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平安似笑非笑看着岳红石,没说话。

    但其实她还挺想说一句——就是你透露的啊。

    脑海中忍不住回想起三日前穆停云所说的话。

    “这事我能知道也是出于偶然,为何那天晚上无人巡逻,也无人发现有人在告示栏张贴此文呢,这是因为那天天上有血月出现,世人以为不吉,都不愿被血月照到。”

    傅平安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那你怎么看到的?”

    穆停云无语地看了她一眼:“因为我知道那是月全食。”

    傅平安:“……”

    【平安妈妈爱你:笑死】

    【长安花:突然想起小时候你给穆停云解释月全食的时候了,如今觉得互换了啊。】

    穆停云接着道:“难得有此天象,那晚我就在观星台上观天象,用的就是上次做的那个望远镜,然后我就看见岳红石了。”

    傅平安:“你竟然认识她。”

    穆停云道:“因为整个太学只有两个黔首学生,都是丹学的,就是岳红石和林昭日,我做望远镜的玻璃就是林昭日炼出来的。”

    傅平安想起了那个“悟了”的林昭日,嘴角微抽。

    “但我第二天看见那篇赋文之后,又有所怀疑,可是岳红石是黔首出身,她不可能有这个文采的,所以我也就没告诉别人。”

    傅平安笑看着她:“只因为这个原因没说。”

    穆停云冷哼:“当然,我本来也觉得,那文章挺有道理啊。”

    她又继续道:“而且,我也想查查看,她的同伙有谁。”

    有些事,一旦开了头,顺藤摸瓜是很简单的。yushugu

    穆停云很快就发现,和岳红石关系最好的人……是林昭日。

    傅平安神色诡异:“林昭日应该……不太可能。”

    “我知道。”穆停云继续道,“林昭日也写不出来,那篇文章,不是出身世家的人,绝对写不出来,所以我的目标很快就定在了两个人身上,而那两个人,刚好是这几个月才和岳红石走近的,所以,那两个人无疑是最有可能的。”

    这两个人就是曹廉月和范袏。

    考校那日,傅平安也遣人在人群中观察,发现三人确实是有可疑举动,便可以算是盖棺定论,就是这三人了。

    但今日她想说点别的。

    “你觉得自己这件事做的天衣无缝?”傅平安反问范袏。

    范袏道:“自然行事,总有破绽,只是不知道破绽在哪。”

    傅平安看着他,突然笑道:“所以,用活字雕版的想法是你提出来的么?”

    范袏面露惊讶。

    傅平安道:“那赋文是印在纸上的,但却查不出雕版是从哪而来,是因为你用的是废板上的单字吧,你把一块一块单独的字块重新组合排列,印了上去,如此才有了那篇赋文,挺聪明的办法。”

    “但是,想要用这种手段,所要拥有的废版可不是小数目,如今除了御纸坊之外,应该只有范家的纸坊有这个能力吧。”

    范袏恍然:“原来如此。”

    傅平安又望着曹廉月:“你是寒门子弟,想为寒门子弟搏前程的想法,是你提出的么?”曹廉月抬头,傅平安发现对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雾蒙蒙的,睫毛纤长,未语先含情,她干脆点头:“正是,策划此事的是我,和岳红石还有范袏关系都不大,这两人是被我骗过来的。”

    范袏忙道:“非也,范某并未受骗。”

    还很有义气。

    傅平安望向没有说话的岳红石,她看上去神情最惊慌,最想撇清关系。

    反而眼神动摇了几秒之后,岳红石磕头道:“并非受骗,曹廉月所想,亦是学生所想。”

    傅平安站起来走到三人面前,来回踱步,沉默不语,过了许久,在三人身形开始摇晃时,傅平安开口道:“你们如今可有后悔这等行径?”

    范袏道:“并不悔,此仍乃学生心中所想。”

    曹廉月道:“范兄并不受其扰,都不后悔,曹某又怎能后悔呢。”

    傅平安看着岳红石:“你呢,你后不后悔,他们是为寒门说话,可是你作为黔首,就算朝中放宽条件,你也难做官,你知道么?”

