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如钩挂在天际,塞北的风越到晚上越大,仿佛无休止地将所有的悲喜卷到深深的黑夜之中,葛同靠在城墙边,听见营地里传来起伏的笑声,忍不住苦笑一声,将半壶酒撒在了城墙的缝隙之中——

    “霍中将,今日是您的头七,我也没什么可祭您的,便用这半壶酒吧,您也知道我这个人,确实什么都没有,没钱,也没本事,还逢赌必输,这半壶酒已经是好不容易攒下来的了,您也不要见怪,您是京城有关系的人,想来你京城的亲人也会好好祭典你的,你要是魂归,就直接回京城去吧,也别来我们这破地方了……”

    “唉,要我说,你就是想不开,我要有你这样的好日子,才不来这破地方呢……也不是我说你,得罪谁不行呢,得罪那卢川那龟儿子,他爹可是卢景山,一早就跟你说过了,咱这一片,天高皇帝远,卢大将军就是土皇帝,虽说你认识丞相吧,但这强龙也压不过地头蛇啊……”

    说到这,突然有人叫他:“葛同,干啥呢。”

    葛同忙往边上一歪,哭嚎道:“我的酒啊,我的酒怎么撒了呢,我好不容易攒钱买的……”

    那人皱眉,顿时也不想理一个酒鬼,转身走了,只走之前说了句:“你醒醒酒吧,明日朝廷派来的人就要来了,你这个样子指定要被罚。”

    葛同见那人走了,神情又清醒起来,叹道:“查查查,能查出个啥,霍中将啊,您就一路走好吧,下辈子就过自己的好日子,别来淌漠北的浑水了……”

    夜风席卷着他的叹息不断深入漠北,漠北是一片无垠的戈壁,但再往深处,若有水源,顽强的禾草便会见缝插针地生长,带来足以养一方人的绿洲。

    此处便有那么一片小小的绿洲,如今正有一个小小的部族在此处居住,扎起一些零星的帐篷,霍征茂便在其中一个帐篷里醒来了。

    醒来时他有些恍惚,看着帐篷的毡布被风吹得不住鼓动,心想:他是谁?他在哪?

    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对了,鬼戎真的进犯了。

    陛下上次写信便提了这件事,既然是陛下说的,虽然春天过了,但仍十分上心,没想到鬼戎真的进犯了,陛下真是料事如神。

    只可惜和他的上级都尉卢川并不信她,直到鬼戎来犯才知道害怕,只可惜自己作为前军,竟没等来援军……

    他忙想直起身来,身上却一阵剧痛,他这时又想起,在昏过去的前一秒,一把尖刀将他从马上砍了下来,然后他就晕了过去,他居然还活着?这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劫后余生的喜悦让他暂时忘记了疼痛,这时,外面的人听见响动进来了,见他醒了,挑眉道:“不错,福大命大,这样都没死。”

    来人是个高大的女子,霍征茂惊讶道:“凤来,你竟在这。”

    袁凤来是从前霍征茂还是游侠时,在西凉结识的一位朋友,当时两人都不过一十出头,也非常要好,因为除了志趣相投之外,两人的背景也很相似——都是没落贵族。

    袁凤来从边上拖了个马扎过来坐下,叹息道:“幸好我认出你了,不然你就算在战场上侥幸得了一条命,以你的伤势,如今也活不了了。”

    “伤势……”

    袁凤来道:“到今天,你已经昏睡了七天了,若是今天还不醒,恐怕是凶多吉少了,幸好,你醒过来了。”

    霍征茂亦是庆幸,于是更担心战局,道:“我们的援军后来可到了?你为何不把我送回营中呢?”

    袁凤来望着霍征茂,眼神微冷,嘴角带着嘲讽的笑意,许久没有说话。

    霍征茂的眼前突然又一阵发黑,喃喃道:“没有……援军么?”

    他像是想到什么,问:“那其他人呢?同我一起出来的兵士们呢?”

