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感觉我已经好几百年没来厦门了。”飞机一落地，叶雅沁就迫不及待地推着行李走出去。
相比起北京，厦门的冬天就没那么冷了。
甚至还有些暖和。
苏玥来往厦门很频繁，对这里的温差早已见惯不怪，淡淡开口：“司机一会就到，先等一下吧。”
苏家名下的产业在几年前就开了分公司在厦门，所以每次她来都有专车接送，也更便利。
几分钟后，三人都上了车。
窗外的景色宜人，哪怕是冬天也绽放着鲜花，仿佛身在春天。
苏玥并没有什么兴致欣赏风景，只单手撑着车窗，眼神轻飘飘的，不知道到底在看哪里。叶雅沁倒是摇下车窗拍了几张照，随后立马更新朋友圈，顺便定位在厦门。
一路无话。
私家车不紧不慢地开向一个偏僻的墓园。
下了车后，苏玥和管理处打了声招呼，随后径直走向最远处的墓碑。
这个墓园的风水很好，她来过好几次了。之前来的时候总是哭着走的，后来也不哭了，就静静地坐一会，说说话，然后就走。
墓碑上的黑白照片很清晰，上面的女孩一脸笑意，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顺着视线向下，上面刻着几个字：爱女周怡萱。
「二零零零年三月二十八日——二零二零年一月二十一日。」
苏玥从白色的小包里拿出一张演唱会门票，轻轻地放在地上。
“我的演唱会在一月二十八号，地点在北京，第一首歌是「影子」。”是你选的城市和你最喜欢的歌曲。
她压下在内心剧烈翻涌的酸涩，面上依旧是一副淡淡的模样，柔声说：“看完后第二天的天气很好，是个去看升旗的好天气。”
“一定要来啊。”
——你最期待的演唱会。
苏玥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照片出神，熟悉是因为曾经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能天天看见她，陌生是因为那几天的日子过得太快，快到她觉得像是一眨眼，有些人就再也见不到了。只能望着眼前的黑白照想一想过去的事情，怀念一下过去的人。
当时的她们一起在同一病房呆了一个礼拜，都抱着大家可以一起度过新冠的天真想法过日。
没多久现实就将她们三人拆散。
周怡萱本来就是重症转轻症，当时张医生就很紧张她，生怕她哪天又严重了起来，恨不得一天多给她做一百次检查。
当时林楠还说张医生过于紧张，她觉得周怡萱是三人中能最早治愈的，因为她每天都吃好睡好，活力满满。
就连周怡萱本人也是这么想的。
她本来就是个乐观的人，甚至已经想好了治愈后要去吃什么奖励一下自己能从鬼门关里回来。
周怡萱和她父母的关系很好，属于被宠大的小姑娘，一家子也早早地准备了一堆好吃的等她回家来吃。
直到一月十九日的凌晨。
苏玥那天睡得晚，所以听得格外清晰——对床的周怡萱在睡梦中突然大口喘气，好像濒死的鱼一样呼吸不上来。
她立马起身，按下紧急呼叫铃。
闻风赶来的是几个医生和一抬担架，就连那个负责送饭的人也来了。
他站在门口，等所有人离去后给苏玥丢了一块糖。
没多久，她和林楠也被分开，两人再次进行单人隔离，并做了一堆检测。
前几天的周怡萱还会在微信里发消息，有时候讲下自己现在的情况，有时候还会聊聊过去，比如学生时代暗恋的人现在怎么样了，小时候的夏天总是特别热还伴随着蝉鸣，现在住在高楼里根本听不到那种声音了。
后来她有些消沉，偶尔会带着哭腔发语音说——
“感觉我这次没剩几天了。”
“早知道那天是最后一面的话，我在出门前不会因为不想吃早餐就和我妈吵架，不会嫌弃老爸带回来的豆浆不够热。”
周怡萱后来给她打了个语音通话，聊着聊着也没绷住情绪，忍不住崩溃大哭，边哭边说话，隔着电流的声音听起来支支吾吾的，不是很清楚。
但有几句话让苏玥听到后忍不住跟她一起哭了一会。
——“我是独生女，我爸妈老来得子，家里就我一个女儿，从小都特别疼我，给我了一个最快乐的童年。”
——“今年我才二十出头，他们都老了。”
——“该怎么办啊。”
——“他们该怎么办啊。”
身后的对话声将她从回忆拉回了现实，听声音像一对儿夫妻在拌嘴，好像是妻子在埋怨丈夫出门速度太慢，耽误了时间。那男子听起来倒是个好脾气的，一直在笑呵呵地道歉，但妻子没理他，直到他们俩走到苏玥附近，才惊讶出声：“小姑娘，你是？”
