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从倾倒的酒杯里里流出来,积在桌沿,一滴滴落到软席上,润湿了绣着细腻紫红色花纹的缎面。
一群侍女从门外鱼贯而入,扶起桌上七倒八歪的酒杯和瓜果,收拾客人们留下的残席。
一个化着精致妆容的妙龄少女从粉色帷幕后边袅袅走出,她环视了一圈,分明刚刚还听见了花枝姐姐的声音,怎么一会儿人就不见了。
于是盈盈转身上三楼,往花枝的房间走去。
嫣红楼的一楼设舞、曲的表演台,二楼设包厢雅间,三楼则是姑娘们的寝舍,资历深一些的姑娘还有单独的房间。
花枝虽然不似盈盈那般受追捧,但她从十岁起就跟着刘妈妈,在嫣红楼里资历较长,姑娘们都尊称她一句姐姐。她住的屋子也只比头牌盈盈差那么一点。
盈盈伸手敲门,藕粉色的袖子滑落肘间,露出粉白的皮肤。
门开了个缝,里头透出一只桃花眼微愠地瞪着盈盈。
“花枝姐姐,是我,盈盈。”
花枝半只身子站在门后,左手还抱在胸前。她把门打开了些,让盈盈侧身跨进房间。
“你来做什么?”花枝冷冷地问。
“花枝姐姐,方才……王郡公是不是说了什么要把嫣红楼挤下江南第一楼的话?我在唱曲儿,听得不真切。”
花枝急忙扯着盈盈的薄纱袖子,拉她到窗边,凶道:“你小声点。客人说的话你就当没听过,这点规矩还要我来教你?”
“我知道,若是别的事我肯定当听不见。”盈盈放低了声音说,“可我觉得该让刘妈妈知道。”
“你傻吗?妈妈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她就得罪得起堂堂国舅了?生意上的事,不过是各凭本事罢了。你我本是浮萍,你若以为自己当上了头牌,就成了嫣红楼的顶梁柱,就对嫣红楼产生了什么责任感,那你就太可笑了。”花枝压着嗓子,愤怒地从牙间吐出这些话,“我为了你好才同你多说这些话。我劝你,你该知道自己的位置,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盈盈吞了吞口水,避开花枝愤怒的眼神,望向窗外河边随风飘动的垂柳,点点头,说:“我知道了,花枝姐姐。”
河面吹来阵阵微风,林谷雨伸手去接飘扬着的细碎的白色绒毛,像是在接冬日飘落的雪花。
落到手里她才发觉这既不是飘雪,也不是蒲公英,而是柳絮。
“姑娘,真是春天到了呢。”小禾似乎很高兴,“柳絮都飘起来了。”
“我……对柳絮过不过敏啊?”谷雨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她在现代可是一到春天就满脸泛红干燥,都是因为对柳絮过敏。
“过敏是什么意思?”小禾不解。
“就是一接触柳絮就皮肤泛红、起皮之类的。”
小禾摇摇头,说:“从没见过您这样……姑娘,以前的事情还是记不得吗?”
林谷雨避开小禾关切的眼光,转过头望向河里的流水,被微风吹得眼睛眯了起来。
她瞧见河里一群小鸭子跟在一只大鸭后边,沿着河岸,穿过低垂的杨柳,慢悠悠地成群游了过去。
忽然一阵似曾相识的感觉像触电般涌上心头。
她感觉全身发凉,袖子滑落露出的手臂上还起了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姑娘,你怎么了?”
林谷雨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后脖颈,她也不知道为何突然会有这种怪异的感觉,只好敷衍道:“没什么,可能是风吹得有些凉。”
“那我们就回府吧。春天是最容易着凉的,姑娘您又身子弱,别为了散心又染了风寒才好。”
谷雨最后看了一眼眼前的春色。
河堤一改冬日的暗淡萧索,换上了嫩绿新黄的新装,来河边看景的人也多了起来。
她还是不懂为何这样舒心的景会忽然让她心神不宁。
“好,那就回府吧。顺便绕路去看看铺子。”
话音未落,身后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别去。”
谷雨被吓得一激灵,猛然回头,原来是那个姓王的公子。
林谷雨好久没见到他了,上次见还是盲盒店开张前几日碰见的,至今已有月余。
“王相彦?”
男子微微点头,他上次还穿着厚厚的锦袍,现在已换成了单衣。
他衣着单薄,整个人也更显消瘦,谷雨差点没认出来,还有些担心他会着凉。
“怎么老是碰见你?而且每次都从背后冒出来,怪吓人的。”谷雨叹了口气。
“我……我是想说,你别老是去你的铺子了。”
“我的铺子?”谷雨疑惑地问。他怎么知道我有个铺子?
“藏宝阁,是你的店。”没等谷雨发作,他解释道:“上次你送了我个泥人,记得吗?那时藏宝阁还未开张。”
“就凭此你怎么断定店是我开的?”