    袁凤来垂眸叹息:“征茂,你不要怪我,当时那种情况,我救你一人,已经很不容易了……而且我后来去打听了,你们那位都尉,已经把你已死这件事报上去了,你现在要是活着出现,反而不合时宜啊……”

    ……

    陈松如瞧了瞧身边的傅平安,心中十分感慨,陛下虽然聪慧如有神鬼相助,但本质上,仍是个情感很充沛的人。

    从她竟然愿意在此时出宫,来到霍宅看望霍平生这件事便能够看出来。

    但是霍平生竟然不见她,实在是胆大包天了。

    陈松如出声:“咳,陛下,我进去教训教训她。”

    傅平安抬手:“她现在正是难受的时候,教训她干什么……”

    傅平安也不好受,这叫她想起当初阿枝被太后赶出宫的时候,当时她以为自己此生再难见到阿枝,于是胸闷气短,但阿枝毕竟还活着,所以她重新见到了阿枝。

    可是霍大哥呢……他真的死了。

    傅平安看着眼前的灵堂,因为路途遥远,战士吃紧,多数普通将士的尸体都是在漠北屯兵之地集中掩埋的,所以此时正堂的棺木里放着霍征茂的衣冠,黑白的幔布挂在横梁上,盖住曾经叫傅平安觉得温馨的家中陈设。

    她想起自己从前每次过来,霍征茂都要穿上新衣整好衣冠,他大约是整个霍家,最重视她的人了吧。

    如此想着,鼻头酸涩,竟也忍不住想要流泪,她沉声开口:“算了,朕就插住香吧,想来平生看见朕……或许也不会高兴。”

    话音刚落,从灵堂右侧的房间里突然蹿出一个身穿白衣的人影来,霍平生连滚带爬跪在地上,说:“陛下,让我也去漠北吧。”

    傅平安几乎认不出霍平生来了,她长大了,曾经如个小黑猴子似的小姑娘,如今已经是个高挑白皙的女子模样。

    傅平安还记得十几岁出头的时候,霍平生的胳膊细得像是竹竿,整天地爬上爬下,手上永远拿着什么东西,但如今在她眼前的是个面色苍白的女子,虽没有在流泪,双眼却红肿得像是两颗核桃,额上缠着白布,头发都没有束,披在肩膀和后背,形容凌乱,步履匆忙,令人见之心碎。

    唯有那紧紧抿着的倔强的嘴唇,叫傅平安一下子认出来,这就是霍平生。

    傅平安没有立刻回话,只瞥见弹幕又开始疯狂刷屏——

    【vic你能怎么样:让她去吧到了她该建功立业的时候了。】

    【请叫我学霸:但是她的生长环境和原著很不一样唉,就这样放她过去真的好么?】

    【隐形琳嘉民:她现在的生长环境不比原著强?陈松如不也说了么,她有的几本兵书都快被霍平生翻烂了。】

    【黑布林大李子:所谓天才哪那么容易被环境改变,只要把她放到足以激发她的土壤,她立刻就焕发生机了。】

    【聊赠一枝春:情况确实不一样啊,从前她是摄政王最欣赏的小将,跟着摄政王去漠北,摄政王自会护着她给她权力,但眼下,平安可不能去漠北,霍征茂不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傅平安脸色微沉。

    她并不想怀疑自己在边疆驻扎的优秀将领,但是霍征茂确实死得蹊跷,自己明明都提醒他了,霍征茂绝对不是那种不听自己劝告的人。

    她沉吟开口:“此番定下来,前往漠北的是英国公,朕不清楚英国公是否会愿意带上你……如果没人照看你,朕不放心你独自过去。”

    霍平生仰着头:“英国公我再熟不过了,他一定会照顾我的。”

    傅平安一愣:“你和英国公熟识?”

    霍平生正要开口:“洛……”

    刚说到这,身后窜过来一个小小的身影,趴在她身上说:“你要去漠北的话,那我也要一起去。”

    沈卓君好像是从墙上跳下来的。

    因容色艳丽,虽穿着素白的衣服,乍看之下反而更显俏丽,弹幕似乎一下子增加了许多,而陈松如在一边开口:“平生要去也就算了,你添什么乱?”