    她停顿,又道:“而且他们两个关系看起来好像更好一点,刚才还在怀疑你。”

    岳红石:“……”确实。

    她迟疑,听见陛下紧接着说:“朝中说你们是想犯上作乱,必须严惩以儆效尤,毕竟若是放任了你们,其他人万一也觉得,这样可以搏一个名声却不会受到惩处,这危害可就深远了,朕真是没想到,到了今日,你们还是没有察觉到其中的厉害,自恃孤勇,以为是美谈。”

    范袏一愣,曹廉月却道:“学生确实鲁莽了,但是若是人人都不鲁莽了,谁又开口说这第一句话呢?”

    傅平安冷冷道:“狡辩。”

    曹廉月道:“并非狡辩,而且,学生相信这也是陛下心中所想,不然为何陛下开六科,允许寒门与黔首入学,如今那些世家大族,反而不齿于进太学了,陛下会后悔么?”

    岳红石吓得偷偷拉曹廉月的衣袖,曹廉月却又说:“陛下无非是想要水磨工夫慢慢来而已,若要以儆效尤,便只消推出我去就行,岳红石与范袏都忠心于陛下且有才学,陛下留得他们,也可做更远的打算。”

    傅平安在心里为她鼓掌,但嘴上只说:“你都替朕打算起来了,真是好大的胆子。”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曹廉月自然也不是不怕,背后全是冷汗。

    其实三人心中自然各有所想,岳红石察觉到陛下没有真的生气,范袏和曹廉月自然也有所察觉,只是万一呢?天子之怒,谁又能等闲视之呢?

    岳红石如今已经完全忽略陛下的美貌了,满脑子只是想,到底该说些什么才好。

    没想到,现实中陛下还真开口问她了:“岳红石,你是怎么想的呢?我查了你的履历,听闻你父母是京郊的农民,你怎么会想着进太学?”

    岳红石道:“只是刚好少时师从一个落魄方士,学过一些炼丹之法,来太学只是想……想长长见识。”

    “你既然已经长了见识,难道还愿意种地么?”

    岳红石想此时自然要回答“愿意”,但她莫名开不了口。

    她不敢欺瞒陛下,却也不敢说出真话,只好沉默以对。yushugu

    她听见陛下长长叹息:“所以你们进太学,你们读书,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为官,还是为了万民,是为了自己,还是为这天下,昨日朕给经史科的题,是什么还记得么,范袏,你先来说说,你的答案是什么?”

    范袏道:“知易行难,虽知晓了道理,但如何去实践去最难的。”

    傅平安道:“所以呢,如今你们知道朝堂被世家大族把控,那又如何呢,你们想要如何改变?朕设六科,已经困难重重,难道还要朕亲自分辨你们是否有才华,然后赐你们官职么?”

    曹廉月道:“……这自然不可能做到。”

    傅平安道:“如今你们贴文,朝堂之上叫朕削减太学人数的声音越来越大,朕之难,你们明白么?”

    范袏怔怔发呆,岳红石垂首不语。

    曹廉月叩首行礼:“学生太过莽撞,请陛下惩处。”

    傅平安看着三人,见三人脸上终于露出悔色,终于开口:“但朕会保下你们的,只是希望,你们不要辜负朕的苦心。”

    三人讶然抬头。

    陛下正望着烛火,神情幽暗不明,她轻声开口:“朕一直有个想法,真希望以后选拔官员,能有个更公平的机制,但这件事,朕需要有更多的人支持,或许再过几年,有更多人支持的时候,朕会提出这件事,届时,希望你们是支持者中的一员。”

    “望天长日久,汝等经历世事,仍能记得今日之言,勿忘初心。”

    “送你们一本书,看看吧。”

    傅平安扔下一卷书,然后挥手道:“你们走吧。”

    因为书扔在了岳红石面前,岳红石就先拿起来揣在怀中,三人退下,很快就……又被送回了牢房。

    只不过这次狱卒说:“放心,明日应该就会放了所有学生了。”

    岳红石松了口气。

    这一回,他们三个在同一个牢房,狱卒一走,便没了灯火,牢中漆黑一片,三人抱膝而坐。

    “陛下给的书写了什么?”曹廉月问。

    “没看啊,看不清。”岳红石答。

    “先睡会儿吧,明天出去了就能看了。”范袏这么说。

    牢房寂静下来。

    但是岳红石一点都没有睡着,她的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陛下的那些话,其实陛下的大部分对话都是对着曹廉月和范袏,岳红石都听不大懂,但是岳红石总觉得,陛下好像时不时看她一眼。

    是不是她想太多了?

