卸磨杀驴了,说是觉得她年纪小,扛不住事,做不了族长,硬生生沾去了她家的土地,夺取了族长的位置。

    更要命的是,这事还是在陈松如在高祖帐下忙碌,无暇关注族中事务的时候做的。

    而这件事,气死了陈松如八十岁的阿父。

    唉,陈文仪查出此事之后,便不敢再去舔着脸亲近陈松如了,毕竟如此想来,自己这个族长的位置,也可以说是从陈丞相的手里夺来的。

    没脸,确实没脸。

    可那陈宴呢?

    她年纪那么小,族里又哪里得罪了她?

    昨日还想着这事呢,今日听见陛下打了五十大板,想法就又变了。

    幸臣毕竟是幸臣,要死要活,也就是天子一句话的事啊。

    与他们这种一步步走上来的,到底是不同的。

    陛下喜怒无常起来,以后有他们受的。

    ……

    魏京百官各有心思,但也有几人,是真心着急。

    阿枝亲自赶了马车过来,在朱雀门接到了脊背血肉模糊的陈宴,顿时一阵心酸。

    她想问陈宴是怎么得罪了陛下,但见她出气多进气少,也不忍多说,将她用缎子裹了抬上马车。

    到了半路,却看见北梁侯宋霖策马而来,看见她,拉起缰绳,急道:“还、还活着么?”

    阿枝哑然失笑,心想漠北来的人果真是够直接的,啥晦气话都说啊。

    这么想着,苦笑道:“放心,活着呢。”

    宋霖道:“五十杖都活着?”

    阿枝忍不住道:“这话说的……”

    但这么说完,却也明白过来,大约还是陛下手下留情了。

    想到这,阿枝心里松了口气。

    有时候,最可怕的绝不是眼下的刑罚。

    宋霖骑马随行,却不敢看,直到到了陈府,她帮忙搬动陈宴,看见陈宴的惨状,顿时屏住呼吸,心脏绞痛起来。

    阿枝见宋霖的眼眶一下子红了,便知道宋霖并不似陈宴说得那般,只是一时兴起,而是绝对有几分真心的。

    只是……唉,这种事,本就强求不得。

    众人将她搬回房间门,费茗也到了,她已经知晓陈宴所受之刑,于是也带了对症的伤药过来,帮陈宴包扎好后,擦了擦额上的汗,道:“这药每日都要更换一次,可我明日休沐结束,就要去宫里当值了,熬好药约个医工每日来换,倒也没什么,只是最好谁能每日来看看她的状况。”

    王霁摇头:“我抽不出空。”

    阿枝也叹气,宋霖便举起手:“我来吧,从前在战场上,也常有这种伤,我会处理的。”

    费茗眼睛一亮:“这敢情好,还不用去外面请医工来换药,很合适。”

    阿枝知道陈宴躲着宋霖,但眼下特殊时刻,哪能讲究,便也没说什么,反而对着宋霖感激道:“真是麻烦北梁侯了。”

    宋霖道:“不麻烦,不麻烦。”

    但众人也没走,围着陈宴坐成一圈,皆是愁眉苦脸。

    费茗叹了口气:“就看什么时候醒了,醒了,一切好说……”

    外头已是夜色沉沉,虽是立秋,暑气却微消,秋蝉叫得聒噪,仿佛是不想浪费了这最后的时光。

    直到半夜,却突然下起雨来。

    淅淅沥沥从瓦片流淌到屋檐,滴滴答答落在窗边的柿子树叶上,傅平安坐在案前,看着手上的折子,却觉得这折子上的文字变作了蚊蝇,在她眼前飞来飞去,叫她看不清上面的内容。

    她烦躁地将折子一盖,站起来又走到床前。

    静月正剪灯芯,看见傅平安过来,忙躲到一边,琴荷上前来,低声道:“太晚了,陛下去休息吧。”

    傅平安不说话,她坐在床边,握住洛琼花的手。

    手是柔软而温热的,叫她稍稍放下心来。

    但这颗心无论如何无法完全放下,因为她不知道醒过来的洛琼花会对她说些什么。

    她不自觉渐渐捏紧手掌,手中被捏着的手指却突然动了一下,傅平安松了手,惊喜道:“醒了?”

    睫毛微颤,洛琼花果真缓缓睁开了眼睛。

    傅平安忙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道:“渴么,要喝水么?饿么?”

    洛琼花望着傅平安,却哑着嗓子开口:“……清茶呢?他没事吧?”

    傅平安闻言一怔,还是先招手叫静月倒了温水过来,一边将洛琼花扶起,一边道:“放心,活得好好的。”

    洛琼花松了口气:“臣妾会晕过去和他无关,只是因为久病初愈,高估了自己而已。”

    一句“任丹竹说你是气急攻心”,在嘴边徘徊了半天,终于还是咽了下去。

    傅平安“嗯”了一声,从静月手上端过茶杯,说:“喝水。”

    洛琼花喝了两口水,又说:“他在宫中烧纸钱这事,确实不妥,这点是要罚的,但从前确实没有明文规定,他应该是没想到有可能会走水之类的,臣妾是觉得,此事情有可原,宫人难以出宫,可人都会有思念和哀伤,会想要给先祖和亲友送上祝福,人之常情,岂能割舍呢……”

    话说的太多,洛琼花咳嗽了两声。

    傅平安也终于打断她:“你刚醒,不要再说这些了。”

    洛琼花摇头:“这正是臣妾该做的事,当然,臣妾知道此事不能有臣妾一人决定,所以要快点和陛下商量一下。”yushugu

    傅平安紧咬牙关,脱口而出:“你是不是故意的?”

    洛琼花愕然看着她:“什么?”

    傅平安哑然。

    四目相对,洛琼花眼眸如水,神情疲倦温和。

    傅平安压住心中起伏的不快与不安,道:“除了这些,没有别的想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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