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轻哼了声,手里轻擦着他发丝,别过眼道:“二哥这还没娶嫂子呢,便已经如此待我,倘若日后娶了嫂子,哪里还能容得下我?”

    她微噘着嘴,一副小女儿家的娇嗔情态,又低垂下眼,眼见是委屈起来。

    一旁的朝北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从身后捧出个缎面红木方匣,送到昭昭跟前:“三小姐莫急,东西自然在的。咱们小心保存着,这一路上连半点尘都没让它挨。”

    贺容予轻笑了声,没拦朝北,只看着昭昭打趣:“脾气这么大,也不知道谁敢给你做嫂子。”

    他拿下头上的方巾,随意地擦了擦头发。头发已然干了,贺容予随手干净利落地将头发束起,从昭昭头上拔了支玉制簪子插上,脚步已经往门口去。

    “今日要入宫觐见陛下,商谈些公事,用午食不必等我。”

    昭昭哎了声,下意识抬头碰头发。他拿走的那支簪子虽然式样朴素,可仔细瞧也能瞧出是女子物件,就这么大摇大摆去觐见陛下……

    昭昭抿唇,眼看着他如松的背影跨过了门槛,消失在庭院之中。

    贺容予忙,昭昭知晓。

    他是名义上的中州王。当今大昭朝,东南西北四州皆设郡王,统率兵力,掌管各州事宜。唯独中州王最没实权,向来算个虚名。

    五州之中,中州土地最为广袤,气候宜人,兵力亦是最为强盛,也正因此,中州大小事宜皆直达天子,并不经手历任中州王。

    但那是从前。

    如今,贺容予是无名有实的摄政王。

    不论是中州,还是其余四州,大事皆得经贺容予手处理。

    当今天子不过十二岁,一个半大孩童,诸事做不得主,拿不定主意,“此事仰仗王叔”倒是说得顺嘴。

    那个小毛孩子,昭昭不大喜欢他。

    昭昭第一次见刘原时,方才六岁。那一年她刚被贺容予带回家中,贺家本就备受瞩目,凭空多出一个三小姐,一时间众说纷纭。

    第一回见刘原是在贺家,冬日寒风凛凛,室内炉火烧得正旺。昭昭坐在炉火边,裹着件貂毛大氅,炉火映在她脸颊。那个小屁孩正坐在她对面,盯着她看了许久,开口便问:“你就是王叔捡来的孩子?”

    在橘黄的火焰里,昭昭看向他,甚为不解,她认为他们之间并没有很熟悉,这样问话让她觉得很不礼貌。尽管那时刘原已经是稚童天子,可昭昭并未意识到他是天子与否有何区别,大抵是因为一个三岁的孩童,走起路来还一颠一颠的,实在不像天子,只像个孩子。

    可孩子才最天真而残忍。

    昭昭不答,他又继续问下去:“听说你是从北州来的?那儿曾经吃过人?你可曾见过?你吃过么?”

    他的眼神不带任何嘲讽厌恶,或者猎奇,好像只是单纯地询问,稀松平常的好奇心。

    那些被昭昭压抑的、强行遗忘的回忆忽然间涌上心头,一股脑的,像一座巨大的山,重重地从远处晃荡而来,携着呼啸的风,齐齐砸向她后背,砸向五脏六腑,致使胸腔翻山倒海。

    昭昭一瞬间呕吐不止。

    那之后,她大病了一场,一直病到第二年春,断断续续地,总不见好。贺容予一直陪在她床侧,亲手给她喂药,替她擦脸,哄她入睡。

    在月满盈室的时候,贺容予抱她在怀里,手掌轻拍着她的胳膊,告诉她:昭昭,忘掉那些不快乐的事。

    因而,她总不喜欢刘原。

    尽管她如今已经清楚,天子二字的分量,可仍是不喜欢。

    缎面红木匣子分量沉甸甸,捧在手上久了,都会手酸。昭昭在一旁坐下,轻叹了声,将东西搁在紫檀木圆桌上。

    红木匣没挂锁,昭昭打开匣扣,里头放着一支簪子。

    金丝缠绕,掐出莲花形状,其中嵌着好几颗宝石,华贵至极,而最最珍贵的,当属正中那颗浑圆饱满的夜明珠。

    昭昭一愣,从唇角漾出个笑意。

    朝北在一旁掩嘴失笑,“王爷说了,三小姐定然会满意的。”

    昭昭轻哼一句,拿起簪子仔细端详,“这还差不多。”

    云芽道:“可要帮小姐簪上?”

