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洛襄在帐中,听着宋霖将这些年的事一一道来,怒火升至之后,反而慢慢平息。

    天明之时,他下定了决心:“只能先斩后奏了。”这意思,就是直接先杀了卢景山。

    宋霖其实也认为只有这个办法,但是她同样也知道这样做会有多大的风险,实际上,这风险根本不来自于杀卢景山的过程,而来自于杀了卢景山之后。

    卢景山在朝中的人脉盘根错节,每年送到魏京的礼物数以万计,到时就算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前途和利益,他们也不可能任由卢景山白死,若卢景山白死,那日后还有谁会为他们做事呢?

    这件事她自然可以交由英国公做,自己独善其身,但此时她仍还是开口:“若国公真要行此事,在下愿意帮忙,只是……国公可明白,这件事的后果是什么?”

    洛襄平静道:“私自斩杀戍边将领,等同于叛国。”

    宋霖沉默下来。

    她无法不对洛襄心生敬意,特别是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神中没有透露出一丝犹豫。

    宋霖道:“某永远会站在洛太尉这边。”

    洛襄扭头望向宋霖,见昏黄灯光下苍白的一张脸,眼神坚定如奔赴战场,顿时笑了:“你不要一副必死的样子……”

    他一顿,又说:“我信陛下……我信陛下会给我解释的机会,至少,给我一次打鬼戎的机会。”

    他仍记得数年之前,少女坐在榻前,一脸认真地对他说:“朕从来没有疑过国公。”

    但实际上,真正叫洛襄动容的并非是这句话,而是在这句话之前,少女仿佛要哽咽一般,娓娓道来一句——自是要叫百姓皆富足安乐,才能改变这些。

    朝中的书生天天说这“以民为本”,天天想要要去教化陛下,可是陛下分明比他们更明白什么叫做“为国为民”,她虽是天子,却并不觉得自己就是天下的中心,洛襄从对方眼中清晰地看到,她心目中的王道,是真正的心怀天下,而不止是陛下这个位置。

    这件事,惠帝因年少早夭不知道,太后虽把持朝政那么多年,却到最后失势之时仍然不知道,文帝或许后来知道了,但是他实在死得太早,又知道得太晚了。

    傅灵羡或许知道,可是她要和太后对峙,亦要分出精力来平衡各方势力,于是到最后,总是差那么临门一脚。

    只有陛下,年少早慧,多智近妖,她还那么年轻,已经扭转了局势,未来定只会越来越好。

    只要她能长寿些……

    想到这,未免也想到一些传言,洛襄连忙停止了这漫无边际的想法,先着眼于眼前的事。

    宋霖想来为今日已经准备了很久,所以在洛襄下定决心之后,她便定出了计划。

    过几日,在安阳城最大的花楼里,卢景山有位相好的要过生辰,为了支持对方,卢景山是一定会去的,而且有很大的概率也会邀请洛襄。

    “我们带刺客进去,刺客得手之后,我们就故意将他放跑,这样就行了,只是事后若是朝廷派人来查,很可能还是会查到我们,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既然行事,就很难完全没有痕迹。”

    洛襄问言已经有点吃惊了:“倒是和我想得不太一样。”

    宋霖问:“国公是如何想的?”

    洛襄没好意思说,他是想直接赴宴亲手将对方砍了,但这般迂回一下,若是刺客得手,明面上倒能给他们很大方便,英国公面带赞赏点了点头,问:“哪位勇士敢去刺杀?”

    宋霖道:“就我吧,别人我也不放心。”

    洛襄:“……”

    宋霖有点尴尬:“合适的人选,一时没那么好找。”这几年她韬光养晦,只磨练了自身,因怕被发现,没敢养人。

    洛襄想了想,也觉得是他想简单了,点头道:“也是,那你如何进去?”

    宋霖道:“我稍作打扮,扮作您的女使就是了。”

    霍平生听到这话,在边上瞥了宋霖一眼,对方扮作小兵也不太像,感觉扮作女使也大概率不像,她想开口,又没好意思,洛襄见霍平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你有话说?”