“总之,你别老去那就是了。”
“为什么?”谷雨有些生气。
王家这三兄妹奇怪的很,二郎照搬她的商业模式,三娘一见她就出言讥讽,这位四郎又总是神出鬼没,出现在她背后。
若不是他帮过自己几次忙,林谷雨才不会这样耐心地听他讲话。
“你知道怀珍阁是我二哥开的。”他面无表情地说。
谷雨听他这话完全是陈述句的语气,并没有在询问她的意思。“噢?所以呢?你要告诉你二哥是吗?”
王相彦面不改色地说:“我若要告诉我二哥,何必在此提醒你呢?”
“提醒我?”
“你不了解我二哥,我了解。他在生意场上向来只争第一。”
林谷雨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心想,靠照搬争第一吗?但在古代生活了半年,她已学会如何不把自己的心里活动大声说出来。
“不管用什么手段,他只争第一。你一个女孩子家,又是官宦之女,在外面抛头露面做生意容易被人抓了把柄。若我都看出来背后的老板是你,我二哥也能。他是不会因为你是小女子而怜惜你的。”
谷雨想反驳什么,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
她之前竟未仔细考虑过会有商业对手用她的性别、身份来攻击自己的可能性。
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忽然发干的嘴唇,问:“既然你二哥这么厉害,为什么不能堂堂正正地各凭本事呢?”
王相彦抬眼看向远处,说:“有些人觉得不择手段就是本事。”
说起本事,谷雨倒是想起了什么,随口问道:“那你呢?你怎么没去参加科考?”
“天下尽是读书人,不缺我一个。”
“天下人是天下人,可你自己呢,就不想考取功名吗?”
“六合九州,条条有路,岂是只有读书一条道可走?科举之路偏不是我愿走的路。”
这话说得倒不错,但她透过王相彦的肩膀远远地看见了嫣红楼暧昧的轮廓,她忍不住说:“那你愿的究竟是走什么路?烟花巷柳之路?”
王相彦闭上了嘴唇,不再开口。
谷雨自认有些失礼,但心里闷闷不乐也不愿再同他多说,向他行礼便告辞了。
她沉默地顺着河堤,往来的方向走,感觉大脑一片混沌。
“姑娘。”小禾跟在后边有些胆怯地说,“有句话也许是我多嘴。”
“我说了,你想说什么都可以直说,我一定不怪你。”谷雨有些不耐烦。
“是不是因为上次我跟您说王四郎的不是,惹您对他生气了?今日虽是我第一次见他,但我觉得他话里话外处处是为您着想的。他的话您还是听进去吧,以后别总去铺子了,若是让主君知道就麻烦了。”
“噢?我记得你上次还说他‘放荡不羁’,让我离他远些好,这第一次见面就转向了?”谷雨回过头来嘲笑小禾,“你是看他长得俊,是不是?”
小禾涨红了脸,连忙否认:“姑娘,这话您可别乱说……不过话说回来,听说嫣红楼的姑娘们向来是卖艺不卖身,各个才貌双全,达官贵人们都爱去楼里吃酒听曲,倒也不稀奇。”
“是吗?”原来宋代的青楼女子竟不卖身,那倒是她误解了。若真如此,青楼也能算是个风雅之地。
她不禁有些后悔方才出言嘲讽王相彦。
林谷雨主仆两人行到林府门口,见前面停着两辆马车,下人们正进进出出地从马车上往府里搬东西。
“许是大哥回来了。”小禾说。
谷雨急忙快步往前厅走,正好撞见父母亲和大哥坐在厅里,和上次送别前去汴京科考的情形别无二致。
只是今日在沉沉暮色里,三人显得很是失落丧气。
谷雨向长辈们行了礼,大哥看起来兴致不高,也只是浅浅地点头回应。
她虽然不愿和父亲呆在一个屋里,但还是想问候一下远行归来的大哥哥,于是在他旁边落了座。
“裕儿,你也不必过于懊恼,哪有人第一次就能中进士呢?”母亲出言宽慰。
“孙牧之和叶家表兄不就是吗?还有父亲,不也是一次就金榜题名吗?”大哥不耐烦地反驳道。
父亲挪动了身子,说:“那是少之又少,你以为很简单?多的是考白了头、从少年考到花甲还在赶考的人。”
谷雨忍不住安慰道:“大哥第一次赶考就入了殿试,已经是人中龙凤了。今年多加复习,下次一定能金榜题名。”
大哥转过头来。眼神复杂地瞥了她一眼,并未说话。
四人在沉默中坐了一会儿,父亲起身不知去哪了。母亲见此也让大哥赶紧回房去休息,自己也走了。
偌大的厅里只剩兄妹二人。
林谷裕并未起身,还靠在圈椅里,忽然回过头望着谷雨深深叹了口气:“人家叶兄是情场失意,考场得意。我呢?官家在金銮殿里当着众多学生亲自把我淘汰,我还得吃斋三个月‘还愿’。我真是……我什么也没有。”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