    昭昭摇头:“收起来,到时再说吧。”

    “也好,下个月便是小姐及笄的日子,笄礼上再戴正好。”云芽说着,将东西仔细收好。

    -

    皇城中,文心阁内,臣子们正激烈商讨。

    文心阁乃众大臣商讨政事之处,争论声喋喋不休,此起彼伏,直到近午时才堪堪停住。

    ……

    “此事便如此决定,诸位大人可还有异议?”

    “臣等没有异议。”

    “那今日便到此为止吧,陛下以为如何?”

    “王叔说得是。”

    “那便请诸位散了吧。”

    贺容予只手撑在黄花梨桌角,手指扶住自己额角,微垂着眼,似乎是倦了。

    臣子们一一告辞,自正门退出去。文心阁的窗牖敞着,送来微热的轻风,拂动室内轻纱幔帐。

    刘原从巍峨的龙椅上下来,望向贺容予,声音有些忐忑:“王叔可是累了?”

    天子年幼,即便端正坐在龙椅之上,也显不出恢宏气度,反而显得格格不入。

    他由贺容予一手扶持,稳坐皇位九年,虽有名无实,但能锦衣玉食,保住这身家性命,已实属难得。先帝在时,这大昭的皇权便已岌岌可危,风雨飘摇,觊觎之人环伺,各个虎视眈眈,就等着先帝咽气,只是谁也没想到最后的赢家会是贺容予

    十五岁的中州小郡王,如此轻易地,取得了胜利,并以雷霆手段稳住了朝纲。

    刘原对贺容予的的情感颇为复杂。一方面,他感激贺容予。贺容予保他性命,扶持他上位,虽是傀儡天子,却不曾亏待过他,连明面上的礼遇也都做得尽力。

    同时,刘原畏惧贺容予。因为贺容予手上有无边的权力,随时可以置他于死地。贺容予只需要一个傀儡皇帝,可以是他刘原,亦可以是旁的刘家人。因此,刘原面对贺容予时,总带着讨好的意味。他唤贺容予王叔,其实贺容予与他应当算同辈,他硬生生给贺容予抬了一辈,以表示自己的尊敬。

    除此以外,刘原亦崇拜贺容予。

    十五岁的少年郎,已经能与一大群虎狼周旋,丝毫不曾有畏惧,反而胸有成竹,手段狠厉,拨过风雨,一手接住这大昭的江山。

    这是怎样一个厉害的人物。刘原在心里隐隐地期盼着,终有一日,他也想成为这样厉害的人。

    贺容予坐在那把高背交椅上,不知是睡着了……

    刘原偷偷投去目光,下一瞬,却见贺容予抬眸,将他窥视的视线抓个正着。

    贺容予的眼神仿佛是久经沙场的鹰,锐利而令人惊惧。

    刘原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垂下视线,语气也带了几分慌乱:“孤瞧王叔头上这簪,有些眼熟。”

    “听他们唠唠叨叨吵了半日,我脑仁都疼。”贺容予慢吞吞地,是答他先前的问题。

    那些臣子们此番争吵之事,和贺容予这回出门之事一样,为的是南淮府谢氏一族谋逆之事。

    南淮谢氏是大昭开国时便追随的老人了,几百年风霜雨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谢氏一人谋逆,不该牵连全族。倘若如此,恐会寒了别的士族之心,亦会寒了天下百姓的心。

