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的玉犀兕跑了。”陶玉冲绝尘而去的坐骑喊,最后一头玉犀兕没了,大家又回到自力走路的状态,就像从没拥有过坐骑,她感到痛心疾首。

    兽群的尾巴消失在前方灰雾之中,那也是他们即将去的地方。

    张胜男却毫不在乎,摇头晃脑,诉说着自己适才在甬道里干了什么,“我还想着一把火点了,把它们通通做成真胶,不过那火,气性太大,放出去就往冰窝子里钻,很不听话,差点把我炸没了。”

    “幸好我跑得快。”

    救了成百上千的生灵,该是上善若水的壮举,却被她道出发自这等险恶用心,还是那般得意的口气,和她并肩而行的同伴表情非常复杂,有害怕,有不敢相信,有魂不守舍。

    张胜男哈哈大笑,各拍了肩膀,还摸了陶玉的头。

    长山被拍得肩头微颤,默默转过身去,握起拳头咬住,逼回眼角的泪光,才缓缓舒了口气。

    吓死他了!

    幸好人还活着

    一转头,正好看到张胜男用手在脖子上摸来摸去,抓到了什么,放在指头上凑到眼前。

    长山的视线从她肩头和下颌的缝隙穿过去,能看见那是只黑色的蚂蚁在她指尖上扭动,正以为这微末生灵就要被捏死,她却弯下腰,食指杵地,让它顺溜爬走。

    长山鼻头抽动,刚憋回去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张胜男似有察觉,回头,直像看西洋镜一样盯着他不停眼。

    长山心中升起不好预感。

    果真,她嘴一张,就蹦出:“羞羞脸,吊猫尿。”

    愚昧!粗俗!没眼力见的莽夫!

    “我没哭,我只是没控制好自己。”长山否认,装着坦然的样子,捉袖状若无事地擦脸,窄袖那一丁点布料被他书生习惯扯得又松又垮,都快成了琵琶袖,嘴上也没停。

    “你呢?明明是做好事,为何要说得那么难听?”

    她愣愣偏头,“做好事?我吗?”

    “你就装傻。”论辩才,张胜男自然不是长山的对手,他的声音底气很足,语调不疾不徐,扮演着无形的利刃,无声无息剖开那些晦涩之物,让它们昭白于天下,让阳光□□裸地照晒,证实那自认为颠扑不破的朴素之观——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恶人。

    “推吕木灵下去,是为令她发挥她的用处吧?不然以她性格,等她主动自救,可能命都没了。若你想要真胶,应该是自己先跳下去,而不是先让吕木灵先下去开路,放跑它们。”

    随后又自嘲地笑,“何止她,我们每个人都一样,都不会自救,全赖你运作,今日就算升不起那腾云驾雾的,料想你也能带我们出去的。”

    张胜男就不说话了,两眼弯起,要笑不笑,仔细一看,那内里藏的是得意,是一场敲诈,是在催促他:会说你就多说点。

    无耻。长山暗骂。

    这时旁边传来惊叫唤,原来陶玉和良畴对那据说炸了甬道出口的大气性主儿万分好奇,仗着有土气诀法界隔绝,将那无薪之火玩弄手中,却是一个烫了手,一个烧穿了衣服。

    豆丁火掉在地上,眼看就快熄灭,张胜男一把将它拢回怀里。

    “我的乖乖,难怪看着这么小一团,能把冰山给炸出个大洞,性子太烈了。”良畴甩着烫伤的手,咂舌不已。

    “坏东西,还指望它烧好饭,这么不听话。”衣服破洞的陶玉作势要去拍熄它,被张胜男转身避开。

    “我跟你说真的,这家伙太烫了,很容易就烧破法界,到时候把你心口烧出个大窟窿,你别又说没提醒你。”

    二人转来转去,像小孩一样扭缠。

    长山眯起眼睛,这才下细查看那团炸了甬道的无薪之火,就这么小点,被张胜男从退潮火海带回来,却成为插入敌方心脏的奸细,爆发出巨大威力,他的眉目逐渐出现了然之色。

    “是得小心,它可是先天真火。”