    霍平生便说:“我是怕北梁侯扮作女使被认出来,卢将军总不至于不认识您。”

    宋霖一想,觉得也是这个道理,但若是蒙面之类的,未免更加显眼,正要再想个主意,霍平生开口:“我来吧,我扮作女使,去刺杀卢将军。”

    洛襄脱口而出:“胡闹,你可知此事有何后果?”霍平生想到卢川的话语,卢川是卢景山的儿子,那么,他的意思自然也是卢景山的意思,卢景山毫无疑问也是害死大哥的人,想到这,她的语气更加坚定:“不管什么后果,我都不怕。”

    洛襄望着眼前两位,不禁在心中感慨着英雄出少年。

    这日上午,卢景山果然发来信函,邀请洛襄去花喽赴宴,洛襄这次同意了,并且装作完全不知道亲兵被杀的事,甚至还送了一封信斥责了一下卢景山荒唐醉酒的事。

    这是宋霖的建议,卢景山多疑但自大,爱以己度人,洛襄此番举动正是卢景山若是碰到此事会做的,若是洛襄不斥责他,卢景山或会疑心洛襄有别的动作,但是只要这么做了,卢景山就会放心一些。

    两日之后,为了以防万一,宋霖乔装成小厮在外,霍平生乔装为女使在内,两人在花楼门口碰面时,皆忍不住笑了一下,宋霖穿着粗麻布衣服,头发用麻布头巾全部包了起来,但一抬起头,一张脸月华一般,眸子顾盼生辉。

    霍平生忍不住想起洛琼花从前的样子,笑道:“我给你个建议,你可以在脸上再抹些灰。”

    宋霖一想,也有道理,便在柱子上抹了点灰擦在脸上,她望着霍平生,则开口:“那我也给你个建议,你将眸子垂下来,不要总是一副小狼崽子似的模样。”

    霍平生眨巴了下眼睛:“小狼崽子?”

    宋霖丢给她一条手帕:“还有,你得擦一下脸上的灰。”

    霍平生记着劝告,低眉顺眼地进了宴席,她跪坐在地上,裙子里藏着要去刺杀卢景山的剑。

    胡音婉转,带着异域的调子,裹着红纱配着金饰的胡姬,在台上不断旋转,席上吵吵闹闹,霍平生忍不住走了下神,她想起沈卓君来,她想若是沈卓君穿这身裙子,一定比台上的胡姬更要美上千倍万倍。

    一心来漠北的时候,霍平生已经抱好了同大哥一样死在漠北的决心,所以她无所畏惧,但是今时今刻,她却想,完成这件事之后,她要买上这样一套胡服带回魏京去,沈卓君一定会喜欢的。

    想到这的时候,洛襄给出了动手的讯号:“阿生,替我去向卢大将军敬杯酒吧。”

    ……

    洛襄认为自己已经给了卢景山足够的机会了。就算到了今日,酒过三巡,他还是忍不住劝告:“卢将军,以防万一,自然还是该出兵去四处巡查一番啊。”

    卢景山哈哈大笑:“没什么可巡视的,鬼戎绝不会来的。”

    洛襄皱眉:“你为什么那么肯定……”

    他突然恍然大悟:“你和鬼戎私下有联络?!”

    卢景山没直接回答,但那得意神情,毫无疑问地透露出了答案,洛襄心中一阵阵发冷,又问:“既是大将军,自然要为国出征,何必想这些偏门主意呢。”

    卢景山反而露出了一种好像对洛襄感到有些无奈的样子:“英国公啊,你是认真的么,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去打仗。该说不说,这魏家江山分明是我们打下来的,但如今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我的老婆孩子,可能出魏京一步?”

    洛襄沉默不语。

    卢景山以为自己说中洛襄心思,笑道:“不过也不用太难过,妻子孩子,再来一房就是了,天高皇帝远,谁知道你在做什么呢?”

    洛襄叹了口气:“唉,今日卢将军这席话,确实是说得我不知该如何自处了,阿生,替我向卢大将军敬杯酒吧。”

    霍平生缓缓上前,她并不紧张,但多少有些兴奋,于是走到跟前,将要抽剑时,抬眼看了卢景山一眼,只这一眼,卢景山感觉到不对,在霍平生抽出剑的那一刻,他也掀了眼前的桌案,刚好挡住了霍平生致命的一剑。

    霍平生知道要糟,手上更加用力,桌案被她一劈为二,但手上本来就不算太好的剑,同样断裂成了两半。

    她发了狠,干脆冲上前去,拿断剑插向了卢景山的脖子,卢景山拿手格挡,只觉得手臂似乎撞上了千斤重的鼎——眼前的女人明明看着不算强壮,力气竟然比他还大!