在上下打量了眼前的女孩一番后，李秋红不确定地想到了一个名字：“是苏玥吗？”
苏玥点头，问：“您是？”
“我是周怡萱的妈妈。”李秋红看了眼墓碑上的照片，说：“在隔离的时候老听怡萱说她和两个漂亮得不得了的女生住在一间病房里。她还给我发你的照片，所以我才能一眼认出来。”
“怡萱啊，可喜欢你了。”
苏玥低着头，声音很小：“我也很喜欢她。”
似乎是想到了自家孩子的性格，李秋红忍不住红了眼，怜爱地摸了下那张黑白照：“她啊，从小就嘴甜，也活泼得很，见到的人都说她是一副好福气的长相。”
“大家都很喜欢她。”
是啊。
谁会不喜欢天天温暖你的小太阳呢。
看到了那张演唱会门票，李秋红询问：“这么快就要举办你的首场演唱会了？”
苏玥抬头，眼神有些疑惑。
门票上只写了歌手月亮，没有任何和她本人有关的信息，李秋红怎么知道是自己的演唱会？
见她一脸迷茫，李秋红补了句：“你不是唱歌很厉害吗？怡萱说她是你的歌迷，做梦都想去你的演唱会，没想到和她一起隔离的人就是她心里的小偶像，可真是太巧了。”
苏玥怔在原地，大脑嗡嗡作响。
熟悉的话语在耳畔间想起。
———“有没有人说过你的声音和月亮很像？”
———“你们俩名字里都有个同音字，还挺巧的。”
“阿姨在怡萱的安利下也有听过你的歌，哈哈哈，借用一下你们年轻人的网络用语。不过真的很好听，你的声音不去唱歌真是屈才。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就是老天爷追着你喂饭吃。”李秋红笑眯眯地说，拿着准备好的贡品，一个一个摆了上去，没留意到苏玥煞白的脸。
原来周怡萱早就知道了。
苏玥摸了摸湿润的眼角，眼前模糊一片，在泪水和现实中她好像看见了周怡萱，后者正一脸不高兴地为自己辩驳：“喂，再怎么说我也算你的铁粉好吧，怎么可能连声音都听不出来，你太小瞧我了。”
也是。
作为一个几乎每天都听，还向家人朋友疯狂安利的追星少女，她怎么可能听不出来曾听过无数遍的声音。
恍惚间，苏玥听到了阵俏皮的女声：“很赞嘛，竟然真的在北京开演唱会了。”
“我一定会去给你应援的，看完后找个舒服的酒店住上一晚，然后在日出时去□□看升旗。”
李秋红摆好了贡品后一扭头就发现小姑娘哭得稀里哗啦，连忙问：“怎么还哭上了？刚刚不是好好的吗？”
苏玥摇头，摆手说：“我没事。”
一阵风将那张精致的门票吹起，在空中转了好几个圈后就不知所终。
她笑了下，站起身，轻轻拭去照片上细微的灰尘，说：“我和您一样。”
“我也很想她。”
李秋红看着眼前乖巧又漂亮的小姑娘欣慰极了，问：“你吃早餐了吗？”
苏玥向来诚实：“我还没吃呢。”
周文在妻子的眼神示意下，连忙拿出包里的豆浆，递了过去：“这是我们刚买的，热乎着呢，趁热喝最好喝了。”
苏玥感激地看了他们一眼，伸手拿过，刚想说句‘谢谢’，就被手中的温度烫着了。
指尖被烫得通红，表情管理也有些失控。
李秋红递给她了两张纸巾，她围着豆浆包了一圈，这才感觉没那么烫了。
在夫妻俩期待的目光下，苏玥硬着头皮喝了口，感觉舌头差点被烫掉，滚烫的豆浆顺着喉咙滑过，落在空荡荡的胃里，顿时感觉暖和了不少。
正想调侃下这辈子没喝过这么烫的豆浆之类的话时，她忽然想起了周怡萱带着哭腔的语音：
——“早知道那天是最后一面的话，我在出门前不会因为不想吃早餐就和我妈吵架，不会嫌弃老爸带回来的豆浆不够热。”
现在。
哪怕双手隔着餐巾纸也能感受到豆浆的温热。
她低下头，喝了一口又一口。
天灾后，一直停留在原地，走不出来的人只有受难者的家属。
不知道是不是每次周文去买豆浆的时候，都会想到父女俩的最后一次见面，他最疼爱的女儿抱怨他带回来的豆浆不够热。
他后来会不会每次都叮嘱店家要一杯最热的豆浆。
这会是他最遗憾的事情吗。
厦门的风依旧闷热，沿海的花依旧盛开，早餐店的豆浆依旧带着余温。只有那个最活波的少女埋葬在陵园，在黑暗的地下，在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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