    长山的话一出,大家目光就集中过来。

    他立马找到自己的主场,振作精神,手并两指朝向那团下方空悠悠犹如漂浮在天上的鬼火,他体内的金水气诀天生与火对立,自然丝毫不想触碰,还后退了两步。

    “但凡集先天之气不依托他物凭空而生,是为真五行。水也是先天真水,但是辰地藏干发出的真水,杂驳浑浊,而那真火,没料错应是来自戌地之外的火海,火海之中别无他物,万物以清且纯为贵,那火自然更胜一筹。”

    他停顿,“可惜掰不过天运,给打得落花飘零,四分五裂,让师姐得了这么一片。”

    便解释了水火前哨战,红石之地戌地为何还是被寒冰之地辰地吞并的缘由。

    但并不妨碍张胜男捧着那团无薪之火直唤“宝贝”,死也不肯松手,守财奴的面目暴露无遗。

    在甬道里折腾了一番,也撒野了一番,它如今在张胜男眼里,像个小可怜儿,只有豆丁那么大,格外需要呵护,张胜男喜滋滋地将它重新收入怀里,还唤了它个人名——“飘零”。

    重新出发,前途未知,还有一个人下落不明,但并不影响一行人充满士气。

    长山回头,眺望石碑,明明还没走远,那石碑就如同隔起一条起雾的大河,变得渺茫不可见。

    “走啊,长山,还看什么?”

    “好。”却是难掩疑色,“你们觉不觉得,它像是——”

    其他人驻足,等着他下半句。

    他却摇摇头,“是我多想了。”

    话里有惋惜之意。

    他竟然生出天堑通道在目视他们前行的错觉。

    先前还没进入,存有一丝丝侥幸,穿过来时的甬道,再出来,会不会回到十释山?这些天的经历,就会发现是一场梦?

    然而大小周天七七四十九转,大千世界里里外外三千又三千,甬道内外早就面目全非,从而证实这儿时刻处在变化之中,他所期盼不过是镜花水月,白日发梦,却难有梦醒之感,反对那无差别考验任何来人的天堑甬道,生出难舍之心,它似乎成了一面记号,远离了它,就仿佛抛下了什么。

    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那难以回首的,是抛却的尘缘。

    过了天堑,摆在他们面前,肉眼可见又是一轮新挑战。

    兽群尾巴消失进那片看不清前方的迷雾里,但人的五感不比野兽,对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本能地感到害怕,没走几步,忽然有人大声说话,声音从远处传来,把所有人吓得原地一激灵。

    四看,除了同伴身影,并无他人,几个小孩便知那声音并非彼此嘴里发出。

    这儿有其他人?

    十释山常年封山,能进来这儿,除了十释山弟子,不会有其他人选。

    很快又出现一个声音,如泣如诉,又带着狠辣,倒是听得很清楚——

    “师兄,你敢负我我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众人不禁快走了几步,又怕又想见一见这痛斥负心汉的女子真面目,特别是张胜男和陶玉这两个市井长大的,一听到有热闹可图,争先恐后往声音所在方向跑,还不忘各含一片真胶在嘴里,以免受伤中毒。

    然而那位师姐的声音还没响起,蓦地侧边又炸开另一个中气十足的男音——

    “卿虽乘车我戴笠,后日相逢下车揖,卿虽步行我乘马,他日相逢为卿下。”

    这声音乍一听,还以为是戊修,只不过比戊修年轻,更为清朗,几名弟子都愣了,只有长山继续往前走。

    “不是戊修。”他说。

    音乃金气催生,他修金气诀的,很快就分辨出这些声音并非附近之人发出,而是一种飘荡在天上的“金气”。

    仿佛为了映证他的判断,此后各种声音轮番登场,老的,年轻的,男的,女的,高兴的,悲愤的,遗憾的,诀别的,都带有一种钟鸣敲响的力量,不断回荡在每个人耳畔,犹如戏台子一样热闹,众人穿行其中,如梦似幻。

    “我父性狂,狂到吞山河,日月变,一念心魔生,一念寂静灭。”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长山不知不觉成了领头人,脚下时行时顿,寻音辨别方向。

    他时而跟同伴解释那些倾诉着悲欢离合的声音,时而沉默,陷入思考。

    可能是所修气诀的隔离,其他人并没有被他安抚到,他们更多的是害怕,连天不怕地不怕的张胜男都拿出短刀匕首,横在胸口,应对突变。

    她把长山拉住,拨往身后,长山却绕开她,追随一个声音开始转到别的方向。

    良畴在身后发出细细的声音,生怕惊扰了那些古怪:“长山,你来过这里吗?”