    沈卓君仰头瞪着陈松如,但瞟到傅平安,眼神又开始躲闪,嘟囔道:“不去就不去嘛……那、那平生也不准去,那儿太危险了。”

    霍平生仍是抿着嘴面无表情,却伸手将沈卓君扒拉了下来,盯着傅平安,又是深深叩首:“求陛下成全,不说别的,我必要去埋着大哥尸首的坟前拜上一拜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大哥于我如同半个父亲,父亲在千里之外身死,子女没有不去悼念的道理。”

    话说到这,又开始哽咽,霍平生躬身伏在地上,脊背颤抖,强忍住哭声,沈卓君跪坐在一边,见这场景,不敢再伸手抱她,亦是默默垂泪。

    傅平安叹息一声:“好,朕会安排的。”

    她不忍再见这样的场面,戴上兜帽转身离开,走到门口,看见一个身着白衣同样戴着兜帽的女郎正巧进来,因走得急,差点迎面与她撞上,傅平安停住脚步,对方也停住,低声道:“抱歉,我走得急了。”

    傅平安出声:“无事。”

    她不想节外生枝,便错身离开,刚走两步,却听身边那女郎低声叫了句:“……平安?”

    傅平安停住脚步,扭过头来。

    这世上如今会在现实中叫她平安的人,只有一个。

    阿花。

    一个总是有意无意地叫她去避开探寻到底是谁的人。

    对方掀开了一半帽帘,影影绰绰漏出半张脸来,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虽未施粉黛,但眉浓唇红,只匆匆半眼,便可窥得艳色。

    傅平安没有说话,但对方却露出一个微笑来,轻声道:“真好,你来了,若是霍大哥泉下有知,一定会很高兴的。”

    傅平安胸口发闷,“嗯”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这实在不是一个叙旧的好场所。

    她很快回到宫中,独自坐在皇座思索良久,半晌道:“霍平生可以前往漠北,但不能独自前往,朕要派一个信得过的人看着她,她不能折损在无意义的事上。”

    【valhas:英国公不行么?霍平生不是说了么,她认识英国公,估计是通过陈松如认识的吧。】

    “洛襄作为主帅,如何顾得上霍平生,就算说是认识,毕竟没有亲缘关系,又怎么可能好好看顾她,甚至给她领兵的机会,若她不领兵,谁又能知道她是否有领兵的天赋?”

    【平安妈妈爱你:田平?作为田家人,就算在军中,别人也会高看田平一头吧。】

    “可田平不认识霍平生。”

    【聊赠一枝春:只能是陈宴了,她人也机灵,还可以查查霍征茂之死的内情。】

    【nil:可是陈宴走了,谁来保护平安?】

    【河里一只白:平安天天在宫中,也不是真需要保护吧,只是平常很多外出的活都是交给陈宴的,她走了会很不方便就是了。】

    【辅佐平安宝宝夺天下后无言要当天下西瓜大元帅:话说,先前在霍家门口碰到的人是阿花么?】

    【aning:女大十八遍啊,沈卓君和她都是越变越好看的优秀案例。】

    傅平安瞥见这话,也略一分神,想起那半张隐约可见的面孔,但很快回过神来,心想:确实,陈宴是最合适的。

    首先她信任陈宴,其次,去战场上镀金,对如今的陈宴来说也很有必要。

    她出声唤来琴菏,让琴菏把陈宴叫来。

    陈宴很快来了,脑子里还在想着刚和同僚的对话,听说这次出征虽挂帅的是英国公,但主将却是从前摄政王的属下大将军何蔚,何蔚有十年镇守漠北的履历,可是说是对漠北非常了解的人。

    众人知道了这决定,无不佩服陛下的谨慎全面,只有少数人还会问一句——那何不干脆让摄政王出征呢?

    说这话的人,有可能是傻子,也有可能是阴阳怪气,但对于这句话,聪明人的反应总是很统一:“陛下心疼摄政王吧,毕竟漠北之地,苦寒遥远。”

    “但既是为国出征,也是我等魏人的荣耀,我若是有机会,也愿意出征。”

    其实陈宴也在想呢。

    她本以为陛下如今已经很相信摄政王了,毕竟摄政王经常被召来宫中,和陛下相处起来也是其乐融融,甚至还能开玩笑,这是作为陛下近侍的她最清楚不过的事,没想到真碰到了事,陛下还是不信摄政王。

    那陛下可演得真够好的。

    这话属于大不敬,陈宴自然也不会在外人面前说起,进到殿中,她便把大脑放空,恭敬行礼,行完礼刚起来,便听见陛下说:“你也随军去漠北吧,和霍平生一起。”

    陈宴听到前一句话,正面露坚毅准备应声,听到后一句,惊讶地抬起头来:“……啊?”为啥要和霍平生一起?

    傅平安面色凝重:“朕以为霍征茂死得蹊跷,你此行,看情况查一查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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