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爱昭昭

    文/陈十年

    第一章

    这是贞和十五年的春天。

    北州叛乱,继而西南二州蠢蠢欲动,贞和帝年迈,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虽有心而无力稳定朝局,终于在一个雨夜,在忧虑交加之中,吐血力竭而亡。

    倾城大雨将整座上京牢牢锁在墨色迷雾的牢笼之中,淅沥雨声隔绝外界声响,铁蹄踏破皇城的动静在雨声里也显得细微而平稳。即便如此,时年三岁的幼太子仍旧吓得瑟缩不止。

    他听见了脚步声朝着紫宸宫走近,以及雨声打在伞骨上的声响,滴滴答答,好像一场催眠梦境的开端。

    或许,他就要死了。

    三岁的孩童其实还不明白死亡是什么定义,只是他见过人死后的情形,面容呈现枯朽的青灰色,很难看。奶娘说,人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这些日子,奶娘在他耳边念叨“死”这个字的频率这样高,以至于他第一反应便想到了“死”。不久之前,父皇死了,刘原知道。

    但外头的人不知道,报信的太监还未出宫门,就已经殒命。

    刘原抬起头来,望向宫门,宫门大敞着,雨线飘进来,浸湿了门口的台阶与门槛。那脚步声落在湿漉漉的台阶上,刘原抬眸,看见那柄墨色的大伞缓缓抬起,露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那双手,在这上京城中翻云覆雨。

    也是那双手,将刘原抱起。

    那把嗓音比这雨线还要冷清三分,“陛下遗诏,传位于太子原。太子年幼,须贤臣常提点左右,故命贺容予为摄政王,辅佐太子。”

    刘原懵懵懂懂地听着,雨线从屋檐垂直下落,冷意扑面而来。他偏头看向身侧的人,那是当今大昭朝最年轻的中州小郡王,他的名字,叫贺容予。

    -

    年号从贞和变作承容,皇帝换了一位,在消息传入北州的当时当刻,曾给过那些挣扎于水深火热之间的百姓们希望。然则这希望就像那天空的焰火一般短暂,迅速归于沉寂。

    他们期盼着大昭朝的皇帝能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能让这战争结束,能让他们吃饱穿暖,过上平静的生活。可是一个三岁小儿能做什么呢?他什么也做不了。

    这日子,终究只能烂下去。

    这一年,正赶上北州大旱,连绵的战火交织着颗粒无收,把人的生命和尊严都一点点剥夺。

    阿四坐在角落里,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膝盖,听见了对面角落里那越发低下去的呼吸与□□声。

    破败得不像样的窗户里,闯进阵阵呼啸的风声,它似乎在笑,笑得毫无慈悲,猖狂而残忍地告诉她:你瞧,又要死人了。

    阿四很害怕死人这件事。

    不是害怕死亡的过程,或者和死人待在一起,这些她都经历过很多。但真正令人惶恐不安的,是死了人,就意味着……

    她打了个寒颤,深深地吞咽一声,把胃里那种隐约的反胃感强行压下去。

    后来,落在后世书上,其实只有轻飘飘的几句话语。

    承和元年,北州战乱,逢大旱,人相食。

    风声渐渐小了,对面那人的呼吸声也越发微弱,好似被风刮散了,再合不拢。对面的叔叔是前些日子新过来的,他们这些人,辗转流浪,今日在此处,明日又在彼处,都只有一程的缘分。

    这一程,或许是长长的岁月里的一番镜花水月,又或许,已经是全部的人生。

    天上的星子闪烁着,今夜见了,不晓得明夜还能不能得见。

    风忽然停了,什么声响都没了。

    阿四的心沉了下来,把头埋进膝盖,无声地啜泣。她想起他曾经用沙哑的嗓音念过几句诗词: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假使人死亦能如草生一般,该有多好。可惜,可惜……

    阿四没有名字,她是家里出生的第四个女儿,因而叫阿四。她还有三个姐姐,阿大,阿二,阿三,她们都死了,父母也死了。

    后半夜的风又刮起来,呜呜咽咽,像在为人送行。其实阿四知道不是,因为每一夜风都这样吹。又或许是,因为每一夜都有人死去。

    那么她呢?她又会哪一夜死去?

    阿四不知,她静静地等待着。熹微的晨光从天边亮起来,她闭上眼。

    -

    承容元年,秋。

    十五岁的中州小郡王亲自领兵出征,平定北州叛乱。仅三月,北州王杨义于云城授首,北州部众或降或死。云城城门大开迎接贺小郡王的那日,迎来北州两年来下的第一场雨。

    天阴沉沉的,黑云压城,城内硝烟未散,残存的黑烟滚滚,尸横遍野。杨义残暴,临死前令手下士兵屠城,空气中充斥着死亡和血腥的气息。

    贺容予冷冷扫过,眉头轻拢,身侧副将皱眉更甚,忍不住出声:“这杨义未免太过残暴……这可都是活生生的性命……”

    副将话音一顿,垂下头,不再言语。

    杨义死前曾传信与贺容予谈和,说,否则便要屠城。当时贺容予并未应允,倘若骂杨义残暴,岂非小郡王在其中亦要担责?