    下了这样的判断之后,卢景山便不硬拼,反而顺势向后,霍平生没了着力点,只能往前翻滚,反被卢景山抓住了脚踝。

    这下情势逆转,卢景山狠笑道:“看你这小贼往哪跑……”

    话音未落,戛然而止。

    后颈剧痛传来,热血染湿衣衫,他回头,看见英国公洛襄手持佩剑,面无表情地站着。

    “畏战不前,私自囤军,贿赂高官,逾制行事,假传军令,你所犯的罪,足以灭九族。”

    卢景山想要说话,但喉咙被扎穿,根本说不出话来,只发出赫赫两声,洛襄已横剑劈来,砍下了他的脑袋。

    霍平生连忙把自己的脚踝从卢景山的手中抽出来,将骨碌碌滚到了边上的脑袋捡起来递给英国公,并低声道:“抱歉,我坏了事。”

    洛襄脸上挂着鲜血,却露出温和的笑容来:“没坏事,你很好,这事……本就该由我来。”

    这事发生的太突然,卢景山的亲兵们这时才反应过来,他们拔刀团团围住洛襄和霍平生,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清冽的声音:“北梁侯宋霖在此,请问里面发生何时,可要相助?”

    洛襄拎起卢景山的头颅,环顾四周:“依军令,畏战不前者,立斩无赦——你们也是么?”

    主将已死,如何还能有战意呢?更何况外面喊杀声一片,他们显然是被包围了。

    亲兵们纷纷放下刀剑,跪地求饶,只有一人,偷偷从后门绕出去,连夜跑了……

    ……

    “这就是事情的经过了,英国公已经前往塞外,我愿自缚向陛下请罪,望两位天使能替国公多美言几句,此事,确实不是国公的错。”

    王励勖望着眼前的北梁侯宋霖,直觉对方没有完全说实话,但是应该大差不差。

    按对方所言,英国公愤怒于卢景山畏战不前又侮辱陛下,于是在宴席中愤然斩杀卢景山,听起来像是激情杀人。

    但是他印象中的英国公,并不是那么冲动的人,对方甚至会为了不令陛下忌惮装病一年,如此谨慎的人,真的只因为一时怒火攻心便斩杀朝廷大将么?

    他盯着北梁侯宋霖,对方看起来并不是很强壮的人,又几天没有睡好,难免憔悴而疲惫,边上田安之忍不住道:“还是让北梁侯先去休息吧。”

    她悄悄踹了下王励勖,递了个眼神,那眼神的意思是——这可是北梁侯。

    王励勖却还是一脸冷峻:“卑职位卑权轻,只是行忠君之事,望北梁侯莫要和卑职计较,之后或许还会有事要问,今日您便先去休息吧。”

    宋霖露出一个微笑来:“没事。”

    她站起来往门外走,走到房门口,却又回头,深深看了王励勖一眼,王励勖扬着头,只当没看见。

    等对方身影消失,田安之一脸苦恼道:“你完啦,你得罪北梁侯了。”

    “我无所谓,她肯定没说实话。”

    田安之气道:“你当她的实话是什么,她是在救你性命呢,卢景山在漠北一家独大十年了,你当朝中真的无人知道这事?”

    王励勖冷哼:“从前我不知道,今日我知道了,我就要叫陛下也知道。”

    田安之瞪着他:“你这样……你这样迟早……”

    王励勖打断她:“我知道,但是就算不得好死,也好过碌碌无为,我就是这样想的。”

    他这么说完,却又说:“更何况,只要陛下信我,我就不会不得好死,你难道忘了,我们走之前,全朝堂都在反对洛栀做皇后,你猜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田安之无语凝噎。

    而正如王励勖所说,此时立后之事,已经推进了大半了。

    婚礼所需大件物品,自然是早两年便准备好的,只是服饰之类的,如今要依体型量体裁衣,于是一时尚衣局通宵达旦,恨不得把织机踩到冒火。

    太常府依礼将陛下与英国公之女洛栀的生辰八字供奉于祖庙,并燃起长明灯,这灯要连续燃一个月,要是其中一天灭了,便说明是祖宗觉得两人八字不合,不能成婚。

    不过通常此事问题不大,毕竟天天有人看守,而如今这灯也已经燃了二十九日了,只等到了三十日,陛下便要前来祖庙祭拜祖宗,祭祀上天,好叫天下地下都知道,大魏的皇后,会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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