    思绪翻飞之中,不知何时,天色亮了起来,高处小小的透气口之外漏下一点光线,岳红石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连忙把书从怀中拿了出来。

    没想到左右两人也突然直起身,把头凑了过来。

    岳红石:“……没睡啊两位。”

    范袏道:“我太好奇了,快让我看看吧。”

    岳红石翻开这本书籍的第一页,见第一页用漂亮端正的字体写着四个字——

    为何读书!

    这像是句振聋发聩的喝问。

    岳红石翻到下一页——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曹廉月脱口而出:“说得好!”

    范袏道:“言简易宏。”

    岳红石虽不明所以,也觉得脑袋嗡嗡的,喃喃道:“这是谁的话?”

    曹廉月:“不知道,难道是陛下说的?”

    范袏:“陛下果然天人也。”

    岳红石想到昨夜陛下的面孔。

    确实像天人。

    他们期待了翻开了第三页。

    第三页上写着——

    《基层人员管理注意事项》

    岳红石&a;曹廉月&a;范袏:“……”

    三人面面相觑,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迷茫。

    狱卒的脚步声传来,同时还伴随着有些不耐的话语:“起床了起床了,这些书生,你们可以走人了。”

    而此时,傅平安也刚刚醒来。

    她睡得迷迷糊糊,正想要伸手捞一下洛琼花,却捞了个空,她顿时清醒了,睁开眼睛,发现洛琼花竟然并不在身边。

    床帐外面有动静,傅平安拉开帐子,看见洛琼花点了盏油灯,正在埋案苦读。

    天刚蒙蒙亮起来,阳谷透过花窗的窗格和浅蓝色的罗布,像是清澈的流水一般流淌在屋中,也正好落在洛琼花乌黑的发鬓上,细小的微尘像是星辰明灭,飘然起伏。

    洛琼花正在纸上写着什么,右手执笔,左手扶袖,露出一截葱段般白皙的手腕,像是新雪一般。

    傅平安静静看着,觉得这画面很美,冷不丁开口:“你在写什么?”

    洛琼花吓了一跳,手上的笔都掉了,同时立刻将正在写的纸揉成了一团。

    傅平安一愣。

    这行为也太可疑了。

    她起身上前,看见洛琼花将纸团背在身后,微微皱眉伸手道:“写了什么,给朕看看。”

    洛琼花本来神情紧张,抬头见到傅平安的神情,微愣。

    她本来还欲躲的动作停止了,换做了有些僵硬地把手伸了出来,将纸团放在了傅平安的手里。

    傅平安展开,看见上面写着——非知之艰,行之惟艰。王忱不艰,允协于先王成德,惟说不言有厥咎。

    这是《尚书》里的句子。

    傅平安看了眼桌案,果然看见摊开的书本就是《尚书》,心下一松,在心中暗嘲自己是有些神经过敏,柔声道:“只是抄书,为何要躲呢?”

    洛琼花轻声道:“……臣妾的字写得不好,恐贻笑大方。”

    傅平安便又看了两眼,笑道:“写得很好了,朕从前的字写得更差,你为何在看《尚书》?”

    洛琼花道:“臣妾……臣妾想要学习经史,好……”好跟陛下有更多的话题。

    看见穆停云与傅平安侃侃而谈的时候,洛琼花便想,为什么自己插不上话呢,是否若是读了更多的书,就能像是云平郡主这样,在更多的方面帮助平安了呢?

    然而话将要出口,却变成了:“好能更多的帮助陛下,不然陛下出题,臣妾都看不懂。”

    傅平安摸了摸她的发鬓:“那也不用起这样早,别把自己累到了。”

    洛琼花点点头。

    这时琴荷与静月听见响动进来了,傅平安便边洗漱边问静月:“娘娘最近都是这般晚睡早起么?”

    静月道:“正是呢,奴婢都怕娘娘熬坏了眼睛。”

    傅平安道:“这话有理,读书学习,不在一日两日之功,按部就班,时间久了,总会有所得的。”

    洛琼花像在发呆,过了两秒才忙“嗯”了一声。

    傅平安察觉到洛琼花还是有些不对,她想细问,可是晨钟已经响起,已经是上朝的时候,她只好匆匆走了,只是到了门口,拉着洛琼花的手说了一句:“晚上朕再同你说。”

    但是到了下午,和她们一起到了长丽宫居住的太后突然病重,洛琼花前去侍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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