    “没来过。”

    “那你还一直往前走?这儿一个人影都没有,这些声音像是鬼”

    长山摇摇头,“他们在为我们指路。”

    “指路?我怎么没听到他们说该怎么走,师姐们,你们听到了吗?”

    都是否认的回答。

    长山此时无暇解释,他耳朵、脑子全是那些声音,它们比戏本子上的人说的话还充满感情,听上去那么真切,丝毫不管别人会如何看如何想,只管直抒胸臆,好像这一刻心中那些话满溢到不得不出声呐喊,所以那些声音才具有震撼的力量,他全身早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都快要流泪,但他不能让别人看见自己失态,忍得十分辛苦。

    “我听得出,他们没有恶意。”

    这时一个女人沙哑地唤:“长山,长山。”

    回他茫然头,眼角微红,却看见几步外的同伴们都莫名其妙地注视他。

    不是他们。

    下一刻,那个声音十分悲凉地低喃:“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如果说前面那些声音,是带有谋求索取的动情声色,或忠诚,或利益,有车笠之盟,有求而不得,有除之而后快,而那这个声音,却是什么都不求的万念俱灰,得遇见多大的打击,才至于能听得出她泣血重伤。

    他再也忍不住,捂住眼睛转过去。

    她的声音有一丝熟悉之感,可辨其声貌,那早已是他人女眷的年龄,分明非他这十来岁小辈能够认识之人。

    幸好良畴很快在问,最新响起那个男音在说什么。

    长山侧耳一听,马上被吸引了注意力。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

    凭借记忆,长山拼出全句,解释道:“传说天上仙宫有十二座楼阁,五座城池,这人年轻时就住在仙宫,由仙人传授他长生不老之术,但他不想成仙,反倒去了凡间游乐,结果误打误撞了却一段夙缘。”

    长山解释完,自己也颇受震撼,将适才那悲戚女音都抛到脑后。

    “好生奇怪,这人为何做出这种事”

    “还不走?”张胜男皱起眉头,满脸不耐,恨不得一把拽住长山脖子摇晃,让他快点抒发完感想,赶紧上路。

    陶玉倒是听出个中奇妙,若有所思地道:“没理解错的话,这人应该在说自己的升仙之路,他竟然不是在十二楼五城里成仙,而是去了凡间之后。”

    有那升仙的捷径可取,却还要专程跑去凡间吃苦,真是人各有命,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长山点头,本来怕说出太多想法,影响士气,但好在同伴还能跟上他的想法,便道:“不管他在哪里成仙,都不是这里。”

    良畴和吕木灵还是迷惑不解的样子,张胜男危险地眯起眼,手指骨掰动。

    长山只能继续解释:“这些声音,都是过去之人留下的,他们都来过这里,才会留下声音。”

    陶玉“哦——”了声,“所以这个人并非来自天宫,也并非去了凡间,而是来了这里?”

    “那就是个撒谎精,他在撒谎。”张胜男急吼吼给人下了死刑。

    进入这灰雾里的那刻起,她就显得有些急躁,横冲直撞,面色涨红,也不知急什么。

    长山乜她一眼,嘴上道:“不可能,假话是没有灵气的,也就不会一直保存下来。”

    “那有什么好奇怪?天宫就是这里。”

    天宫?她认为这违背万物定规,随时冒出怪物或陷阱将人生吞活剥吃得渣滓都不留的诡异地方,为天宫?

    长山想笑,却笑不出,脑子里一个念头一闪而过,还来不及抓住,眼前忽然一阵扭曲,人就斜斜倒下。

    倒下前,他看到良畴来扶他,却跟着一起倒下,徒留另两人原地不动却满脸惊讶。

    怎么中招的又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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