    这话,他不敢说。

    远处传来火焰燃烧的声音,场面如死一般寂静。副将低下头,额角已经落汗,紧张吞咽,等待着贺容予开口。

    “属下失言。”

    贺容予却只是平静地开口:“这是死,却也是生。”

    杨义残暴不仁,却坐拥万千兵力,倘若给他一线生机,便是夜长梦多。为了大昭的生,杨义绝不能活。

    “传我令下,立刻派遣人手,在城中搜寻活口,要快。另外,尽快接管云城及北州一切事宜,受旱情影响之处,开仓放粮,务必保证百姓们的生活尽快步入正轨。切记,莫要引人恐慌。”贺容予神色未改,那张略显稚嫩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和年龄不相符的老成,手段老练地处理一切事务。

    “是,属下遵命。”

    贺容予一面交代着,一面撑伞往前走。

    大雨浇熄燃烧的火焰,仿佛是一个信号。贺容予停下来,他的圆头缎面长靴踩在枯枝落叶上,被雨水打湿,他仿若未察觉,直直看向那处缝隙。

    狭小的断壁残垣的缝隙里,藏着一个娇小瘦弱的女孩。

    “出来。你安全了。”他嗓音清冷,带着些难以接近的气质。

    这是贺容予和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从缝隙里慢慢爬出来,明白自己的蓬头垢面,因而低着头,不敢看他。

    直到贺容予说:“抬头。”

    她犹豫了片刻,慢慢抬起头来,望见墨色伞面下那张阴郁的脸。

    雨滴打在伞骨上,慢慢从伞面落下,滴滴答答落在她眼前。她看着贺容予,贺容予也看着她。

    那是一双很干净的眼睛,尽管脸上脏污满面,也掩不住那双澄澈的眼睛。后来的许多年里,贺容予总爱看那双眼睛。

    贺容予往前一步,将伞微倾,替她遮住满天的雨:“你叫什么名字?爹娘在何处?”

    她摇摇头,目光有些躲闪,流露出怯生生的慌张:“我叫阿四,爹娘都死了。”

    贺容予又问:“还有别的亲人吗?”

    她轻轻地摇头,再次抬起头来,希冀被压抑住,却又从四面八方流泄。

    贺容予轻笑了声,清冷的嗓音里吹出一缕春风,他将大伞塞进她手中,蹲下身来,将她一把抱起,“既然如此,从今日起,你不叫阿四,你叫昭昭。”

    昭昭有些惶恐地攥紧了那把大伞,努力地举过贺容予头顶,她浑身的脏污泥水,浸染了贺容予胜雪的白衣,黑与白纠缠在一起,仿佛早就预示一切。

    她太瘦弱,贺容予抱她毫不费力气。

    昭者,明也。

    “贺昭昭。”他念她的名字,平凡的三个字,从他唇齿间飘出来,好像带着香味,令人心醉。

    从此,她便成了贺昭昭,是中州王贺家的三小姐,贺容予的妹妹。

    “日后,你便跟着我。”

    -

    她又做这个梦,头还有些昏沉,迷蒙着睁开眼,抬起手放在额上,转瞬后,偏头看向窗。窗中透出隐约的晨光,天还未大亮。

    昭昭支起身,轻咳嗽了声,下床喝水。外头的丫鬟云芽听见动静,推门进来,没点灯,唤道:“小姐怎么就醒了?时辰还早,可要再睡会儿?”

    昭昭抿了口茶水润喉咙,摇头问:“二哥是今日回来吧?”

    她知道是,从三天前她就在等这一日,但又怕不是,想从云芽口中再听一遍肯定的话。

    云芽嗯了声,昭昭的心便放下来,从唇角漾出一抹笑。

    “可时辰还这样早,照日程,王爷最快也得下午才能回来,小姐也不必现在就开始等。”云芽劝她。

    虽然明白劝不动,可还得劝,要不然等王爷回来,定然会问她们怎么不劝着点?哪回不是这样?

    昭昭当然听不进劝,贺容予离开上京已经两个月,整整六十日,甚至他都不曾写一封信回来。她想起来,都有些酸鼻子。

    怕云芽听出她的不对劲,昭昭支使她点灯:“我睡不着了,你把灯点上,索性伺候我梳洗吧。”

    云芽只好应一声是,点银灯,唤丫鬟们进来。

    院内霎时便灯火通明,动静喧嚣。

    任谁都知道,贺三小姐最得中州王宠爱,没人敢懈怠。

    昭昭托住下巴,心不在焉地坐在梳妆台前。

    “小姐今日要梳什么发髻?”

    “随便。”

    云芽看她这样,叹了声。正绾髻,忽地外头有急匆匆的脚步声,昭昭猛地睁开眼。

    “小姐,王爷……王爷回来了。”

    昭昭腾地起身,拎着裙角便往外跑。

    任凭云芽在身后喊:“小姐,发髻才梳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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