    这是那些老臣们的观点。

    而贺容予却坚持要牵连全族,谢氏上下,凡男子皆发配边境,女子没为官奴,稚子幼女亦不能无辜。

    倘若今日谢氏谋逆轻赦,那来日李氏赵氏亦有样学样,通通都要谋逆了。谋逆本就是大罪,唯有严惩不贷,方能叫他们个个不敢谋逆,连谋逆之心都不敢有。

    这是贺容予所说。

    争吵半日,最终还是以臣子妥协而告终。

    这不是第一回政见分歧,但贺容予从不让步。

    “簪子么,从昭昭那儿随手拿的。”他答刘原的问题。

    刘原一句哦,微缩脖子。

    正如昭昭不大喜欢他一般,他亦不大喜欢昭昭。

    只因为初见时,他害昭昭大病一场,贺容予那时更年轻气盛些,打了他一顿。

    不是以摄政王的身份,只是以一个兄长的身份。

    所以,刘原不大喜欢昭昭,但表面上从不敢表露,反而时常夸奖她。

    “小姑姑下月便要及笄吧?孤已经备好了一份大礼,预备送给小姑姑。”他唤贺容予王叔,因而唤昭昭一声小姑姑。

    贺容予轻笑了声,道是,“既然政事已商讨完,那臣便告退了。陛下亦该回去复习功课。”

    刘原怔道:“王叔慢走。”

    -

    出了文心阁,贺容予没急着回去,而是去了太后宫中。

    太后是刘原生母,先帝的贤妃。她原是个舞姬,因年轻而貌美得先帝喜爱,入宫承宠,肚子又争气,一举生下位皇子。

    以她的家世地位,原本是绝无可能走到今日之位子。可偏偏赶上了大昭风云暗涌之际,由着暗潮涌动,将她的儿子推上了太子之位。又因着贺容予的一力支持,她的儿子成为了皇帝,而她则成了太后。

    即便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回想起来,梁氏仍旧觉得不可思议。

    她对贺容予的情感,与年轻的天子一脉相承,只不过,稚嫩天子的崇拜,到了他的母亲这里,却转生成了一种隐晦的、难以言说的情愫。

    梁氏曾经畏惧过,倘若贺容予要以权力和她儿子的性命要挟她做些什么,她是该屈服,还是……该反抗?

    后来这担忧化作阳光下的一圈泡影。

    贺容予从未对她有过什么想法,她的美貌在他眼中似乎不值一提。

    梁氏曾经对镜端详,对自己的美貌产生了强烈的怀疑,她……难道不美么?

    铜镜里的面容艳若桃李,让人无法说不美。即便如今她已经二十九岁,也仍旧是美的,甚至更填了几分岁月的神韵。

    后来梁氏在这种自我怀疑里,渐渐地对贺容予生出了某些情愫。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情愫又归于沉寂,只在偶尔跳出来。

    譬如此刻。

    听得中州王到访,梁氏先是一愣,而后露出个欣喜的笑容。她原倚着靠枕小憩,猛地下榻,身子重心不稳,一个踉跄,被身旁的宫女扶住。

    “太后娘娘小心。”

    “没事……哀家没事。快,瞧瞧哀家的发髻可曾歪了?”她在这深宫里过了太久孤家寡人的日子,心渐渐地快变成一潭死水似的,在这一刻掀起波澜。

    贺容予很快到了宫门前,他穿过庭院,立在正殿的台阶之下。

    负手背身,长身玉立。隔着帘子,看不真切。

    太后身边的大宫女白露前去询问:“王爷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

    贺容予视线淡漠地扫过白露,正如淡漠地扫过梁氏,道:“下月十九,吾妹昭昭笄礼。陛下未成婚,太后娘娘当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臣想请太后娘娘,为吾妹插笄。”

    他声音磁性有力,梁氏在殿中听得一清二楚。

    这些年来,名震天下的中州小郡王眼中没有任何女子,唯有其妹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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